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月明花好
一座廊橋把春溪鎮分作東西兩畔,梅家人住一頭,庚家人住另一頭。
晃過金織橋很快就到了庚家祠堂,庚老太爺從前富達的時候,沒少給鎮上的鄉親們施恩施惠,聽聞三少爺今日成親,大夥兒早早便趕過來恭喜熱鬧。那漆雕的屋梁紅瓦之下,男女老少密密茬茬圍成了月牙兒,好不紅火喧嚣。
送嫁姆把大紅轎簾打開,唱一聲:“新娘子腳踏土,生男生女好穩重。”
眼前一幕的紅,秀荷一雙鴛鴦紅繡鞋探出來,試了試幹淨的青磚石地面,端着腰谷兒站起身子。一十六歲的年紀,正是花開到什麽都恰恰好的光景。那不纏束的天足走起路來愛搖,把胸側挂着的荔枝與桂圓幹輕晃,曲婉的身段兒便似楊柳扶風般勾人眼目。
人們看得眼神癡癡,不由各個悄聲議論。
這個扯着那個的袖子:“不枉為咱們鎮上的頭一號美人,聽說三少爺為了娶她,沒少下本錢。你看這排場,比之先前的兩個少奶奶也差不到哪兒去。到底是曾經殷實過的人家,怎樣擠擠都比我們尋常人家闊氣。”
“可不就是,瞧這身段兒好的。随了她娘,她娘還在的時候,咱們鎮上就沒有人能比得下去。庚三少爺這般清奇英俊,兩個也算是天作之合了。”
“所以說命裏注定的緣分拆也拆不掉。五月底梅家辦親,差點兒就把新娘子騙去配了大少爺,大半夜逃出來,被庚三少爺撿了去。如今你看,到底做了庚家的媳婦。”
“啧,那梅家也是缺德,梅大少爺那樣的身體,竟把人好好的閨女往火坑裏騙。”
“……噓,快別說了,仔細叫新娘子聽見。”
衆人唏噓着,又和樂地暢笑起來。
鎮子太小,認你編着謊言遮啊掩呀,秘密都還是藏掖不住。秀荷的步子微微遲滞,默了一默,又兀自泰然地走起來。
聽喜婆叫一聲:“新娘子過門戶,有吃又有穿。”
便緊了緊袖邊兒,跨過火熱的炭盆子。對面遞過來一娓紅綢,隔着大紅的喜結,看見那人穿一襲筆挺的新郎袍,身量清偉又修長,心底裏便都是安心,不用怕誰人再把他換掉。
揩着紅綢接過來,指尖不小心觸到他的手面,察覺他把她輕輕一握,蓋頭下的臉兒便燒紅了。
正中的香案上供着祭品,燃香袅袅。拜過天拜過地,夫妻交拜,聽冗長的祖訓唱罷,老族長語重心長道:“我們庚氏族人世代忠厚良善,當年老太爺更是遠近聞名的德高望重,如今你這一支雖暫時沒落下來,只剩下三小子獨撐門面,到底希望還在。關氏小女既嫁入庚家門,入了我宗氏的族譜,日後須得賢惠持家、開枝散葉,好助你丈夫重振旗鼓。庚武小子亦不能耽于兒女情長,須得勤勉營生、興旺家業,早一日洗刷你父輩冤屈,光宗耀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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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蒼老厚重的聲音拖得綿長,叫人情不自禁心生畏敬,秀荷交搭着腕兒鄭重叩頭:“是,媳婦受教了。”
“晚輩聽從族長教誨。”夫妻二人複又齊齊颔首叩拜,揩着大紅喜綢恭敬站起身來。
……
祠堂離着洋铛弄很近,出了巷口右轉彎,走兩步擡頭便看見。一條巷子擺了二十張大桌,做好事的親戚們在各桌間穿梭上菜,觥籌交錯聲好不熱鬧。
新房裏卻小而靜谧,清清樸樸的一卷書香清香,像與外頭的喧嚣隔離。不禁想象他少年時枯坐在窗下苦讀的清影,想從那外頭的熱鬧中分辨出他的聲音,奇奇怪怪的,開始想要探知他二十一年的所有全部。
“嘻。”吱嘎一聲,房門被輕悄悄打開一條縫隙,看見一雙小短腿兒晃進來。
“我叫穎兒。”那剃着月牙兒的四歲小毛頭字正腔圓的說,一邊看着秀荷的紅蓋頭好奇。
“你叫穎兒啊,你怎不去前邊熱鬧。”秀荷的聲音柔柔的,這一次卻沒有把蓋頭提前打開,怕不吉利。這一次想要從頭到尾都平平順順、完完滿滿。
“我三叔叫我來看看你,給你送吃的。他怕你餓哭了。”穎兒捧着小碗,小心翼翼地送至秀荷的手心。
是一碗溫熱的桂花羹,秀荷心中暗生暖意,忍不住打聽道:“怎麽會……那他在外頭幹什麽吶。”
“他可忙了,說如果小嬸嬸累了,就先在床上躺躺,別不好意思。”穎兒的小腦袋探到蓋頭底下,看見秀荷的臉被蓋頭映得紅紅的,就嘻嘻地捂嘴笑了:“他還說,叫你也給他帶句話。”
原來他也在惦記她……真壞。
心裏卻抑不住甜蜜,秀荷抿着嘴角:“帶什麽話呀,那你回去告訴他,我才沒不好意思,叫他少喝點,喝多了我可不理他。”
“好,叫他少喝點,喝多了小嬸嬸不好意思……”穎兒念念叨叨地跑走了,更正也更正不回來。
四周複又安靜下來。那安靜卻持續不了多久,忽而朗朗談笑聲便由遠及近。“砰”一聲房門洞開,幾雙清長的千層底布鞋簇擁進來,那正中緞面紅底的是他——鬧洞房的來了。明明才說不怕不怕,盼着他快點兒回來陪自己,心口卻怦怦怦地跳起來。
不知誰人道一句:“總算被我們大哥擡進門,這丫頭可傲,平時裏多看她一眼就剜人,今天揭了蓋頭,非要把她作弄一頓不行。”
旁的立刻起哄附和:“就是,兄弟們沒福分,娶不到姑娘做內人,這洞房鬧騰可得痛快過把瘾,大哥快快挑了蓋頭!”
都是駭浪滔天中換回性命的少俊青年,一個個喝了酒便把心裏話兒掏空。便是娶不到,亦要叫她在這最後的時刻,曉得自己曾經對她有過的心意。
早已不知聽過幾回鬧洞房的出離荒誕,蓋頭下秀荷嫣紅的唇兒含咬着,到底生出了慌亂。
“做什麽這樣吓她,我挑了予你們看就是。”庚武清潤嗓音含笑,凝着秀荷兩手交緊的帕子,曉得她正自害怕,便把一杆銅黃小秤接至手中。
秒秒一滞,忽而揚起。
那大紅喜蓋下的金釵朱顏,頓時赫然曝于衆目睽睽之下。
叫新娘子擡頭,羞也不能不擡。秀荷揩着帕子徐徐仰起下颌,看見庚武刀削玉鑿般的清隽臉龐。他應是被灌了不少青紅,英氣的眉宇間依稀有微酣,道不出一股蕭蕭男兒味道。
見她紅紅嬌滿,忍不住想起那夢中一幕,叫她一聲:“秀荷。”連聲音也都是柔情與野性并重。
“诶。”秀荷應得小聲極了,颔首把頭低下來。
這丫頭先前沒少把庚三少爺幹耗,幾時見過她這樣羞慌?弟兄們心裏替大哥高興,當下可不輕饒。一顆小湯圓非要叫小兩口分着吃,一不小心嘴便碰到了一塊,那柔軟與剛毅相貼,目光對視潋滟,怎樣都再移她不開。衆人看了,又鬧着要新郎官與新娘子親嘴兒。
秀荷低着頭不敢。庚武卻把她的下颌擡起來,目中盡是柔情與鼓勵。秀荷臉紅紅的,便只得垂下眼簾,靜谧中對上庚武精致的薄唇。
“唔……”明明輕輕一熨帖便要分開,庚武卻一瞬間把她鉗住,重重地吃啄起來。她毫無防備,只得整個兒貼過去栽進他的懷裏。
那吻深而綿長,也不知道是錯覺,還是真的四周忽然間就安靜了。只記得庚武拖着她的腰,她失控地蜷坐在他的膝面之上,也不知道吻了多久才忽然把她松開。
“聽着,她關秀荷,從今天起便是我庚三郎名正言順的女人!”庚武把秀荷攔腰抱起,隽冷的面龐像那傲立于沙場的狼王。
“哈哈哈哈,好個痛快!”一衆兄弟熱鬧起哄。
秀荷臉兒燒紅,只是埋在庚武的頸間不敢擡頭,暗暗捶着他肩膀:“快放我下來啦,別亂說,你喝醉了。”
庚武卻不肯,偏又把她重重一啄,薄唇噙着一抹壞壞的不羁:“爺沒醉,一會就讓你做成我的女人。”
壞極了,才拜過堂,就已經這樣霸道到不行。秀荷忍不住嗔惱,輕咬住庚武胸前的衣襟:“聽不懂,不認識你。”
“好了好了,散了散了,良辰美景,不耽誤新人們的好事。”庚夫人曉得自個兒子的心,便笑笑着把衆後生勸出門去。那夜裏頭沖涼的日子,聽在做母親的耳裏不曉得多少挂慮,好在他癡念的媳婦終于擡進了門,今後都不用再遭罪。
“吱嘎——”一聲門扇阖起,不大的屋子頓時安靜下來,天地間只剩下一紅一黑兩個新人影。
秀荷挂在庚武的懷中,湯圓的甜味兒尚徜留在口齒,驀地便對上庚武一雙滞滞的眼眸。他喝得半醉,氤氲目光把她癡凝,兩個人互相對看着,只看得雙雙的呼吸起起伏伏。
“好看嗎?”那大紅喜服把人面映照,秀荷的胭脂更濃了。
“不好看……才怪。”庚武想也不想便回答。
秀荷的目中便泛開了紅,壞極了,差點兒以為他嫌棄呢,不曉得自己有多在乎今天這一道妝。
庚武微蹙眉宇,溫柔舔吻着秀荷的臉頰:“好好的日子,怎麽又哭了?可是覺得屋子太小,委屈了。”
“我嫁給你,圖的又不是這個……我只圖你對我好。”秀荷眨了眨眼眶,暈紅着臉頰瞥開視線。
其實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哭,莫名的眼淚就是止不住。也許是想起這小半年與庚武的點點滴滴掙紮,也許是想起了子青,也或許是新娘子總須得掉幾顆眼淚。
“傻女人,一生只得你一人為妻,又如何舍得不疼你?”庚武嘴角噙着淡笑,偏把她的下颌扳回來,迫着她與他對視。喝過酒的他,俠氣中又平添出幾許少見的霸道與倜傥,讓人怕,卻又忍不住被他的氣場淪陷。
“那麽,一會便要叫你痛了。”庚武罰了秀荷一吻,目光中有濯濯潋滟。
那唇上有青紅的香氣,是老關福自秀荷出生時便釀藏的老酒。關福這人小心眼,上回嫁了梅孝廷不痛快,酒舍不得拿出來;今次許給庚武,卻眼睛眨都不眨便把喜酒全部都包攬了。
酒不醉人人自醉,秀荷不自覺往庚武那裏一看,又看到他墨黑長袍之下不知何時又啓出來的動靜。幾經糾纏,早已曉得他的武猛。從前裝傻不睬,今夜水到渠成,不管她怕抑或是不怕,怎樣都是逃他不過。
那紅蒙的燭火在四目間搖曳,只這一來一去短短相看間,下一秒兩顆心便雙雙失去了控制。也不知是誰先起的頭,恍惚間只記得她的手勾住他的脖子,他修長的臂探去她肩後的蝴蝶骨,忽而便忘情地相擁了起來。又不知誰人忽然把燭火碰倒,光陰一瞬間便在荒蕪的夜色中淪陷。
……
“看,他吃她了,三叔羞羞臉。”
“她也吃他,他們兩個一起羞羞臉。”
“嘻……我們是貓頭鷹。”
“嗨嗨,快過來,兩搗蛋兒,今天是你三叔的好日子,可不興過來攪擾。”
黑暗中聽見門外傳來悉悉索索的響動,忽而周遭便靜谧下來。都是人生第一次,都不熟悉那來去歸路。那昏昏暗暗中只是癡凝着對方的臉,迷茫探索間忽而把什麽重重一沉,雙雙便将性命與身家都交付幹淨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