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四日回門
像一娓扁舟在海浪中迷了一夜,忽而才把眼睛閉上,忽而四更天了就得睜開。新媳婦要起早,不興進門第一天就賴床。
紅紅的被褥之下,新婚的小夫妻兩兒熨帖着抱在一起。庚武修長臂膀枕着秀荷柔軟的長發,看她纖柔指尖在他的胸膛上淺劃,滿心滿眼道不出都是柔情。
那蜜色肌膚上有斑駁的舊傷,秀荷的聲音懶懶的,指着庚武肋下的一道紅痕問:“這是哪兒來的?看着像是有些年歲了。”
“監工一鞭子抽的。”庚武把秀荷的指尖放在唇邊輕吻,睇着她被鎖骨上的紫痕笑。
“怎也也不知道躲開……喂,你還看?都說了叫你不要看。”秀荷連忙把指尖收回,揩着被子将春光遮掩。她羞自己那朵花兒一樣的紅痣,還怕他笑自己昨夜的嘤咛。
甚麽都被他看過了,還羞。庚武嘴角勾起一抹笑弧,語氣作一貫的肅冷:“那時候才十七,剛被流放過去,幹不了重活兒。”
秀荷想起庚家從前的富庶時代,曉得他忽然從少爺到營犯,當年必然吃了不少的苦頭。便攬着庚武清寬的肩膀,把身子在他懷中蜷了一蜷:“日後我同你好好過日子,我們把從前沒有掉的再賺回來。”
“嗯。”庚武将秀荷嫣紅的唇兒輕輕一啄。
“還有這裏,這又是哪兒來的?”秀荷指着庚武肩膀上的一枚淡淡牙印,佯作随口問起。
小女人,原來是個醋缸子,她自己在河邊咬的都忘記。
那指尖輕盈,點在胸膛上似小蟲兒在爬,庚武睇着秀荷微顫的眼睫,有心痛她一痛,便咬着她的耳垂道:“你說呢?當時叱我是銀賊……現在可曉得了他的好處,以後該叫我甚麽?”
秀荷這才記起河邊的一幕,天曉得當時有多恨他,竟然忘了幾時把他咬得這樣深。
卻不肯承認。怕庚武又想來,耽誤了起床的時間,連忙撥開他兀自揉撚的掌心:“三郎……快起床啦,一會兒晚了被你嫂嫂們笑話。”
新娘子進門,家人們都醒得早。
堂屋裏擺着紅包和糖點,庚夫人坐在上首,看兒子牽着新娘的手,夫妻雙雙向丈夫的牌位叩頭。
嫂嫂在新娘房裏收拾,見白帕上染了點點紅梅,出來便對着婆母眨了眨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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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夫人眼裏便流露欣慰,曉得小兩口原是把貞潔保留到了成親,慈愛地把秀荷手兒握過去:“委屈你了,為了跟我們家庚武,蒙了那麽多的流言蜚語。”
外頭多少謠言都可以無謂,但在家中長輩面前,清白可要澄清。
秀荷松了一口氣,暗暗嗔了庚武一眼——昨夜還說不計較,舍不得自己一刻的間隙鋪手帕,幸好沒有聽他。
……
已近中秋,天氣漸漸轉涼,本來想多睡兒,卻天才亮就醒來。起太早了也不曉得能做些甚麽,兩個粗使的婆子,一個在廚房裏忙碌,一個在庭院打掃,妯娌無事,便坐在屋檐下揀豆兒。
福城人重男輕女,家裏頭的産業從來只給兒子留,女兒出廳陪一點兒出去,其他哪怕富達天宮,你也不要想太多。庚家雖然被抄了家,到底庚夫人還有幾畝陪嫁的薄田在鄉下,每年收一點點小租,日子富不起來,但也可以清儉的過下去。
清晨的洋铛弄鳥語花香,好生靜谧,那後院裏傳來的動靜便顯得尤為清晰。那聲音張揚的不美,越隐抑,卻越發彌顯出它的詭惑,讓你忽視不得揮之不去,偏惹你情不由衷去猜想,猜那其間的痛苦不堪與抵死往來。
一院子都是寡居的女人,聽多了是甚麽滋味。平日裏刻意不去想兩個死去的少爺,夜裏頭聽多了,忍不住又記起從前的點滴恩愛,半個院子都不用睡了。
大嫂雲英看了眼二嫂福惠——進門三天了,一宿一宿就沒有斷過,天将黑便鬧起,一直間間歇歇到淩晨,三更天了又起來,四更天再落下,五更天又起……這一回卻是從三更一直弄到五更,中間就沒有怎樣歇過,小叔子那樣的體格,新娘子也吃得消。
“呼呼~~”洗幹淨臉的穎兒睜開祖母的束縛,拖着小狗兒飛跑去後院。
“嗨,快回來!”做娘的臉紅,連忙跑下去攔住他:“你三叔三嬸還在睡吶,可不許去攪擾他們。”
“哪裏有睡?三叔和小嬸嬸在鋸床,我去叫他們起來。”四歲的穎兒嗓音稚嫩,眉目間俊秀,依稀有庚家二少爺的輪廓了。
福惠撚了他粉嫩的小臉一把:“傻小子,你知道什麽是鋸床,快去念你的三字經,等會你三叔起來要考的。”忽然想起二十出頭就抛下自己的男人,心裏莫名有點酸。
“不要,從前都給我過去~~”穎兒嘟着小嘴不肯,他生下來就沒見過爹,最喜歡纏他的三叔了。
“從前是從前,現在你三叔有三嬸啦,可不興像從前那樣陪你鬧。”福惠叫岚兒把他牽走。她性子活潑大方,很快又笑着坐回到原位:“新娘子嬌嬌小小的,個頭不及小叔子肩膀高,還小他五歲吶,這接連四天沒白天沒晚上的,哪裏能吃得消。”
大嫂雲英二十三四歲,性子淑靜些:“怕是姑娘家害羞,不曉得怎樣拒絕。誰成親不是,他要真想了,你還能忍心不給他?只好任着他性子來。”
福惠臉紅了:“二郎可沒這樣鬧過。”才說完,又覺得這話露骨了些,連忙又圓潤道:“也是心疼新娘子,你沒看她身板兒嬌的,昨兒個上臺階,腿都擡不得高了。她新媳婦自己不敢說,母親也不曉得提點提點。”
這話可不好提點,整整沖了一夏天涼,怕是這幾天正在上頭,倘若他二人情投意合,自己這廂去一說,倒把姑娘家拘謹了。
庚夫人正在給二丫頭洗臉,一邊擰着毛巾一邊歉然道:“在大營裏坐了幾年牢,性子磨粝了,到底是和老大老二不一樣。剛成親叫我做大人的怎麽說,過幾天應該就歇下了。”又吩咐婆子去煮點兒熱雞湯,給新娘子補補。
正說着,岚兒從門外跑進來:“奶奶、奶奶,外頭有個大個子叔叔,說是三叔的大舅哥。”
福城新嫁娘歸寧,通常選在成親的第四天或者第七天,娘家舅舅清早過來領路,一對新人回門吃了午飯,趕在天黑前回來。曉得是親家哥哥到了,庚夫人連忙随出門去,把關長河請進廳堂來。
卯時初至的光景,日頭還在沉睡,後院陰陰涼涼的,丈高的老樹把光線遮擋,卻掩不住一聲聲貓兒的嘤咛。
男子秾烈的暗啞喘息抵在耳畔,秀荷覺得自己就像那汪洋大海上飄零的小魚,庚武是船夫,他用一張大網把她籠罩。也不曉得他怎樣有這樣多的力氣,明明看着那般清颀高瘦,危險卻說來就來,只叫她頻頻像死去的絕望。
秀荷無力地推着庚武清寬的肩膀,聲音都快要哭出來:“還說一小會兒,又騙人,弄了一個多時辰,起晚了。”
庚武卻愛極她對自己撒嬌的模樣,這感覺就像小時候,看見她粉撲撲的從目下走過,就想要把她圈起來呵護。
一雙朗眸含笑地睇着秀荷,缱绻着她嫣粉的臉頰:“怪我,一抱你就停不下來,怎樣都要不夠……今天可還在痛?若痛就改為七日回門。”
不痛才怪。每一回都騙自己才一會兒,結果次次都這樣久,哭着求他打他都不肯出去。
秀荷攀着庚武的肩膀,貝齒咬他:“不要。今日你須同我早些回去,免得阿爹擔心多想。”
正說着,窗面傳來穎兒稚嫩的嗓音:“三叔三叔,別鋸床啦,親家舅舅來咱們家了!”
明明萬分小心刻意,竟沒想到連小孩兒都聽見動靜,秀荷雙頰頓地羞紅,推開庚武要起床了。一晃眼看到他尚未老實的嚣張,連忙背過身子穿衣。庚武好笑,偏扳着她的肩膀叫她轉過去看。秀荷一眼都不敢多看,怕看清楚以後夜裏都不敢再随他,自己揩着盤扣下了地。
走到前院看見關長河,佯作鎮靜地叫一聲“哥”。
“呀,這樣早就起來啦,正好親家大哥也才到。”婆婆和嫂嫂們都看着她笑,那笑容是善意寬和的,卻又總像是藏着什麽……好吧,也許是她自己心裏有秘密,不好意思……秀荷嗔了庚武一眼,臉兒紅紅的。
婆子端來雞湯,吃了飯就要走了。庚夫人把秀荷叫住,低聲吩咐了幾句,又把回門禮給庚武捎上,笑盈盈地送出門去。
清晨的陽光淡黃透亮,金織橋上霧氣蒙蒙的,哥哥走在前面,新娘子和新姑爺走在後面。庚武着一襲墨黑長袍,他的個子很高,看起來清爽又挺拔,時而把她的手一牽,秀荷便要擡頭看一眼有沒被哥哥發現。這三天被他寵得分毫不剩,她現在心裏眼裏全是他,他真是狡猾,輕易就叫她洗不去他的味道。
橋上起早耕作的鄉民們有認得庚武的,笑着打招呼:“喲,這新媳婦從前見過。”
自然是見過的,那一回庚武送自己回家,這人問:“這不是庚三少爺嚜?聽人說你從北邊背了個媳婦回來。”
“哦,不是,她就住在鎮上。”庚武竟然也不解釋,他那時候一定就動了心思。
秀荷嗔了庚武一眼。
庚武低聲問:“我母親剛才同你說了什麽?”
“叫你不要欺負我。”秀荷掙着庚武的手。
庚夫人叫她多陪阿爹說會話,歇一晚明天不累了再回來。新媳婦回門,倘若無事一般不在娘家過夜,在娘家過夜可不能與姑爺一屋。
一定是動靜鬧得被聽見了,庚夫人體貼自己呢,秀荷心裏暖暖羞羞,又讨厭起庚武來。
庚武卻把她纖柔的指尖一緊,長眸裏噙着促狹:“我見你也喜歡得緊。”
庚武說,有水兒就是喜歡。秀荷自己也不知道是喜歡還是不喜歡,但明明每次都痛得要死,卻總把身下的被褥濕成一片。庚武又說,幸運的女人才這樣,有些女兒一輩子也不會有一回。他自己也才第一次,怎生就知道得這樣多?也不曉得先前在大營裏有沒有和別的女人搭過夥。每當這時候秀荷便假裝睡覺,不想再理庚武了。
青紅酒鋪裏酒釀飄香,嫁去林家的梅家姑姑托人送來糯米和紅曲,叫阿爹新釀了十幾缸,說好的年底來收,也不曉得到時候來不來收。
老關福很閑,叫關長河打了下酒菜,和女婿三個人坐在圓桌旁吃。
秀荷在內堂為阿爹補衣裳,便聽見老關福問:“那閨女也不曉得怎麽伺候人,嫁過去可有做得不周到?”
庚武還沒回答,關長河便抿着酒杯道:“頭一遭進門,就看見她晚起,做婆婆的把雞湯端在她面前,天底下就沒有這樣好命的媳婦。”
“這丫頭,都是她娘打小給寵的,再不改改回頭怎麽做人家媳婦!”老關福疼閨女,嘴上這麽訓斥,曉得庚家婆婆對閨女好,心裏頭到底是放心了。
又問庚武貨船準備得如何。
庚武說,過了後日中秋便要開船,聽說堇州沿途一代有不少商戶在福城往來,回船路上順便看看有無長久的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