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燕鳥于飛
沒想到老太太竟然真的要驗身,秀荷正自思量,乍一聽見庚武嗓音,連忙訝然擡起頭來。
那清晨的天井下紅花綠草芬芳,空氣濕漉漉的,庚武踩着院中積水走到跟前,高高大大的罩下來一片陰影。秀荷問他:“你來做什麽?我自己能應付。”聲音且柔且靜,叫他看不見慌亂。
庚武睇了眼地上的秀荷,一襲绲金邊新娘紅裝寬寬大大地綻于青磚地上,幾枚紅痕在頸間若隐若現。他看着她绾墜的新婦小髻,想起昨夜五指并入她發間,扣緊她糾纏的一聲聲嬌憨淺吟,心裏便忍不住又氣又心疼——只道她昨夜為何出離預料的對他主動,原來都只為應付今日這一場退親。
傻瓜,跪這群蛇蠍心腸做甚麽。
“悄無聲息就走了,讓我好找。以後不許背着我一個人離開。”庚武長臂将秀荷從地上拉起,一顆顆把她的衣襟扣好。他的身量比她高一整個頭,可以讓她将臉恰恰好地抵在他的胸口。
“你來與不來,這門親都是要退的。”秀荷被箍得暖暖的,她自小遇事總是自己解決,從未被人像這樣霸道而自然地護着。莫名眼眶有些紅。
庚武用下巴抵着她柔軟的碎發,左臂将她攬緊,右臂單手拱了一禮:“這般以大欺小欺負一名弱女子,莫非是梅家一貫的作風?”
語氣冷冷,并不與這群精怪玩弄客套。
老太太和葉氏互相對看了一眼,眼裏頭便有些澀。庚家祖輩忍字為先、仁善謙讓,然而二十一歲的庚武站在人前,着一襲勁爽青裝,眸光銳利且隽冷,不像庚老太爺父子,也不像他的哥哥們,卻像是一匹脫缰的野狼。今日他若是一個人來,那麽只管叫家丁将他當做鬧事的打出去,他卻比他的父輩們都要圓通,竟是叫了族人來,族與族之間就不一樣了。
這小子心思深,不好對付,将來怕是要翻盤。
老太太臉色不好看,對着衆人卻不敢發作,示意家仆把吃酒的親戚請去飯廳,又給客人們看座,連忙遞了茶。
罷,這種不讨好的事兒總要自己先出頭,葉氏讪讪地勾了勾嘴角,彎眉笑道:“喲,庚賢侄你這唱的又是哪一出呀,怎麽我們秀荷忽然又成了你的女人?”
庚武不亢不卑地對葉氏做了一禮,骨節分明的大手将秀荷的小手攥進掌心:“給嬸子添麻煩,秀荷昨夜實與我同在一處,既然梅家并未與她下過婚書,那麽這樁親事便不能作數。請恕侄兒魯莽,這廂先行帶她告辭一步。”
二少爺梅孝廷着一襲黛青雲紋綢裳,手掂着鳥籠,頭一回嘗得人間極樂,那鳳眸含笑如沐春風,歡喜藏掩不住。長廊上見大哥陰冷冷地杵在木欄杆旁,不由招呼道:“阿奕,新婚快意之日,如何卻這般低沉?”
梅孝奕一動不動地望着樓下,空等了一夜的他嗓音低沉而澀啞:“她要走了。”
“她……她是誰?送大嫂歸寧那是三日之後,今日可不能出門。”梅孝廷逗着鳥兒,那鳥兒啾啾啼叫,想到昨夜終于将“秀荷”吃透,又忍不住勾起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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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她随他一走,這四角天空之下的盼望,便沒有了。”梅孝奕修長手指撫着椅背,卻不再說話。那側影孤獨清瘦,沒有活氣的俊顏被光影隐去半邊。
他?梅孝廷訝然轉頭一看,方見那天井下的客堂裏,秀荷正穿着昨日新娘紅妝立在庚武的身旁,那庚家三少左臂攬她,攬得是哪裏,她的小腰……可惡,關秀荷是他梅孝廷床上的女人!
宿醉方醒,一夜只覺醉了三生,記不清中間到底發生了甚麽。梅孝廷容色一冷,陰鸷又浮上了眼眸,把鳥籠在手上一提,撩開衣擺冷嗖嗖缱風下得樓去。
“慢着——”十六歲的秀荷婉靜地倚着庚武,那一青一紅千般登對,葉氏看着眼酸,餘光瞥見兒子下來,便不動聲色地拖長聲音道:“一句話就把人帶走……坐了幾年牢,倒真把庚家的良種磨成了土匪。姑娘是嬸子這裏跑出去的,你辱了她的清白,她爹回頭要告衙門的,我們做長輩的總不好幫你擔官司。得要姑娘自己肯。秀荷你說,昨夜是庚武趁機占侮了你,還是你自願從了他?”
若說占侮,庚武就得去坐牢,她小丫頭才剛嘗了男人的好處,一定舍不得;若說自願,兒子必然恨她,日後也能安生與媳婦過日子。左右梅家都不吃虧。
秀荷駐足凝視庚武清隽的臉龐,忍了一夜的他下颌冒出青茬,目光卻堅毅且柔情。那荒厝亂草之中,他一遍一遍喚着她的名字,炙熱的氣息抵着她的耳畔說:“秀荷……秀荷,再推開我一次,我不回來了!”
秀荷默了一默,深吸一口氣仰起頭來:“庚武少爺雖是從大營裏放回來,然而為人仗義,俠骨柔腸,更比那些在暗中算計之人光明磊落。秀荷敬重他。昨夜出去,秀荷是自願與他相好。”
“嘩——”一衆婆子訝然起哄,那時候的人講避諱,平常人家的閨女與人私通,被揪出來可是丢大臉面的。她這廂臉不紅心不跳的說出來,日後除了庚武,鎮上不會再有甚麽正經人家敢聘她。
晚春噙着嘴角笑起來:“我就說她早已與庚武少爺好上了,老太太您不信。先前有天下雨,我見他倆在屋檐下抱成一團,還托我給她送過镯子吶,我怕秀荷分心沒敢送,後來镯子也不曉得被哪個偷兒順走了……”話說到這,見庚武一雙狼眸冷冰冰瞪過來,又紅着眼眶,癡癡哀怨地凝着他看。
還是不甘。
“是我庚家的好女人,不白疼你一場!”庚武輕蔑略過晚春,驀地彎腰托住秀荷的雙腿,将她整個兒離地抱起來。長眸冷睨了衆人一眼:“那麽,在下可以告辭了嗎?”
啪——
木梯下一道颀長身影将将一怔,那鳥籠子掉在地上,才喂飽的鳥兒撲騰了兩下,竟就蹬腿死了。
自個兒子的脾性葉氏明白,倘若對人生恨,那恨必然是将人千刀萬剮的。
葉氏嘴角勾出一抹暗笑,再下一道狠藥:“既然是你自願把身子給他,我們梅家也不會強人所難。但日後出去,就不要再說是我們梅家不成全你和老二。明眼人這都看見聽見了,新婚之夜是你自個逃出去,我們可沒逼你和庚武侄兒好。”
“夫人放心,秀荷必不是那搬弄是非之人。當着兩家長輩的面,也望夫人遵照契約中所言,親事作廢,日後兩家互不為難。秀荷這廂祝東家、少爺、少奶奶們阖家安好。”身畔男子挺拔修偉,秀荷攥着庚武的衣襟,一番話說得空空靜靜。
轱辘轱辘,二層閣樓上傳來木輪子擦過松木的沉悶聲響,枯耗一夜心血的大少爺終于背過身去,青白手指撫着輪椅,孤清清地把自己埋進暗影裏。
“大少奶奶,我們少爺他在這裏看了你七年……七年吶!”漢生一面追,一面揪心地央求秀荷留下。
秀荷指尖一顫,低着聲兒,言語卻偏叫那人聽見:“人醒了,那塊石頭就不和你計較了,今後晚春服侍你,你好好待她。”
“告辭。”庚武便把秀荷在懷中一緊,大步将将欲行。
“呵~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呀,昨日花轎才擡進門,今日忽然就要走了……”
二少爺梅孝廷冷幽幽地從暗影裏走出來,猛一個從人間極樂跌入地獄森寒,那眼神陰鸷如刃,笑意凄絕,凝着秀荷亦步亦趨:“所以昨夜與我共入洞房的不是你,你們所有的人都知道,卻獨獨瞞着本少爺一個!很好玩麽……關秀荷,那你把我從寺裏騙回來做甚麽?!”
本是要将他避過,奈何還是躲他不過。
秀荷看見梅孝廷咯咯緊磨的牙關和那鳳眸中的冷與絕,他真是生得絕美,從小被他的母親縱得纨绔又專橫,一壞起來卻總讓人無名無故的心疼。可她已經努力過了,努力比不努力的結果更糟。他的母親希望他變作的模樣,秀荷給不了,張家卻給的了,他們并無緣分。
秀荷咬了咬下唇:“昨夜喝了那麽多青紅,二少爺還起得這樣早?”
“這還不是因為你……母親不喜歡你,我怕家中親戚多,怕母親趁我不在時把你為難。你呢,你給我看見的是甚麽?你和他好了!”梅孝廷修長手指隔開庚武,不管不顧地箍住秀荷削柔的肩膀:“現在你下來,我不怪你,我只問你一句話~~”
“二少爺把從前忘了吧。”秀荷凝了眼屋檐下張錦熙低垂的臉龐,緊着庚武的衣襟不肯下。
梅孝廷順勢望去,又想起昨夜洞房花燭的一幕,鳳眸中的戾氣便一瞬更甚——他還以為那個女人是她,恨不得把自己所有的都傾盡給她,一夜之間疼了那麽多回,竟然人都不是!
此刻一想起來,那厭倦與惡心,簡直剜得他恨不得剃了這發去往空門一遁幹淨。
梅孝廷哽了哽咽喉,幽幽笑着勾起嘴角:“秀荷,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我把什麽都放棄,我把她休了,即刻就帶着你走,你,是不是還肯和我好?”
什麽……休妻?
廳堂裏葉氏和張錦熙訝然擡起頭來,四周一瞬靜悄悄的,只有老仆人在天井下掃水的淅瀝聲響。
葉氏掃到張錦熙霎時青白的臉頰,啪一聲桌子站了起來:“胡鬧!錦熙昨夜才剛與你同過房,如今身子是你的,來日還要給你生兒育女,你說一句不要就不要了,你讓她一個女人家日後怎麽活?榮貴,你們幾個去把少爺拉回來!”
又用眼睛瞪秀荷,提醒她不要把才說過的話忘記。
秀荷攥着庚武的衣襟,庚武修長臂膀托着她的腰肢,那衣裳上有河邊草木的清香,他昨夜枕了她一晚上。
秀荷便咬着下唇道:“二少爺把手松開吧,秀荷也已經是庚三少爺的人。從前的事兒不如忘了,二少爺與二少奶奶百合好合。”
她說了這話,便不再看梅孝廷。
梅孝廷撫在秀荷肩上的手漸漸涼卻,他看到她衣襟下有嫣紅的咬痕若隐若現,竟然那麽的紅,烙得那麽深,便曉得那個男人是真的動了她……可他與她好了這麽多年,他連一顆扣子也舍不得把她解開!
梅孝廷緩緩地松開秀荷的肩,絕色容顏上勾起陰涼冷意:“關秀荷,便是你不肯要我,我也會讓你一輩子惦着、念着……你走吧,記住~你不會過得太痛快!”
庚武托着秀荷的腰臀,把她在懷中緊了緊,冷眉凝着梅孝廷道:“你沒有理由恨她,要怪就怪你的母親,和你自己。少年時我把她讓給你,這樣多的時間,你也沒有把她護好。我說過的,她若再受委屈,便不怪我出手。這一生,你給不了她的,我會雙倍補償于她。”
“告辭!”
老太太狠剜了葉氏一眼,閉起眼睛,揮揮手道:“我們梅家說到做到,既是你庚家的人,你把她領走就是……昨日晚春拜堂成親,秀荷只不過做了她的伴娘,今後晚春就是大少爺的屋裏人。大夥都散了,把嘴紮嚴實點,倘若聽到誰人亂嚼舌根,不怪我老太太對她狠。”
晚春聽得雙眸一亮,連忙攙着老太太回房。
一道清隽背影攬着女人缱風離去,老族人尾随而出,天井下頃刻便靜了下來。
那青青紅紅在茶木門檻旁隐去,梅孝廷只覺心魄被剜空,忽然之間雙目一黑——
“少爺——”
大門邊秀荷回頭一看,看到榮貴和幾個夥計正把梅孝廷擡往後院,他的新娘在一旁拭着他俊秀的顏,他的新娘也是個美人兒。秀荷忽然想起少年時候,梅孝廷第一次親她時臉都紅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打我,那麽今後爺來保護你!”
花厝裏弄玉蘭飄香,庚武向幾位老族人致謝。
老族人道:“哪裏哪裏,左右是順路,從前老太爺也沒少幫襯我們。只是方才路上說過的事,三少爺不妨再想想,你如今才從大營裏回來,總要先攢一筆翻盤的本錢。”
庚武隽顏含笑:“是極,晚輩回去考慮考慮,三日後再上門答複。”
主事們告辭而去。
秀荷把臉埋在庚武的懷裏,是個潔淨的男人,身上總有一股草木的清香。秀荷心裏想,等退完婚,庚武若真心對自己好,她便與他好好生活。一定要過得比梅二少爺還要好。
早上的陽光暖暖,一座金織橋走過去,一青一紅青春好看,田邊耕作的人們都看見庚武抱着秀荷過了橋。
秀荷安安靜靜的,任由庚武抱着。昨夜天黑,看不清他容顏,忘卻前生後事與他交纏,天一亮那羞赧卻來,一對視就後怕。
庚武胸腔裏都是柔情,低頭看着秀荷:“你再躲着,臉都捂難看了。”
那目光濯濯,羞得秀荷臉兒紅透,小拳頭打他:“那你得把昨晚上的事兒忘了。”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青龍擎天,他不知偷吃了她那裏多少回。
橋上無人,庚武矗着不動,忽然傾下薄唇堵住秀荷的呼吸:“忘不了,你自己都說我是條狼……”
“唔……不要命了,被人看見。”那熱排山倒海,秀荷撐着手臂,擋都擋不住。
“咳。”忽然前方傳來熟悉的咳嗽聲音。
二人驀然擡頭一看,看到紅姨正甩着帕子風騷騷地立在二步外,紅姨的眼睛在秀荷胸口瞟來瞟去,秀荷連忙拍開庚武覆在盤扣上的手。
“嗤嗤,被吃過了,裝不了。”紅姨帕子一拂,早已把秘密發現,眉眼好不得意。
她旁邊是才從窯上趕回來的哥哥,還有瘸腿的老關福。知道秀荷被換給了沒人氣的大少爺,才叫了幾個工友準備去搶人呢,倒好,剛走到橋頭,就看到他兩個在親嘴。青天白日的,庚武這小子膽兒夠大,不要命了麽。
老關福兇巴巴瞪了庚武一眼,叫秀荷:“下來。”
秀荷羞得無處躲藏,忿恨地凝着庚武:“我爹叫我下去。”
庚武把秀荷柔軟的腰臀緊了緊,壓低醇潤的嗓音道:“那你在家等我,等我有了生意,親自上門向你爹提親。”
生意?他才從牢裏放出來的小子一個,還有本錢做生意。
老關福祖上和偷兒的祖師爺東方朔有一腿,耳朵賊精,走兩步頓了頓。那一瘸一拐,虎虎生風,誰知道藏在後面的是個甚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