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七月宜娶

歸家的燕鳥從塔頂飛過,留下吱吱啾啾的淺鳴。那風從樹梢拂來,吹不開塔內的冷語呵斥。

張錦熙攥着帕子等在塔外,低着頭不知表情。

阿綠低聲喚:“姑爺——”

“滾。既然母親喜歡她,便叫她滾回去守着母親,那座宅子爺出來便不預備回去!”案臺下,梅孝廷驀地斂了眉目,單手拖住秀荷被捆縛的雙足。他對情愛模糊,愛與恨因着心中執念而分不清,篤定了只要拿下她的身子,便能夠把她的心複燃。

秀荷步步挪至兩座羅漢像後,暗自醞足了力氣在腿上:“別過來!……梅孝廷!你今日若是敢動我,我便一頭撞死在這裏!”

“好~~既是要死,倒不如一起死了幹淨,左右我也不想活了。”梅孝廷清俊容顏上勾出決絕與諷弄,指尖探向秀荷半開的領口。

那冷語滲骨,張錦熙交疊的掌心覆于少腹,指尖猛地收緊。

蔣媽媽看見了,以為她要把香火掐斷,便揚着聲兒道:“少爺您不出來,總得為小少爺想想。大夫說胎氣不穩,夫人叫奴才随少奶奶上香祈福,并不是故意看着你。您再不願意,總歸少奶奶是懷上了,孩子不能沒有爹。”

……孩子?

不過爾耳幾下,如何竟就種了孽果!

梅孝廷清逸身軀一頓,一抹道不出的痛苦浮上眉宇,萬念俱灰之下驀地把腰帶拆解,拖着秀荷的雙足兒便要解她裙裾:“既是回不了頭,不如與本少爺行一場快樂,一起死便死了罷!”

“住、手……啊!”秀荷扭擰踢打着,但見那素白長褲下有物事啓來,曉得他一發狠,便不計後果赴湯蹈火性命與生死不顧,然而她卻不能由他亂來。他心亂了,她卻冷靜,不能由着他堕入地獄。

秀荷狠心将眼睛一閉,驀地朝梅孝廷少腹蹬去一腳。

“唔……”梅孝廷吃痛,捂着肚子頹唐地坐在冰涼地上。他不肯面對結果,卻終于從秀荷忿怒的眼神中收獲了絕望。

是啊,還有什麽好說……孩子都有了,他又有甚麽資格?

那精致唇角微微發顫,一字一頓地凝着秀荷道:“為何……為何就是不肯給我?一次你也不肯……從前沒有他和她,你說要等;現在我明白過來,怎樣你也還是不應。這叫我如何割舍得下!”

Advertisement

有濕潤浮上眼眶,他卻忘了去擦,人生一十九年,頭一次為一個女人如此傷絕心腸。

也許一輩子也只這一回。只是為她這一次。

捆縛得太緊,一招用力差點都要把心虛脫,秀荷大口大口地喘着氣。此刻的梅孝廷,一襲暗青長褂蕭索,又現出當日羅漢塔下落寞的少年模樣,秀荷冷着心腸不看:

“因為你從來只懂得逼我……他卻一來便站在我的身後,為我遮擋住一片天。你說我輕言放棄,我便為你做最後努力,可你除了逼我迫我,你又做了什麽?……她如今是你的妻子,你待她好不好愛不愛她都與我無關。但我既選擇了庚武,我便要對他一心一意……記住,下一回若重新愛上一個女人,不要再像今日這樣逼迫她。”

秀荷說了這話,便蜷起身子不再理會梅孝廷。

那捆縛的布條将她柔白手腕紮出紅痕,一只木镯子無聲地在晦暗殿堂下空晃。晃過來又晃過去,梅孝廷的心便也一點一點地涼卻了。

他看到她破開的衣襟處隐約露出一抹白,那白的正中烙着一朵紅花,便曉得那就是她捂了十六年的秘密所在……多麽詭麗,看一眼魂魄便被她勾去……那人定然是看過了吧?所以才不折不撓。

“傻瓜,我也是甚麽都不懂得,為何就不肯給我先看?”梅孝廷用力将鳳眸中濕潤逼回,末了拂開長袖頭也不回地出了殿堂。

那暗青身影走出,羅漢塔下的張錦熙雙目頓然一亮。

哼。梅孝廷冷飕飕擦過她身旁,箭步行得飛快。

她把帕子掐進手心,和阿綠一前一後跟緊随上。

四周頓時清寂下來,經年的老屋梁下一片灰蒙,秀荷将手抵上雕像的底座,用力撚磨着捆束的布條。

轱辘轱辘,兩只褐木輪椅缱着夕陽微光徐徐走進,看到那搭在椅框上的一雙青長黑面白底緞布鞋,想到他先前雨中暗算庚武的一幕,秀荷驀地打了個寒顫:“你來做甚麽?”

大少爺梅孝奕容色空寂寂的,修長指骨撫着輪椅走到秀荷身旁,那陰而清俊的臉龐上,蒼白寫在眉間。伸出手,冰涼涼地拂過她的脖頸,那輕柔就似涼蛇在膚表滑過,悄無聲息,不知欲往何處。

秀荷一動不動,身體沒來由地發抖,迫自己暗中蓄着氣力。

梅孝奕卻只是探過身子,一顆一顆把她洞開的盤扣撫緊。他的嗓音清涼無波,像是在久遠的地方回憶——

“七歲那年,你這裏還是瘦的,小小的一條兒,你的娘親牽着你進來給太太行禮。記得是下雨天,我那時才十歲,一個人枯坐在陰涼的天井下,你從我身旁經過,忽然彎起眉眼對我回頭一笑……我猜你定是才來,不曉得人們将我說得多麽陰沉可怕。我卻忽然因你而升起了盼望,日日在天井下等候你再來,期待你是否還能再笑一回。但我枯坐在那裏等了七年,你卻再也沒有對我笑過,你一定是後來聽說了我的可怕……阿廷說,你在春溪鎮落戶了,租的是我們梅家的鋪子。我心裏便歡喜,整日誘着他同我說你的故事,今日被人欺負得哭了,明日穿了件藕荷的小春裳,後日又被他偷偷地牽了手……你可知,我有多麽希望自己便是那故事中的主角……”

梅孝奕說到這裏,微微頓了一頓,忽然勾開薄唇,對秀荷勻出一抹笑。竟不知他會笑,那笑容仿若寒冰消散,澈淨而涼:“你不用怕我,我來只是為了告訴你,這個月底我便要走了……去南洋治這頑固的腿寒。倘若他日回來,希望你能夠像他們一樣仰視我一回。或許我并不如你所以為的那樣差,他們能給你的,我一樣也能。”

言畢,探過秀荷身後,将她的布條解開,漠然推着輪椅離去。

美娟找進來的時候,秀荷已經整理完畢。美娟是個一多說話就臉紅的姑娘,并沒有因此而過多探問。秀荷也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

六月底的時候,聽說那禍亂的鯊魚被捕殺了。捕殺鯊魚的是春溪鎮這支主力,庚武在裝滿炸藥的小船上釘了幾只血淋淋的牲畜,待那鯊魚靠近,接助風力将鯊魚炸死了。四鄉五鎮的勇士們陸陸續續分批次回來,梅家老宅也開始了新的一輪忙碌。

老太爺和大老爺又要帶着姨太太出發去南洋了,日子定在六月二十八那天走,挑回來的黃金擔子裝滿了青紅、菇菌和茶葉等土特産,一條車隊浩浩蕩蕩地把青石長街排滿。人們都堵在道路的兩旁看,看南洋的矮個腳夫們把土特産挑走,然後老太爺把土特産變作黃金,下一年又吱呀吱呀地一擔一擔挑回來。

大少爺也走了,敞篷的轎子專門把他的輪椅也帶上,那二十歲不到的面容好生雅俊,卻陰沉沉的,沒有活氣。晚春陪在一旁,金镯子亮閃閃的,臉上眉開眼笑,胭脂抹得比誰都鮮亮。

她家裏只有一個六十多歲的奶奶,從小還沒有像今日這樣風光過。

天氣晴好,晌午的陽光在榕樹下打出一片清涼。秀荷與紅姨在連升布莊挑揀面料,明明是紅姨自己拉着秀荷來,結果卻總将料子往秀荷身上量。

“看看這身怎樣,花色淺,上身雅,穿上了你家庚三少爺準喜歡。”

“喲,這塊做褂子也不錯。腰兒收緊一點,你這一對兒遮不住翹,看不把他魂魄勾去。”

紅姨老鸨做久了,張口閉口不離勾引男人,秀荷在旁邊聽得臊,紅姨卻還要嗤嗤笑,偏把每句話都往庚武身上引。

庚武明明前兒個就回來了,卻也不來找她。秀荷送酒路過金織橋,竟然一次也沒在橋頭橋尾把他遇見。

秀荷賭氣了,不買啦。幹娘喜歡什麽自己揀吧,繡坊裏的活兒還幹不完。

門外榕樹下趟過來一道筆挺的蕭清身影,紅姨把嘴一抿,一點兒姑娘家家的秘密也不給人留:“不信,哪裏是繡坊的活兒沒幹完,是急着回去給他趕做衣裳吧。人還沒見着,心就惦記飛了。”

他……他是誰?

秀荷驀地擡頭一看,那老樹下光影綽綽,庚武着一襲竹青勁裝,竟不知何時就站在臺階之下。多少日不見了,皮膚在海上曬得像麥芽的顏色,那墨眉深目,鼻梁英挺,道不出陽光與清爽的味道。

手腳全着呢,不丢腿兒也不丢胳膊……白為他做了那麽多場噩夢。

秀荷眼眶就不争氣地紅了:“誰說是給他做,是給哥哥的……回來也不吭氣兒,不認識他。”

“喲啧啧,倔丫頭還嘴硬,看我哪句話說是給他做?自己承認。”紅姨伸出染了丹寇的紅指甲,撚了秀荷一指頭,轉而又在庚武寬肩上拍拍:“不曉得把你擔心得怎樣了,整日個盡惦記着,趕緊哄哄她。這料子啊,還得你親自陪她揀~”

那臀兒一扭一扭,風姿妖嬈地回她怡春院招呼生意去了。

原來卻是他托了紅姨陪她揀料子,秀荷拭着眼角,正想側過他不見,可惜這一轉身,卻驀地抵進一道清寬的胸膛。

那胸膛上有熟悉的澡豆清新,聽見他覆在耳畔說:“從未給女人買過衣裳,我怕我選的你不喜歡。”嗓音醇悅而低沉,大手把她的五指扣緊,再不允她從他眸下消失。

她的心便又安妥下來——人好好的就行了,哪裏還能找得回半分生氣。

……

七月的臺風天,動不動就下雨。那好事卻等不及天氣,揀了個宜娶宜嫁的好日子,庚武便親自攜族中長輩上門來提親了。

屋檐下落雨嘀嗒,青紅酒鋪堂中央的桌子上擺滿了貼紅紙的随禮,紅燭兒、冰糖塊、線面圈、花生糖……

老族人坐在右邊客座,庚武随後一位,紅姨在一旁看茶倒水。

這一回是祠堂主事親自來,不是梅家的甚麽遠房表叔,老關福對庚武很欣慰,吧嗒吧嗒着水煙鬥:“婚書成通,聘金全封,金釵全副,德禽成雙,家凫四翼,按說這是老規矩,我們尋常人家不講究這許多,但閨女出嫁,總不能讓她嫁得辛酸,上一回有的,這一回不能把他比下去。”

老關福愛面子,不想讓鎮上的人們把關家看輕,他要庚武把秀荷體面的娶走,好把人們的閑言碎語堵上。

庚武點頭應是。

二十一歲的庚武着一襲對襟墨黑大褂,肅色交領一絲不茍,那長發梳得黑亮,配着清隽面龐,依稀又是那從前大戶人家少爺模樣。

老關福睨了半日,又悠悠開口道:“男子漢大丈夫得有立家的根本,不能光靠祖上的基業坐吃山空。那逍遙倜傥的闊家少爺,我關福粗人看不上。”

庚武目光炯亮,嘴角噙着謙和淺笑:“伯父說得自在情理,庚武亦不是好吃懶做之輩。此番從海上捕鯊歸來,租下祠堂一只貨船,只待成親之後便開始上路。來年有了盈餘,定然要為秀荷置一間大些的宅院,不舍得把她委屈。”

老關福心中暗自滿意,默了一默,又把煙鬥吧嗒起來:“來回一趟得有多長,不能總叫我閨女在家中空耗……”

秀荷在閣樓上繡着新娘紅裝,只聽臉頰頓紅,喊一聲:“爹——”

尾音還打轉的,老關福就曉得閨女舍不得女婿為難了。這閨女,上一回定親,悶聲不吭的,這一回還沒嫁過去,就替夫家省錢過起日子來。

還說她不喜歡。

那一聲“爹”聽在庚武耳中卻似婉柔嬌嗔,又想起雨夜送她歸家,她在閣樓下驀然晃過的一道溫軟。

庚武正襟肅顏道:“少則七八日,多則十天便回來一趟。晚輩亦不放心把她一人留在家中,待日後生意妥當,雇幾個夥計跑船,我在鎮上盤兩間鋪子陪她。”

“唔。”關福點頭,總算是滿意了。

紅姨插嘴笑:“是不能太久,小夫小妻的總分開可不好,我還等着抱我的幹孫女兒呢。幸虧上一回沒成,不然回頭和梅家的生了小子,我還得管人叫一聲小少爺,抱都抱不痛快。日後秀荷懷了你的孩子吶,你可不能關着門不讓我進去。”

可惡,誰與他懷孩子了。

閣樓的窗子開着小隙,底下的話兒一字一句地缱風飄上來。秀荷“吱呀”把門關緊,繡鞋兒一拖,把臉塞進了被窩。其實那天半夜,庚武去河裏沖涼回來,她看過他的那裏……怎麽會長成那樣可怖,還不肯好好睡,一晚上盡隔着裙子抵在她那裏弄,胸襟都被他揉種了,不然怎麽會夢了一夜的漲潮……嗨,快打住,都不能再說,說多了都怕嫁給他。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