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三拜天地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交拜——,新娘子新郎官聽老祖宗家訓——”
祠堂門口置着香案,左右各斜擺八張高椅,宗族的頭人們和梅家長輩在兩側正襟危坐。司儀五六十歲,聲音醇厚揚長,聽在耳裏讓人心生肅穆。
秀荷被送嫁姆攙着胳膊在香案前跪下,頭頂着鳳冠,兩肋挂着桂圓與荔枝,這一起一彎好生累贅,卻把規矩做得足足。張家的小姐不出動靜,她卻不曉得為何,總覺得張錦熙一直在看自己。
是個陽光晴好的初夏天,老榕樹下光影綽綽,大少爺不喜歡見人,周氏讓貼身随從漢生代為走場。兩名新郎官胸前戴着大紅花,着一色的亮黑印銅錢大褂,面白臉俊,斯文爾雅;新娘子身穿大寬袖紋金花喜服,衣襟和袖口绲三層金絲刺繡,兩對璧人兒既體面又般配,梅家今次真是賺足了臉面。
老太爺心中頗為滿意,觑着跪在漢生旁邊的秀荷道:“這是哪家的閨女?看起來倒是挺雅。都與她說好了麽?”
老太太秉承“夫為妻綱”,在丈夫面前從來笑言軟語:“親眼看着老二家的給她把戒指戴上,那姑娘點了頭,哪裏會有不肯的?雖說并非大戶人家出身,老大那邊吃了點委屈,到底性子柔,好拿捏,不怕不服管教。”
老太爺聞言,捋着山羊胡子點頭道:“孝奕身體不好,找一個能生養就是。”
老太爺對周氏和大孫子同樣寡淡。老太太心裏雖怪他偏心,卻也向葉氏睇了一眼,誇她事兒辦得周全。
葉氏正一錯不錯地盯着軟墊上的秀荷,見她謹醒安靜地跪在漢生身旁,又察覺老太太的表揚,眉眼間頓時好不得意。這叫什麽?這叫一箭雙雕,叫她和大嫂兩個吃齋的去想,她能夠想得出來?
正要收起眼神,一撇頭卻發現自個兒子在和新娘子勾勾拽拽,羞得那張家小姐局促不寧。
“一叩首……一叩首……”司儀念了第二遍,表情有些扭擰。
曉得兒子把張錦熙當成秀荷了,葉氏氣得暗瞪一眼:“孝廷。”
聲音壓得很低,怕被真正的秀荷聽見。那丫頭靈性,聽見了可不好糊弄。
祖訓冗長,念夫妻百年恩愛、多子多福,男要富達四海,女要勤儉持家、謹守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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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見得都近傍晚了,天空又遠又藍,二少爺梅孝廷聽得索然無味,睇了眼身側的新娘。蓋頭把她的臉型遮擋,看不清她內裏表情,低着個頭,交疊着雙手跪得端端正正……呵,臭丫頭倒是做得有模有樣。
看她終為己婦,心裏忍不住又甜又喜,耗不住時光。
“秀荷……”梅孝廷暗暗伸出手,探去“秀荷”的寬袖下把她的手握緊。那手指兒纖柔綿軟,今日也不知塗了甚麽,連常年拿針的一點兒薄繭也沒有了。太害羞,察覺自己握她,立刻便縮了起來。
梅孝廷的嘴角便噙了笑,睇着“秀荷”的胸脯,那喜服寬寬大大,把她原有的身段遮擋,遮吧,也只夠你再遮這小半日了。從前捂得那樣緊,怎樣求你都舍不得叫人看一眼,今夜爺便要把你看個夠,夜夜含在嘴裏頭吃不停,看叫你如何讨饒?
聽聞母親低叱,又見漢生與大嫂正畢恭畢敬地伏拜祖宗,便癡癡把眼神收回,面伏于地。
新翻修的祠堂要張挂一個月的紅符讨吉利,庚武重傷不醒,小黑一個人在祠堂檐頂上忙碌。聽見樓下熱鬧,心裏惱恨秀荷把庚武傷得太絕,奈何還是忍不住往下瞟了一眼,想替庚武看看她成親時候什麽模樣。
只這一看,那底下紅錦軟墊上跪着的兩對夫婦怎生似有錯亂,漢生配的是秀荷,那張錦熙怎麽跪在了二少爺身邊?也許旁人看不清,可從這屋頂上往下看,女人一起一叩間,那裙裾忽短忽長,一截小腳兒瞞也瞞不住。
狗日的,就說這勢利的人家怎麽忽然轉性,原來是要将秀荷往火坑裏推!
“秀荷……秀荷……”小黑作喇叭狀在屋頂上輕喚。
葉氏陰森森瞪上來一眼,小黑想起庚武莫名其妙着了人暗算,想想又不敢繼續。
不行,得趕緊去喊醒庚武少爺——
刺啦——撲通——
祠堂左側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伴着枝頭顫動的西索聲響,秀荷好像聽到有人叫自己,大紅蓋頭微微一晃。
“三叩首——”司儀施最後一道禮節。
喜婆肅聲提醒:“姑娘聽教訓。”
秀荷只得匍下身子交手叩拜,長袖不慎把身旁關肘蹭到,他卻漠然不察,揩着紅綢站了起來。明明孝廷這樣規矩,方才二夫人暗叱什麽?
一路在屋檐下兜轉,與他同牽一段紅綢,卻死寂寂,清悄悄,只聽見裙擺擦過鞋面的西索風響。傍晚天井下陰涼昏暗,怎麽像是走在黃泉。
“孝廷——”秀荷小聲地叫了一句。
卻沒有人應。
秀荷的步子就慢下來,想要把蓋頭掀開。
管事婆子看了送嫁姆一眼,送嫁姆拍拍秀荷的手背:“新娘子勿要掀蓋頭,破吉利,生歹子。”
婆子接着道:“可不是,看把這小兩口恩愛的。少爺去前面喝酒應酬了,這是規矩。緞子我替他拿着呢,晚點兒就能回來。新郎官喝了酒,晚上洞房花燭你才有得疼。”
你一言,她一語,那笑聲嗤嗤,秀荷的臉就紅了:“我不是急他,只這一整日心裏頭總不踏實。”
“新娘子上花轎誰都這樣。還有什麽不踏實?梅家是咱鎮上最富庶的人家,夫人們好說話,我們少爺對你又專一,姑娘嫁進來有福了。”婆子推開紅門,把秀荷攙進小院。
大院二層閣樓上光線灰蒙蒙的,梅家這座宅子也是奇怪,無論那四角天空之上陽光如何明媚,照進院子裏都只剩下一片黑。
衆人都被派去前頭忙碌,內院好生清寂。大少爺着一身黑亮印雲紋新郎禮服,一個人靜悄悄地坐在輪椅上。透過茶色的镂空雕花欄杆,他看見秀荷着一身斜襟寬袖大紅喜裙,碎步盈盈地被扶進了自己小院,走兩步,稍一躊躇,又隔着蓋頭往院門處看一看……梅孝奕撫在輪椅上的手便逐漸收緊,有青筋在手面上突起。
他聽到她叫了二弟。
“少爺——”漢生把大紅花摘下來,兩步跪在主子跟前。
“起來。她可與你三行交拜?”梅孝奕睇着漢生手中的紅綢,幽冷的臉龐隐在暗影裏,不知喜怒。
漢生尴尬臉紅:“過場都已走完,少奶奶并未發現不對,奴才總算是松了口氣。”
“是麽?那很好。”梅孝奕不置可否,其實他在閣樓上已把甚麽都看到。默了良久,又問道:“客人們可有說她好看,頂頂與我般配?”
“好看,客人們都說這回老太爺周全,兩個少爺誰都沒偏心。”漢生應聲而答,周遭卻忽然靜得可怕,他擡頭看一眼大少爺清冷的眸光,又連忙難堪道:“大少爺既為少奶奶做了這許多,可見是真心喜歡她,又何必在乎那些閑人碎語……”
“是極。他們只當我陰煞,配了她已是造化。卻然不曉得,我已在這裏看了她快十年,從七歲一直到十六,比二弟還長……她的心,我比誰人都看得清楚。她所惦記的,我也要把她除去……去了一個,另一個去不掉,便不去了。下個月把她帶走,走了就不回來。”
轱辘轱辘,木輪子插着松木地板悶聲走遠,梅孝奕撫着輪子把身影埋進黑暗。
漢生連忙追上前扶他,把他背下樓梯,又推着輪椅去到前院應酬。
新房裏觸目都是大紅,依稀還有淡淡的藥草味道。婆子把秀荷扶到床邊,端來一碗蛋茶湯:“新娘子喝甜蛋茶,小日子紅火甜蜜。”
督促着秀荷吃,又拿來一塊白布給她:“今晚把這個鋪在床上,明早有婆子來收。少爺身子骨不好,你不要太羞,夜裏頭腿兒張張,挨他近點,他好容易疼你。我們夫人是好人,回頭你生了小少爺,這個家不會讓你吃虧。”
幾句話說得露骨,聽得秀荷面紅耳赤,哪裏還有心思吃。那婆子把話帶到,便吱呀一聲關了門,去到外頭守着。
前宅觥籌熱鬧,後宅卻靜悄悄,只有知了在枝頭上枯叫。天上日頭偏西,太陽落山了,屋子裏的光線漸漸灰暗。
秀荷端着腰骨兒直挺挺地坐着,坐到腳尖發麻。耳目眼聽到看到聞到的都是死寂,好像在另一個世界。她把紅蓋頭掀開來看,周遭牆櫃上滿目都是書,四書五經、文史古籍……她倒是從來不曉得梅孝廷這樣嗜書,心裏頭疑慮又起,正準備站起來去看。
悉悉索索,好似有腳步聲在小院外臨近:“呀,原來在這邊院子,上一次見她,還以為她和庚公子是一對,沒想到今天卻配了我們大少爺。我進去找她說話。”
是南洋帶回來的姨太太,磕着瓜子兒走過來,聲音不大,卻清脆。
大少爺……秀荷渾身一顫,帕子猛地飄落在地。
婆子壓低聲音道:“姨太太快別開玩笑,那庚家少爺如今是死是活還不曉得,我們新娘子怎麽會和他好?新郎官還沒鬧洞房,這會可不能先進去,二夫人讓我守着呢。”
“守什麽守?那多無聊,大家都在前面忙,我打麻雀就差一個,你來就滿了,你陪不陪我?”南洋姨太太對男人和女人都撒嬌。
“呃……這……我看看。”那婆子也是個麻雀迷,幾句話就被釣起來癢癢,透過窗眼兒看,看見裏頭新娘子正歪躺在床上酣睡,曉得那蛋茶湯起了效果,便把門栓一插擺着步子跟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