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羅漢塔外
回春溪鎮必經青石老東街,六月的驕陽把路面打照得閃閃發亮,街心上沒有什麽人,秀荷每日替阿爹送完酒,走在路上便時常恍惚,會不會一擡頭就看到庚武站在那拐角的大榕樹下。
頭上纏着紗布,肩挎青布包裹,也許是左邊被鯊魚吞了一條腿,也許是右邊,長裳下空蕩蕩的帶着血。哦,也或者連胳膊也沒了一條,然後隽顏含笑地叫她一聲:“秀荷。”
死後餘生,塵埃落定,像一只等待吃掉她的獨腳獸。
每次想象這個場景,秀荷的心發慌,怕他真的出事兒。他在她的印象中,是少年時候的清隽冷傲,是四年後再見的冷冰冰狼臉,是退親時單手托抱起自己的偉岸,她還沒有設想過他缺了胳膊或是腿後的樣子,也不曉得到那時自己還會不會要他……
夜裏睡不着時,秀荷覺得應該是不要的,本來就沒太長時間的牽扯。但一想到他裹着自己的腰肢,緊緊地困在懷中疼寵,又舍不得把他不要。他對她那麽好,不要了心會疼。
算了算了,人回來比什麽都重要。
“秀荷、秀荷——”美娟用手指在秀荷眼前晃,一定又想她的那個庚武了。
“啊?”秀荷擡起頭來,吮了吮指尖上的紅絲。
美娟說:“我們去城外西禪古寺求福,你要不要同去?”
去啊。幹嘛不去。姐妹們都想去,捕鯊隊裏都是正當年的男兒漢,裏頭有她們思慕的人。美娟喜歡小黑,小黑雖然長得黑,人卻生得高高俊俊,性子也忠厚,配實心眼的美娟最好了。
晚春帕子一甩一甩,不想被這樣落單。大少爺陰陰涼地杵在天井下發呆,她走過去央求:“少爺,我想去給你祈祈福。”
大少爺不應她,目光只是看着角落花壇的一只螞蚱,側影冷如畫。
晚春語氣便矮下來,咬了咬下唇:“她也去。”
……
“漢生。”默了一會兒,大少爺開了口。
晚春便曉得他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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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生備好馬車,一衆姐妹乘了方便,美娟把秀荷也拉上了。晚春撩着帕子塗指甲,假裝不理不睬。
那西禪古寺恢宏浩蕩,多少年香火旺盛。從大門口一路點香進去,垮第一道坎,正中央香壇前燃三支,左右兩邊各點二支,再垮一道坎,去往裏頭更深的殿,一道道紅檻考驗着你的虔誠。
“铛——”大殿外和尚在敲鐘,鐘鳴響破雲霄。秀荷跪在蒲團上閉目,美娟也想要跪,晚春拽住美娟:“讓她一個人呆着,男人還不曉得回不回得來。”
難得這樣好心。美娟以為晚春終于想與秀荷和好了,她們從前就是好姐妹,便踅去了旁的觀音閣。
古老的神佛下光影昏暗,殿堂裏空卻下來。榮貴從鐘後閃身而出,一雙大小眼眨了眨,見周遭無了和尚,兀地把手一揮。
“唔……”秀荷只覺得口中塞進一塊棉布,一張麻袋憑空罩下來。
是誰扛着她在疾跑?偷偷摸摸做甚麽鬼祟?
她把腿蹬來蹬去,嗚嗚地發出抗議。兩名喽啰差點拽不住,一路只是擡頭擡腳,怕被老方丈看見,貼在幾百年的屋檐下繞了一大圈。
羅漢塔偏僻幽森,驀地把女人往地上一放:“爺,人帶來了。”
“好。”回應低沉,是正在打坐的梅孝廷。
梅孝廷着一襲暗青對襟大褂盤腿枯坐在蒲團上,背影清清瘦瘦,語氣落落寞寞。
秀荷的頭套被取下,正好看到他的臉轉過來,見到她口中堵塞,便陰涼涼地瞪了榮貴一眼。
榮貴渾身打了個顫,哈着腰嗫嚅:“她、她動得太厲害,像一條泥鳅,不捆緊了堵住嘴,怕把方丈老頭兒引過來。”
一邊說,見主子臉色陰沉得可怕,趕緊把秀荷口中的棉布弄出來。
四周萋萋寂寂,梅孝廷的臉隐在暗影中,那鳳眸高鼻是俊美的,卻看不穿他思想。
秀荷視線清明過來,猛吸一口氣:“二少爺……你怎麽會在這裏?”
梅孝廷勾了勾嘴角,嗓音低沉而頹喪:“不要叫我二少爺,太生分,聽多了總是讓人絕望~~”
“斷也斷了,近日與你并無瓜葛,你把我綁來這裏做什麽?”雙手雙腳被捆縛,秀荷挪動着身體掙紮。
梅孝廷卻并不回應,瘦削的下巴貼近秀荷的胸口,手指從她的臉頰徐徐滑下:“我在這裏等你許久了……也許從上一回一直等到現在,中間并沒有下過山。然後我便不會這樣自我厭棄,不會日日被你折磨得恨不得同歸于盡。”
他的目中幽光潋滟,容色都是凄絕,又想迫她回憶從前。他就是這樣記仇,一定在恨她上一回把他從這裏騙下山去。可她也是被騙的,該怪的是他的母親。
秀荷把臉躲開:“木已成舟,你已有妻室,她也與你般配,如今不是很好?又何必再與從前糾纏。”
“不好!”梅孝廷手心一空,斂眉看着秀荷嬌妍的臉龐,見她目光冷淡,并無往昔愛意,心中的恨痛與絕望頓時又生,驀地把她在懷中一攬:
“一點都不好!秀荷……你若不在,我這一生便無意義。每夜夢中魇在從前,見你紮着小雙鬟兒,對着我哭,哭我把你舍棄,天曉得我有多恨如今的自己!我迫着不去想你,迫自己與她做着最不願意的事,想要把心痛麻木。可是日日在房檐下看你從門前路過,一個人來,一個人又去,也沒有個男人娶你……那一瞬間我便萬念俱灰,恨不得掙開這紅塵羁絆,困在寺裏了斷清淨!”
女人的雙手被縛在腰後,不得不将身子前傾,他這樣禁锢着她,一番掙扭下來,便觸到她嬌滿的胸襟……“不理我?現在不肯給爺看,待他日娶了你,看不叫你讨饒~”……那少年眼中戲谑,想要看她藏了十六年的純美,她卻屢屢不肯,想要把一切留在最後。可是後來呢,後來她把嬌紅給了別人,他也把菁華麻木揮霍。
時間總是不等人,擁有的時候別不舍得,但一不舍,她就去了,去了便不再回來。女人的身子總是要痛,痛她一痛,甚麽空浮名分便都不重要,只要那個人在,人在她就可以。這塵世中的裕望他明白得太晚,倘若先一步将她要下,定然就不會是今日結局。
梅孝廷驀地傾下薄唇吻上秀荷的耳際:“是否因為他動了你,所以你才這樣快變了心?秀荷……我想要你!我如今什麽都懂了,一定會做得比他好……哪怕要完了,你依舊不肯與我好,我便守在這寺中做一輩子和尚,也有得足夠的回憶!”
那薄涼手指勾解着秀荷的盤扣,一顆顆迷亂往下,從前他一觸碰她胸襟便臉紅,卻非要将言語裝作倜傥;如今他卻指尖娴熟,她甚至可以一瞬觸知他那裏的變化。秀荷拼力掙紮起來:“唔……放開!梅孝廷你不要忘記你已經娶了妻,你也并沒有把她閑置……今日若是動了我,等庚武回來,他會殺了你的!”
“庚武……哼,不要再對我提他!”一想起那個青裳蕭蕭的身影,心中便恨妒頓生,梅孝廷再不猶豫,驀地把秀荷一抹琵琶襟外衫撕開:“聽着,爺今日非要弄你一回!從前就是因着太不舍,不然何至于讓你這般絕情幹脆?或許經了這一次,你能夠重新愛上我也未必!”
……
隔着斑駁磚牆,女人的掙紮與痛斥,和着男子陰鸷的喘息在塔外若隐若現。
晚春倚在假山旁,手上的帕子緊緊攥着,木登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你就非要這樣害她?”
身後忽然傳來低清的嗓音,沒聲沒息的。吓得她一跳,拍着胸口回過頭,看見大少爺梅孝奕撫着輪椅杵在三步外。
晚春讪讪地努了努嘴角:“我這不是害,是成全,他們本來就是一對。”
梅孝奕不說話,傍晚風輕雲淡,把他的鬓發微微吹拂。
那清雅臉龐棱角分明,晚春看着心裏都是貪愛,但愛也不是她的,便甩着帕子道:“我要的金镯子你給我買了沒?你不要我陪,我總不能白當這個空頭寡婦。”
“漢生會給你。”梅孝奕默了良久,冷冷地扳動輪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