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雲熹開艙
“哼,嫁去那潦倒庚家,是個甚麽少奶奶?只怕如今終于曉得了爺的好處。”本是被岳丈大人帶出來見識場面,那張家老爺都上了轎子,梅孝廷也忘了與他道別。以為她候的是自己,一道月白長裳拂過,那冷冽薄唇又噙上幽幽淡笑,執扇幾步踅往秀荷身旁——
“哦呀~~庚三少奶奶,你可是專專在此處等我?”
秀荷的目光卻飄在遠處,并沒有擡頭看他。
她是記仇的,上一回把她氣了,這次總要裝些排場不理自己。從前不也是這樣?每一回把她氣哭,總要晾她三五日才能好。
本來想激她損她,看她微微輕顫的眼睫兒,怎麽心又不聽使喚地軟了。他從12歲起就被她吃透。
梅孝廷一柄玉骨小扇微微一阖,也不管秀荷答與不答,又自顧自說道:“好多日不見你,還怕你這一世再不肯與我遇見,忽而見你站在樓下等我,竟生出惘然。正好陪岳……陪父親大人在此處應酬,先一步晚一步走開,你我又錯過了。”
“看,任這百般折撓,老天總是不舍把你我輕易錯過。”梅孝廷伸出素淨的指尖,憐疼地撥了撥秀荷的鬓發。
那指尖涼薄,就像他天性陰雲多變的心,無論當時對她做過怎樣的傷,過後自己總能輕易把它過濾。他自己忘了,若無其事毫無隔閡地與她言笑,還要叫她也忘記。
然而秀荷可沒忘,那羅漢塔下他曾對自己多少決絕相迫,只稍差一點兒就無顏面對如今的庚武。
秀荷躲開梅孝廷的手,終于擡頭睇了他一眼:“梅二少爺誤會了,我在等我家三郎。”
三郎……
哦呀,不過被那冷面男人疼了幾日,連稱呼都改作這般親密起來。
梅孝廷指尖微微一頓,看到秀荷嬌滿的胸襟,那腰兒那胯兒雖一如從前,但味道分明已經不同——被男人愛過的女人便是這樣,一點兒舊情都不念。
可他看女人卻不一樣,因為他的心還愛着她,恨不得把她刮骨剜髓的愛。
那幽幽笑眸黯淡下來,勾了勾嘴角,忽而卻又笑起:“哦,竟忘了你前幾日已然成親,我還在商會樓上一錯不錯地看着你路過,那風把轎簾吹起,染了嫣紅的你唇兒真是好看……可惜命運總是磨人,一直想要看你在蓋頭下驚鴻一瞥的嬌羞,卻總是這樣千般錯過……他對你還好嗎?才成親就把你一個人扔在路邊不管,從前我可舍不得這樣對你。”
他這時候又深情起來了,淡淡塵埃落定的悲涼滄桑。總是這樣,無論發生過什麽不堪,都可以自己沉浸在自己構思的愛與恨裏。從前無對比不曉得,他把一切難題抛下,什麽都要她為了他去想、去豁、去努力;如今與庚武,卻有如一片港灣遮護,天塌下來也依然可以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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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荷暗捺了一口氣,擡頭對梅孝廷彎眉一笑:“梅孝廷,你又何必總是如此,倒好像我欠了你一分多麽沉重的情。剛剛過去的轎子是誰人的?張家大老爺近日把你帶在身邊各個場面的應酬,你一個也沒少去,我見你這女婿做得并非不快意。”
這話說得真狠吶,好個伶牙俐齒的女人。
梅孝廷笑意頓冷,那俊雅容顏上又浮出狠冽:“別與我提那個女人,我便是要這世間的任何一人,也不會喜歡上一個被自己當做大嫂的女人。我娘執意要娶,我便娶了罷,如今既續了梅家的香火,爺日後便不會再去碰她。你該知道的,我這麽做是為了誰?”
“那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栽在我頭上。”秀荷扭過頭不應,她如今已不欠他,他愛誰不愛誰都是他自己的選擇,因何又把一切過錯推脫到她身上,讓她為他的孽債背負。
不遠處庚武一襲墨黑長袍已然将榔頭扭推而來,那一老一少掙掙紮紮好生诙諧,奈何庚武身量清颀魁梧,只稍輕巧把他衣襟一拎,他便腳尖離了地。
原來真的不是在等自己。
梅孝廷便又恨起适才的心軟,微眯着鳳眸冷飕飕地睨了秀荷一眼:“你覺得他很好是麽?爺如今所做的,便是要你将來也如這般仰望于我……關秀荷,你記住,我這一生的不快樂,都将用你的負情來為我祭奠。”
女人側過嬌顏,那嫣紅的唇兒微微上翹,他喜歡她,從前看見她這樣,忍不住就想傾下薄唇輕吻她。然而此刻這樣近的睨着,她卻眼睛一眨不眨無動于衷,他的指尖便頓在半空,忽而拂了一道月白長裳往街市對面走去。
“哼,告辭。”
“哎唷哎唷,大水沖了龍王廟啦,大俠您輕點——”榔頭一路走,一路歪着眼睛耳朵哀聲讨饒。
庚武走過來,驀地把他一松,踹了一屁股:“把荷包還回去,否則別怪爺不客氣。”
榔頭把荷包扔至秀荷手上,胖老頭兒煽了他一巴掌:“狗養的畜生,丢了咱府上的臉,做什麽不好,大街上當起扒兒手來!”
呸,敢情他剛才和沒自己撒腿兒狂奔。
榔頭又是揉屁股又是捂腦袋,哭喪着臉怪罪道:“這還不是為了回堇州嚜?和老爺出來探風摸底,這一路悄悄摸摸,連個好覺都不曾睡過,如今家也回不得,什麽破差事!”
近中秋的節氣,一下過雨空氣便飕飕的涼,二人抱着胳膊直哆嗦,那光溜溜的腳板兒踩着水漬,黑一塊紅一塊的。
庚武冷漠地看了一眼,便從懷中掏出幾吊錢扔到老的手上:“既是去往堇州,那明日便順道載你二人一程。自去買些吃的,今夜在碼頭‘雲熹’號下守着,倘若叫我逮到你二人再行扒竊,便不怪爺對你手狠。”
老的把銅錢接過,那憨胖的臉兒頓露感激,正色道:“多謝壯士雪中送炭,不瞞您說,我等确然不是宵小騙吃之輩,他日若然在堇州一代遇上麻煩,只須去往、去往巡……”
“叫你走還不走,再唠唠叨叨,那就把錢還回來了。”那憨憨胖胖,措辭結巴,剛才還是伎院賭坊呢,這會兒又裝起來了。秀荷哪裏當他是真話,只怕又要編兌出什麽身份把庚武訛一筆呢,便不耐打斷。
“呃,這位小娘子倒與府上夫人一樣,是個厲害的脾性啊,呵呵哈~”老的讪讪咧嘴,把秀荷看了一看。
“走啦~,人不稀罕。聽叔的,出門在外別露身份,回頭小心還要勒索你一把。”榔頭颠着嘎瘦腿兒跑去買包子,錢還未掏,包子先咬一口。
都餓成這樣了,還有什麽可勒索。秀荷可不理他們,問庚武:“什麽人都幫,也不怕被他們騙了。”
庚武好笑,把荷包在手心裏抛了抛:“倘若這般輕易被騙,只怕從大營回來的路上,我這條性命便已經不在了。”因見秀荷眉目間似有悵然,便關心道:“看起來不高興,剛才見你在與誰人說話?”
秀荷搖頭:“沒有,不過遇見熟人打了聲招呼而已。”
庚武卻已經看到梅孝廷行至對街的月白身影,俯下薄唇抵近秀荷的耳畔說:“我知道是他……秀荷,以後你只是我庚武的女人,我不允你再與他敘念舊情,可曉得了?”
耳垂上被他輕輕一咬,他原也是如此霸道,秀荷臉兒一紅:“大街上你也不怕被人看見。”
福城商會地處東水街正中心,門口人流量繁多,熙熙攘攘好生熱鬧。這兩間二層的臨街鋪面,曾經是庚老太爺最為得意的盤當,多少人出重金想要買去,庚老太爺只擺手不賣。後來庚家被抄了家,庚夫人為了籌錢打點丈夫和小兒子,梅家出錢想買,庚夫人決意不肯賣,默了只咬牙把它出租給商會。然而一共也只拿到第一年的租金,後來三四年一次也沒有收到過。
梅二老爺梅靜海正在階前應酬,見兒子行至,便向同僚推介道:“以後繡莊與藥草這方面就交由犬子經管,初涉生意場歷練,還望商會各位叔伯照應,該敲該打那都是愛護。”
兒媳乃是鳳尾鎮老張家的嫡長小姐,張老太爺有心要栽培女婿,近日頻繁帶孝廷出去場面見客。梅靜海見兒子今日着衣嚴謹,舉止收斂,曉得成親之後心性終于定了下來,心裏也暗自欣慰。
那二位老板眼中都是賞識,暢笑着拱了拱手:“令公子生得一表人才,他日定然不是池中之物,會長好生福氣。”
客客套套你來我往,梅孝廷心中厭煩,俊顏上卻依舊勻開淺笑:“全仗長輩們擡愛。”
“哪裏哪裏,我與你父親多少年交情,如何這般生分?”那老板說着,忽見對面街邊一道清隽身影正大步而來,便作訝然蹙眉狀:“喲,那不是從前老庚家的三少爺?聽說前兒個才娶了瘸腿關家的小閨女,可就是他身旁那位嬌娘子?”
旁邊站着的同僚便議論道:“可不是?那小子能幹,先前捕鯊也沒能把他弄死,這才從大營裏放出來沒半年,聽說又弄了艘貨船,下半旬就要開始走艙了。”
“是啊是啊,還聽說最近在查從前庚家和商會的老賬,怕是準備把這二間鋪面要回去……不死心吶,小子可畏欸。”
“老爺。”家奴試探地看了眼梅靜海。
“哼。”梅靜海面色冷若冰霜,鼻腔裏哼出輕叱:“那些老賬可沒那麽好查,便是那漕運上的飯也不是他輕易吃得起的。一路運河北上,各關卡上的稅吏與漕幫就足夠他喝一壺,他一初來乍到的小犢虎,翻不了多少身。”
見庚武行至路邊,卻和顏悅色捋着胡子道:“賢侄這是去往哪裏?聽聞初九那日成親,怎也忘了叫叔伯前去喝一杯喜酒。我與你父親從前是至交,這般生分乃是見外了。”
身旁同僚預備告辭,梅靜海又對各人拱手笑笑:“那麽,各位老板慢行。”
青石臺階下庚武雙手拱了一拱,隽顏一樣謙和帶笑:“伯父生意忙碌,晚生怎敢冒昧叨擾。因母親不喜鋪張,當日便只是在族中祠堂小辦了幾桌,不好叫伯父寒酸。”
秀荷對梅靜海搭腕福了一禮:“見過東家老爺。”
好小子,他卻是比他的祖輩哥哥們更要圓通應酬,不似另外兩個少爺的耿直,當年碼頭請願時不過有心煽惑幾句,後來便被激怒。
梅靜海暗暗斂起心思,因見新娘子嬌滴滴立在一旁,小兩口兒看起來恩愛非常,便又作笑顏道:“呵呵,說起來賢侄可是咱們春溪鎮難得的文武人才,不像我家孝廷,鎮日裏就知貪玩戲耍。如今既已成家,日後便好生安穩事業,庚家從前的輝煌再現,而今重任就負于你一人身上是也。”
他嘴上貶低着自個兒子,心中卻為孝廷近日的激進而欣慰……以梅家這般的紮實根底,只稍為兒子推波助瀾一番,不怕他庚三小子能翻躍頭上。
“伯父教訓得是,晚輩定然銘記于心。”那虛與委蛇,庚武自然也不當真,謙然笑笑着告辭,又不冷不熱地對梅孝廷打了個招呼:“梅二少爺別來無恙。”
“庚三少爺別來無恙。”梅孝廷涼涼地回了一笑,低眉看見秀荷指頭兒勾着庚武的袖子,便又促狹地勾起薄唇:“自羅漢塔下依依惜別,三少奶奶卻是出落得愈發如花似玉了。”
他卻不曉得,成親前庚武并未與秀荷有過其他,秀荷的清白在洞房次日已然對庚家上下昭示。
“三郎,我們走。”秀荷只是冷漠地不看,梅孝廷的眼神便逐漸陰戾。
張錦熙撫着肚子從檐下姍姍走來,二個月了,肚子其實才一點點兒大,走路卻萬分矜貴小心。
丫鬟阿綠看見‘大少奶奶’與當日搶親的男子路過,便舒了口長氣:“瞧,小姐以後都不用再擔心了。”
驀然擦肩而過,張錦熙的眼神卻在暗中打量秀荷,打量她的背影,看她的腰肢兒、氣色,還有那男人對她的親密……連自己也不曉得為甚麽,為甚麽打一落轎起便暗暗想要同她比。有什麽可比的麽?那不過一個繡女,而自己分明甚麽都要來得更好。
然而梅孝廷夜裏同自己歡好,清醒時叫的是“大嫂”,情迷時叫的卻是“秀荷”……一句句都是剜她的心。
張錦熙恨不起丈夫,即便恨他也對他所給的痛與絕望欲罷不能。
見秀荷身段盈盈嬌窕,那清隽魁梧的男子将她手兒勾着,舉止細微之處都是呵護……這呵護張錦熙沒有。
張錦熙的眼神便冷涼下來,輕叱道:“她是嫁了,姑爺的心卻不會死。你看他眼神,與從前有甚麽區別。”
阿綠擡頭看,果然看到姑爺一雙鳳眸滞滞地看着二人離去的方向,那眼中有糾纏有恨與狠,就像一只陰森鬼戾的狐貍。阿綠便吐了吐舌頭,不敢再說話。
張錦熙走過來,謙恭地對梅靜海福了一福,柔聲喚一句:“公公。”
“唔。”梅靜海做着長者的嚴肅,又轉頭問蔣媽媽大夫怎麽說。
蔣媽媽連忙攙着少奶奶鞠了鞠腰:“說是當日少爺恰病着,怕是正好把病氣過給了小少爺,胎氣不穩,要少奶奶平日盡量卧床歇養,再不要別動氣勞神。”
一邊說,一邊示意少爺把少奶奶牽過。蔣媽媽的眼睛長在天上,但張家的小姐可輕易怠慢不得。
哼。梅孝廷冷幽幽地搖着一柄玉骨小扇,只作未曾看見聽見。
張錦熙的眼神悄然黯淡下來,攥着手心裏的帕子,默默隐忍着。
“孝廷,你的心在哪裏?”梅靜海便生出愠怒,那張家大老爺好容易才準備栽培自個兒子,正是兩家聯盟的關鍵時候,可不想看兒子對兒媳和孫兒這般冷漠。
“爹,這就是你們想要看到的了!”梅孝廷決絕地睇了秀荷的背影一眼,奈何自小吃父親棍棒長大,心裏頭還是懼他。把扇子微阖,幾步鑽進路旁車廂,車簾子一挑,別過臉随便那女人愛上來不上來。
“那兒媳先回去了,公公也早些歸家。”張錦熙沖梅靜海微微一福,在阿綠和蔣媽媽的攙扶下上了馬車。
“嗖——”梅孝廷便把車簾冷冷一放,自在裏頭閉目養神。
馬車走得甚快,路過那夫妻二人身旁,微開的眼隙正看到她仰頭對着那個男人嬌笑……真是恩愛啊……一忽而晃過去,便只有路邊的幾個胭脂攤。梅孝廷的心薄涼薄涼的,一瞬間只覺得什麽都不剩下。
車輪子轱辘轱辘,将青石街道上的積水濺起一片,秀荷看見庚武微蹙的眉頭,低頭攥着帕子道:“其實那天并沒有發生什麽,梅家大少爺把我放了,你若是不信,自去問美娟好了。”
那紅唇輕咬,有委屈暗藏,似怕分辨不清。庚武見了不由又好笑又憐寵,輕刮了一下秀荷白皙的臉頰:“我自是信你。方才不過想起從前,當日祖父應商會邀求去碼頭集會,原不過是場和平請願,手上寸鐵也無,後來卻莫名演變作一場血殺。唏噓之餘,只怕還另有蹊跷,有朝一日必要将這其中淵源查清。”
阿爹的腿也是在那場混亂之中才被誤傷,秀荷緊了緊庚武的手心。
“雲熹號”是在八月十六一早開船的。
過了中秋,天氣忽而轉涼,後院窄小的新房內一片旖旎缱绻。自回門那日之後,已經叫他每日最多只能二次,如今一去半月,那新婚燕爾未盡,叫他如何舍得再把她擱置?
三更天過半就被他弄了起來,怕太早将院中女人孩子吵醒,又怕她去地上太冷,便用被子将她蜷了,抵在牆角好生疼寵了幾番。等到天将亮起,才終于舍命出來,去竈房裏煮了雞蛋和鹹粥,伺候他吃了上路。
天色亦比尋常亮得要晚,卯時初至了依舊昏昏暗暗一片。金織橋頭霧氣彌漫,橋底下流水嘩啦啦,秀荷把包裹挂至庚武清寬的肩膀:“聽說堇州府那塊地兒可亂着呢,若是遇上了不好講話的,三郎能忍且忍着,頭一回生意總是艱難。”
那小媳婦的溫軟叮咛好生惹人疼愛,嫣粉雙頰上還有餘羞未褪。想到晨間那一聲聲無力卻纏綿的嬌喚,心中只是不舍得,庚武長臂在秀荷腰肢兒上一攬:“你們女人家都喜歡些什麽,我回來買了給你。”
哪有喜歡不喜歡的,人平安回來就好。秀荷不應庚武,拽着他的袖邊兒,眼眶忽而漾開來一暈紅:“走啦,去了快點兒回來。”
“好。那你在家裏等我。”曉得停留越久她越不舍得,庚武便把包袱一緊,一道青布長裳缱風大步蕭蕭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