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山有木兮

呵,改口叫東家了。

葉氏笑容悄然一黯,料不到秀荷竟然這樣好命,到了最後一個關卡還能被她識破。

因是瞞着老太太和周氏糊弄這樁婚事,怕被二人曉得自己暗地裏的那些算盤,連忙又漾開笑臉道:“可是昨天二嬸我有什麽不周到,擾得孝奕家的不痛快了?二嬸這廂給新少奶奶陪不是好了。瞧瞧,在外頭冷了一夜,這小手兒涼的,蔣媽,快扶少奶奶下去洗洗。”

拉着秀荷的手,又對蔣媽媽遞了個眼神,想要把秀荷送去後院,獨留自己和老太太周旋。

蔣媽媽走過來:“姑娘……大少奶奶,走吧。”做繡女時候的稱呼還是改不了,蔣媽媽的眼睛長在天上。

那一張線條生硬的臉看得人害怕,秀荷緊了緊帕子,暗捺了一口氣道:“秀荷不敢當這聲‘大少奶奶’。”

十六歲的秀荷,绾着玲珑小髻,穿一身绲繡紅裳,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裏。一點兒執拗,俏生生惹人疼。

老太太看了默嘆一口氣,想為大孫子剎一剎威風:“是不敢當這聲‘少奶奶’。我們梅家雖說是有規矩的人家,新娘子進門頭三天還是客,不打不罰,但你新婚初夜不伺候自己丈夫,一個人跑出去也不知道哪兒躲了一晚上,沒用家法處置你,還這樣客氣……老二家的,這事兒處理的不好。”

“诶~~哪裏舍得新娘子委屈。”葉氏讪讪然笑着。

大夫人周氏半閉眼睛,手上不停搓撚着佛珠:“阿彌陀佛,昨夜我們孝奕可是在閣樓等了新娘子一晚上。”

“是呀,姐姐一聽聞庚武少爺生病,便坐不住了,我在房裏等了一晚上也不見她回來。那庚武和土匪山賊都有勾搭,姐姐走是走了,不曉得我們老太太和夫人多少挂心。”晚春穿一身新綢緞窈窕地站在周氏身後,一夜之間垂下的長發也梳起來了。

“晚春……你怎麽會在這裏?”秀荷驚愕地看去一眼,不明白晚春怎會忽然這樣的口氣和打扮出現在自己面前。

“是呀,老太太讓我伺候大少爺。”晚春瞟着二樓長廊深處的褐木輪椅,大少爺正着一襲墨黑長裳看向這邊,那俊容雅清,冷眉高鼻,只看得她臉紅。她昨夜偷喝了下過藥的青紅酒,光溜溜睡在大少爺的房裏,大早上才被收拾屋子的婆娘發現。老太太雖不喜歡她骨子裏撩,無奈也只得收了下來,曉得她家裏不過一個六十多歲的老祖母,暫時也還沒有給她安名分。

晚春想當少奶奶,便編兌了許多秀荷和庚武的事兒倒給老太太。老太太這會還沒消化完呢,看見秀荷紅唇微腫,胸脯滿脹脹的,心思都在暗中計較。

晚春又道:“姐姐也是的,便是為了見庚武少爺,叫我在房裏給你充當人影,也不能用藥酒兒哄我呀,差點兒大夫都說把人燒着了。”一邊說着,卻見秀荷似乎并無辯解之意,也無夜逃狼狽,反而紅顏嬌粉,倒像是剛剛才被男人疼過。不免有暗妒在眼中燃燒,猜是不是庚武已經醒來,猜是不是她逃出去正好會了庚武。

心裏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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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桌上的蛋茶和紅酒秀荷可一口都沒叫晚春喝,秀荷想起被晚春賣掉的那只青白玉镯,心思冷下來:“晚春說哪裏去了,莫說我從未勸你半滴酒,便是論年齡,我還比你小半歲呢,哪裏擔得了你一口一句姐姐。”

“你……”晚春絞着帕子說不出話兒來。

秀荷睨了眼葉氏,轉而對周氏和老太太屈膝各作了一福:“請長輩們安,恕秀荷直言,大少爺這樁婚事秀荷不願承認。當日下聘之前,葉夫人親口應允秀荷與二少爺結緣,從始至終并未提及大少爺。這個婚換得離譜,秀荷請求予以退婚。梅家是最重仁禮的大戶人家,傳出去騙親換親的事兒終歸是不好,請老太太公斷。”

哦?竟然還有這樣的事麽。

老太太見秀荷振振有詞,又轉而向葉氏看了看,臉色便從訝然變作靜默。這會兒家裏頭州上縣上的親戚還未散去,都在前院後院的客房裏住着呢,出了糗事可要掉臉面。

便做愠怒道:“那次相看繡女,我和老大家的親眼看你在屋檐下收了戒指,你如今又說不曉得,說什麽原與孝廷成親……我們梅家是生意人,生意人最忌諱出爾反爾,撒謊可是要遭罪的。”

丫鬟扶着張錦熙從檐下走進前堂,聞言步子一頓,擡頭睇了眼秀荷,又悄然把眸光收斂。

——從落下花轎就在猜她,猜是怎樣的女子才能夠占去那少爺心懷,卻原來是不相上下的年紀與容貌。

這是個心思細密深斂的女子,從昨日成親起,舉止間無不刻意地稍慢于自己半步。秀荷亦看張錦熙,那唇角微腫,脖頸處依稀有唇痕若隐若現……可見昨夜梅孝廷沒少愛她。

秀荷想起庚武,便不覺孤伶。這樣的痕跡她的衣裳裏也有,但庚武烙下的要比張錦熙的更要深。

蔣媽媽在身旁“扶”人手腕,看似客氣,實則暗中用力。但且把她送去後院,等葉氏一番糊弄後,甚麽機會都別想了,不如趁老太太生氣這當會把什麽都說完。

秀荷吃痛,不察痕跡地掙開蔣媽媽,不亢不卑地應道:“當日二少爺執意出家,葉夫人央秀荷去廟裏勸阻,怕二少爺不肯回,便讓秀荷将戒指作為憑證捎去與他看。又道張家小姐乃是配與大少爺,不過叫做弟弟的代為相看。後少爺曉得夫人應允了親事,方才興沖沖地從寺裏回來。老太太若是不信,可把少爺叫出來對證。在春溪鎮,梅家是頂頂重誠信的人家,我們做事兒的打心裏都敬着東家,但這樣把兄弟之間的親事混淆,日後一個院子裏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總歸是別扭。秀荷并非不懂事理,倘若事先說明是大少爺,秀荷或嫁或不嫁,都不至于昨兒半夜跑出去,傷長輩們的臉面。”

果然是這麽一回事,張錦熙低頭攥着帕子,面上雖不動聲色,心中卻冷笑。

當日聽聞梅二少爺與一繡女诽言,心思徘徊拿不定主意。葉氏便時常托婆子送與她東西,只道二少爺如何如何中意她。哪曉得才一進門,那一聲聲“秀荷”卻聽得她心尖兒寒,有如晴天霹靂。

可她卻是愛了梅孝廷的,相看第一眼,見他清逸俊雅,又天生一副不羁風流,看一眼就許了芳心。便是昨夜一場,哪怕他叫的是別人的名字,她也被他所給的熱與痛融化。

張錦熙站在側影裏,聽梅家人的戲。

葉氏眼角餘光瞥見,曉得媳婦心裏正自不痛快。張家在鳳尾鎮也是個大戶,葉氏可不想惹惱了親家,又見老太太和大夫人臉有愠意,心中雖氣惱秀荷竟然這樣抖空自己,只按捺着不敢發作,口氣便讪讪道:

“你這丫頭,說什麽吶,怎麽可以這樣當衆編排嬸子。那婚書上紅紙金字明擺寫着孝廷和錦熙的名字,怎麽又成了你?可是昨晚出去燒糊塗了,蔣媽媽,快點帶她下去先洗洗,吃點兒東西。”

起早的親戚多了起來,有意無意向這邊的動靜張望。蔣媽媽帶着幾個婆子過來拽秀荷,那婆子力大蠻狠,急忙之中,秀荷咬牙屈膝一跪:“所以夫人才不給秀荷婚書,秀荷未見婚書,便怎也想不到會是一場烏龍。只是秀荷想當着衆親戚長輩之面,問一句老太太,當日因為婚書之事曾向夫人索了一紙約定,一樣也是紅紙黑字,搓着梅家的印章,秀荷想問,那契約還做不做數?”

老太太最要臉面,當着家小的面可說不出那一句“不作數”。吧嗒着水煙鬥,看那二樓回廊的角落裏,十九歲的大孫子正凄清清地坐在輪椅上向這邊看,她曉得他喜歡這個繡女,他從來沒有喜歡過誰人,為着這個繡女卻等了一晚上,到了此時還不肯合眼去睡。

老太太怒瞪了眼葉氏,心眼多是好事,但不該算計到自己人頭上。回頭再與你細算。

嘆一口氣對秀荷道:“就算你說的是真的,但這親也成了,堂也拜了,我們孝奕人是很好的,不喝不賭不嫖,別人家少爺的習性他一點兒也不沾。你就做了他的大少奶奶,他也會把你捧着護着,做長輩的自然也不會把你虧待。你若是怕與孝廷住在一個院子裏為難,家裏頭早已安排好孝奕下個月出海,到了南洋那邊,看不見,也就不尴尬了。”

竟然還要出海,背井離鄉,眼不見為淨,葉氏這一遭走得真個是絕。

秀荷只覺脊背頓地一涼,她從來都不曉得大少爺喜歡自己,更猜不到那天井下靜悄悄枯坐的背影後面,原來藏着一把狠厲的刀。他的狠在暗處。

昨夜與庚武肌膚相親,紅唇一點點輕沾過他硬朗的胸膛,他的薄唇将她含搖,她緊箍着他的頸顫栗……那一刻,她才發現她其實是有多麽害怕他死。連自己也不曉得到底怎麽了,就那麽地渴望被他摳進骨髓,融化了,不要活了。

她以後都不要再騙自己的心。

秀荷狠了狠心,伸手解開胸襟處的兩顆盤扣:“下聘時夫人并未與我婚書,只道洞房若未落紅,這場親事便作廢,以後兩家互不為難。當日秀荷不解,如今方曉得夫人原不是擔心秀荷不潔,怕的不過是婚書上的名字。但昨晚出逃一夜,如今的秀荷卻已然無顏再進梅家。望老太太守約,将這場婚事作廢。”

幾顆嫣紅姹紫的歡愛餘痕沿着新嫁娘樰白的脖頸,赫然延伸至若隐若現的嬌滿胸口,那白與紅之深刻美麗,奪目惹人嫉妒。

“嘶——”一衆圍觀的親戚與婆子們紛紛發出驚詫,到底昨晚是有多銷骨,你看她,面無懼色,她還敢回來,要是換別人,當場上吊了。

可是那二層閣樓暗角回廊上的輪椅,卻依舊固執不肯回。

作孽啊,好好的相甚麽繡女,葉氏你好歹是他親嬸子!

“啪——”老太太狠狠心把眼睛一閉,茶盞在桌上重重一扣:“帶她下去驗身,若已然不幹淨,就譴了出去吧。”

“不必再驗什麽身,我庚家的女人,自然由我庚家族人自己帶走,不勞衆位動她。”一道醇悅的男子說話穿透人群而來。

衆人訝然回頭,卻是庚家的三少爺庚武着一襲勁爽玄青長服,步履缱風而來。身後跟着幾名庚氏祠堂的老主事,把看門的老張唬得氣喘籲籲:“诶诶,庚三少爺,您這是做什麽唻。”

那眉疏目朗英姿玉貌,那墨發青裳氣宇浩然,哪裏像是久昏之人,只晃得晚春心神一怔,再看一眼秀荷身上的青紅愛痕……心理是個甚麽滋味。

早知道多等一晚就醒,昨日與她多甚麽嘴舌,今早盤甚麽婦人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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