第22章 逃夭新娘
婆子一走,人去院空,秀荷兀地從床上爬坐起來,脊背上嗖嗖的涼……大少爺……那個永遠背着身子枯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他面目蒼白沒有活氣。她們竟然要把她和他綁在一起,讓她給他繁衍生命。
這感覺像什麽?就像是一張陰冥的畫,那畫已古了舊了,也許風一吹就要散。你卻非要在它上面加一點紅,末了那紅反倒失了鮮活,帶上鬼氣,比先頭沒有顏色時更加頹戾。
秀荷就是那一點紅。錯了,秀荷不要做那一點紅。
“呼~~”一陣穿堂風把地上的帕子吹動,那帕子拂起來,落在秀荷的腳面。秀荷指尖一頓,顫了顫,把它撿起來——
“二夫人,您的話晚輩一直都記在心裏,也已經曉得該怎麽去做……晚輩最近都沒有再與二少爺見面,也不曾去打聽過他的消息。”
明明心都已死已靜,葉氏卻笑裏求好:“傻丫頭,我就這麽一個兒子,既然孝廷是真心喜歡你,你也喜歡他,這個婚事,我應了你們就是。”
她又暗脅她:“聽說你最近和庚武少爺走得近,他們庚家早些年就和梅家不對盤,為了你阿爹和窯上的哥哥,秀荷你也不能任性吶。我們孝廷和你好了這些年,他對你什麽樣,你心裏可是最清楚。”
她又哄消她的疑慮:“那張家小姐是說給大少爺的,兄弟兩個長得像,叫做弟弟的替着去看看罷。先前不過借來試試你的心,你倒真還記恨上吶?”
……
左一個孝廷,又一個孝廷,謊話圓得相當巧妙啊。這新娘,秀荷不當了。她要去問葉氏,要叫所有人都知道她的陰險,連親生兒子她都算計。
幾步去到門邊,門卻被栓。他們把她想生米做成熟飯。
秀荷又去推窗戶,大少爺不喜歡開窗見光,連窗縫也窄,衣裳太繁瑣出不去。
重坐回床上,身下的褥子坑窪不平,新嫁娘的床上要鋪滿豆子和花生,預示好生子。方才坐着雖不舒服,到底只是羞慌,此刻想起婆子那句“把腿張張,少爺好容易疼你”,卻連氣都喘不過來。
秀荷把手附去胸前,一顆顆摳解着盤扣,紅着眼眶想要把喜服脫下來。
“秀荷……秀荷……”窗門邊忽然有人輕喚,吓得骨頭都差點兒軟下去。
“……晚春?”秀荷惶然回頭,看到晚春用手摳着門把。
Advertisement
“怎麽把門栓了?”晚春睇着窗縫裏秀荷莫名詭麗的紅,皺起眉頭。
秀荷連忙理好盤扣,把心緒藏起來:“哦……是我叫婆子栓的,剛才睡着了,怕孩子們推進來嬉鬧,你進來吧。”連聲音都是虛的。
“做新娘子還能睡着吶。”晚春開了栓從外頭溜進來,眉開眼笑道:“老太太讓繡女們在前頭幫忙招呼各家太太,我怕你孤單,就進來悄悄看看你。喏,吃吧。怎樣,做新娘子的感覺可新鮮……”
話一說起來就沒完,把一塊糕點遞給秀荷吃。
這明明就是大少爺的院子,晚春卻眸光潋滟,不聞也不問。
……大抵一家人都已經曉得,只獨獨瞞着自己和孝廷。
秀荷按捺着忿意,只作羞赧道:“什麽新鮮吶,和漢生又不熟,硬叫我與他拜堂,快沒把我緊張死。膝蓋都跪得發麻了,再不想來第二次。”
“哦,原來你都知道呀。”晚春的眸光不再潋滟了,表情自然起來。
秀荷便曉得自己猜對,果然是叫漢生走過場……怪自己先前太單蠢,未在起初懷疑時把蓋頭掀開。
晚春把秀荷的紅蓋頭拿過去,在胸前搖擺比量着,滿目都是憧憬:“要第二次做什麽?我還情願跪,要是能嫁得像你這樣風光,怎樣都滿足了。”
那身子随着蓋頭搖來搖去,秀荷看到她腕上的青白玉镯不見了,便笑問道:“你還說我。好些日子沒聽你說起庚武少爺,先前不是還送過你一個镯子,最近也不曉得進展到哪裏?”
晚春面色稍稍一黯,睇着秀荷的眼睛,見她眼中果然沒有什麽,這才扯出笑容來:“他啊……昏過去都快十天了,一直也不見醒。聽說端午那天着了暗算,被人用暗石砸中後頸。庚夫人常去抓藥來着,也是可憐,還容易有指望了,人又沒了。大夥都說他和土匪分贓不均,我想也是,不然哪來那麽闊氣,掏十兩銀子給你……給我買镯子。”
晚春的口氣比從前淡了,秀荷看見她染了腮紅,耳垂上戴着新耳環,脖子上挂着新項鏈,估摸着是把镯子拿去賣了。只不動聲色道:“他對你好歹一番心意,你也沒去看看他?”
晚春不高興起來,蹙着眉頭道:“看呀,早先我去看過一回,庚夫人不讓進門。不讓我進,我就去問大夫,大夫說他要是真醒不來,那就得在床上睡到死;要是能醒過來呢,身體沒傷,以後還是好人一個。也怪他自己,聽說是在金織橋附近發現的,他也是,下那麽大雨去河邊淋什麽?還好沒和他怎樣,不然憑白把青春搭在他身上耗死。”
晚春不耐煩地抱怨着,不願別人再提先前喜歡過庚武的事。
庚夫人欲言又止的笑眸浮現腦海,秀荷連心都不會跳了……她知道庚武為何不回去,為何一個人徒步在河邊淋雨,連身後有人都不曾察覺。
她打了他。
他由着她打。他那麽癡狂地抵着她,問她是不是他先來她就肯愛他。她卻把他傷了。
——“別為難她,否則我把他帶走。”
秀荷驀地想起庚武走之前最後的那個握拳……是大少爺!他坐在橋尾,說他剛剛才到。她原本因着那一幕,還心存感激。原來他末後譴走漢生,卻是為了去殺庚武!
他一直就知曉将要與他成親的是自己。他是孝廷的哥哥,又怎會不知道孝廷對自己的心,卻悄無聲息的默忍着,連成親前都不露聲色……這樣的人,對弟弟尚且如此,他的心,太可怕。
突如其來又似早有預感,秀荷骨頭裏陣陣涼意,暗暗攥緊手心,不讓手指抖得太明顯。
扯了扯嘴角,強笑道:“是呢,他如今既然什麽都沒有了,女人誰還肯跟他?還好你醒悟得早,不然白白被拖累了。”又叫晚春在這裏坐坐,自己出去解個小。大少爺愛幹淨,怕屋裏有味道。你要是等着急,那就先走吧。
晚春見她這般淡定地接受大少爺,只當她不過也與自己一樣,只想攀個有錢人家做少奶奶,兄弟都一樣。便叫秀荷快點回來。說不急,我等着。
晚春還等着鬧洞房呢,聽說來的都是這個巷弄裏的大戶少爺。
見秀荷出了院子,忍不住這裏翻翻,那裏動動,又把蓋頭覆在臉上搖,偷偷倒兩杯桌上的青紅酒,自己一杯,不知道誰人一杯,吃吃地抿嘴笑……
隔壁院子裏鳥鳴啾啾,籠子裏養着兔子,缸裏藏兩只烏龜,還有蛐蛐在角落叫,走進來還以為進了甚麽雜技幫。
窗縫有隙,透過雕花镂空,張家的小姐張錦熙面色冷清清地坐在桌沿邊,聽丫鬟饒舌:“小姐,姑爺看起來好生喜歡你,連拜堂都等不過去。先前奴婢還聽嘴碎的說,姑爺和大少奶奶是相好,心想梅家怎麽這樣缺德,把小姐騙進火坑。如今算是放心了。”
張錦熙想起下午梅孝廷那一聲“秀荷”,容色更青了。只不動聲色叱責道:“你不要亂說,影響妯娌關系。大少爺既然娶了她,不管她先前和誰好,都只能是大少奶奶。今後看見她,你得管她叫大少奶奶。不愛聽也叫,見面就叫。”
天黑下來,秀荷看着房間裏紅蒙的景致,抵着牆壁大口呼吸。
“秀荷……秀荷!爺終于和你成親了秀荷……”那屋檐下卻忽然熱鬧,看見梅孝廷喝醉了被扶過來。
“哎呀,一喝多就說錯話,這孩子,快把他嘴堵上!”葉氏在旁邊又是擦臉又是捂嘴。
大少爺撫着輪椅靜悄悄地随在後頭,那輪椅上的手背青筋突起,冷俊的面容上卻波瀾無驚。葉氏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見,聽不聽得見,只是将兒子往新娘院裏推。
秀荷連忙将裙裾攏起,藏進了角落。
黑暗中梅孝廷的鳳眸中含着笑,一腳把門踢開,便匍去床邊掀新娘的蓋頭。他醉語喊着“秀荷”,張錦熙卻也與大少爺一樣,端着腰谷在蓋頭下默然矜持。張錦熙也不介意。
秀荷知道和梅孝廷的緣分盡了。忽然一瞬間,怎麽心反倒變得空空靜靜下來。
她剛才多傻,幸虧沒有單槍匹馬跑出去和葉氏理論。你看那麽多家丁,随便哪一個過來,輕松就能将她綁去隔壁。梅孝廷一喝醉就認不得人,不會有人去救她。
“孝廷……”秀荷拭了拭眼角,最後再看兩眼,狠咬一口下唇,悄悄摸着牆面跑了。
後院下人倒泔水的小門未關,家仆們都在竈房裏收拾酒宴剩下的殘局,秀荷掩門而出,一路沿着梅家後門往河岸邊跑。她不敢回家,怕梅家打着燈籠上門去抓人。
河邊風大,将她的發髻釵鬟吹得淩亂,腦海中一幕幕晃過去都是那個不堪的局,葉氏混糊不明的笑,老太太忽然挑繡女,大少爺給自己夾菜,梅孝廷說:“母親再欺負秀荷,兒子還去廟裏做和尚好了!”……
怎樣努力都是不可以,他的母親根本不讓,那麽她以後就也不再欠他。
但葉氏不能這樣騙,她可以看輕,可以鄙薄,沒有關系。秀荷也可以忍痛割舍掉少年時候的青梅竹馬。可是葉氏不該為了撮合自己兒子的婚事,就把她騙去給大少爺。
“啊……”一座荒廢了上百年的斑駁舊橋,坑坑窪窪都是碎石。秀荷腳下一崴,河邊摔了一跤,手被割出血痕。
前方黑暗中大步而來一道身影,那身影魁梧清長,着一襲臧青長裳,衣擺被夜風吹得凜凜後揚。暗夜下的俊顏如若刀削玉琢,看不清他表情,只一雙目光如炬。
庚武……他醒了?!
秀荷步子一頓,一整日的心疚忽然瓦解,眼淚掉下來。她也不知道為什麽一看到他好好地站在那裏,就忽然忍不住想哭。
愣愣地伫在河邊,卻又想到了先前不應該,連忙咬牙把傷口藏進袖子,頭一低,只作不識不見。
女人嬌秀的身軀驀然擦肩,一股混合着潮濕的花草味道沁入鼻翼,庚武餘光睇着秀荷淩亂的釵鬓:“一個人是準備往哪裏去?”
他的嗓音低沉而微澀,冷峻的面龐上鼻梁英挺,薄唇勾着冷漠,整個人像一堵高牆籠罩。
百米外的金織橋頭忽然燈籠火把明亮,秀荷揩着紅裙倉惶跑起來:“欠你的都還不夠,你又來管我做甚麽,反正我不回去。”
傻女人,欠我的還不清了。
庚武卻哪裏再容她跑,驀地把秀荷的胳膊扭轉過來:“管你?爺為你差點從死裏走過一遭,來就是為了管你一輩子!”
久病方醒,氣息尚且不勻,猛一彎腰用力,把秀荷扛到了清寬的肩膀上。秀荷踢他打他,他都不肯再放。誰叫他一出狼群就被她把魂魄掠去,魂一丢,心就不能自已了。明明被她幾番絕情推開,下一回還是割舍不下。倒不如拴在身邊,是好是壞都是他命裏注定。
腳底下空空落落,秀荷哭起來:“庚武你放開,我這樣對你,還要牽累你做什麽——”
夜風把新嫁娘的紅裳覆上發髻,看起來就像是攏了一面紅蓋頭。裏頭的白色斜襟小裳呼呼鼓起,看到她一截樰白細膩的肌膚。腰真是細,胯兒就像一張盤。
“別動,再動這裏就把你辦了!”庚武氣息一緊,勻手把秀荷的衣裳攏好,大步将将向那廢橋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