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叵測人心
沿着磚石斜坡往下,老遠就聞到了酒香。青紅酒鋪半開着門,經年陳舊的門板上爬滿了綠苔,幾只螞蟻在木縫裏拖着一小塊紅糟,門前寂寥寥的。陰雨綿綿的天氣,天亮了也陰沉,看上去那般沒有生氣。
怎麽回事,竟然連生意也不太做了。
秀荷連忙合起傘,揩着裙裾邁進門:“爹。”
昔日空空的廳堂和三面屋瓦下擺滿了大酒甕,竟不曉得阿爹短短二十多天如何釀了這樣多的酒,卻獨不見人影。
撲鼻一股藥味兒,蹙着眉頭邊走邊叫。
“咳咳咳,”天井旁的房間裏傳來關福咳嗽的聲音:“可是那犟丫頭回來了?二蛋,是不是你把事兒告訴她喽?”
二蛋小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沒有沒有,我昨兒個在藥鋪裏碰見姐姐,沒承認關伯伯生病了。”
“咳咳……那丫頭精,都被她看見了還能瞞得住她?你扶我起來。”關福便披了衣裳準備坐起身。
“呀,起來做什麽?才好了些,風一吹又開始咳!”一道紅影忽而從竈房裏殺出來,豐腴的胸脯和胯兒,沒生産過的腰肢可細,纏一抹小圍裙,吹着藥碗邊走邊叨叨。
竟然是紅姨,她好像最近來得可勤。
走到屋堂下,擡眼見一對新鮮璧人兒站在天井旁,眼神便忽而一亮,把手叉上腰:“喲啧啧~,這是吹得哪門子風,嫁出去的姑娘還舍得回來了。回來做什麽?被你男人欺負了?他要敢欺負你了那就和他離。臭小子,岳丈大人病了也不曉得過來看一眼,白白把一個嬌養的閨女送給他。”
一邊刻薄着,一雙狐媚眼兒卻悄把二人上下打量——見姑娘子嫣妍欲滴,穿新衣戴新首飾,氣色也開得讓人豔羨;姑爺蕭然筆挺地護在她身旁,那骨節分明的手指把她柔荑輕勾,英姿飒爽又不乏俠膽柔情——心裏便都是得意,得意自個一手撮成的媒,這丫頭怕是今生都不必為勞碌操心。
紅姨就是改不了嘴損的毛病,每一回見面不把人挖苦一頓不肯休。秀荷也不惱,隔着茶木門板子對阿爹解釋:“一連跑了十一天的船,昨兒夜才冒着細雨趕到家,不然早就該過來一趟的。幹娘,我阿爹他怎麽了?”
小妮子,才成親沒幾天胳膊肘兒就往外拐,說她男人一句都舍不得。
紅姨吃吃笑着剜了秀荷一白眼,自顧自地去到瘸腿關福房裏:“還不是那黑心肝的老梅家,快把你爹逼死了,自個問你爹去。”
關福疼閨女,聞言忙叫道:“打住打住。姑娘姑爺回門都是客,哪有茶都不遞一碗就開損?……還不是你要瞞着她,這會又怪起她來了。看把我閨女罵跑喽,回頭我不收你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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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紅姨手裏接過藥碗,濃眉大眼把她虎虎一瞪。
閨女閨女,聽着像他親生似的。個糙漢,不是看在他照顧子青母女一場的份上,才懶得理他。
紅姨端着腰:“我兒子怎麽了?我兒子才七歲就給你幫工,一分銀子的工錢也沒叫你支。不要白不要,回頭我送去藥鋪裏做學徒。”拍拍屁股要帶二蛋走。
“不要不要,我就愛跟關伯伯學。”二蛋不肯走,二蛋喜歡關伯伯。
關福懶得和她鬥嘴,就住了嗓子不吭聲。
紅姨倒又不走了,問秀荷回來做什麽。難得今日未化濃妝,除卻眼角天生上吊,整個人看過去卻少見的幹淨,好像歷經千帆而後看破的沉靜。
秀荷環顧了一眼周遭,見桌面上疊的碗勺都已幹涸,盤子裏剩下的鹹菜還是自己出嫁前釀的苦瓜,也不曉得放了有多少天,蔫癟癟的都快要長毛。曉得自從自己嫁人後,阿爹就過不來日子了,不免眼角有些發酸。
子青是個什麽都要好的女人,旦決定下來一心一意和關福過日子,哪怕最沒錢的時候,也要把每個人出門的衣裳都洗曬得幹幹淨淨,家裏頭收拾得一塵不染,連最簡單的食材也能弄出個花樣。秀荷小的時候,常在窗外默默地看着子青無言忙碌,那時總覺得子青不該過這樣粗糙的日子,可是該過怎樣的呢?她太小,又說不出來。
關福每次只管把工錢上繳,回到家裏子青自會把一切都打理得細微周到。後來子青不在了,活又給秀荷接過來。秀荷學了子青,做什麽事兒都要做得最好。如今閨女忽然出嫁,關福習慣了十來年,一下子改不過來,全亂了。
秀荷抿了抿嘴角把酸澀掖藏,問關福:梅家到底怎麽把阿爹氣了,院子裏又為何忽然多出來那上百缸青紅。
咳咳咳……
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關福又咳嗽起來:“那些就是這小半年被林家收去的酒,都叫那梅家三姑姑給退了回來,說是酒酸了,賣不出去,堇州府與燕沽口幾家分店差點兒被人砸了招牌。叫我按契賠他們雙倍銀子,賠不出來就按原來訂的分量再釀回去給她。釀,我去哪裏弄本錢給他們釀?不說別的,就單這上白缸酸酒賣不出去,一間酒鋪子也就塌了。
老子釀了多少年酒,幾時有曾酸過一缸?分明就是看你嫁了庚家不爽,存心叫老子年關不好過。前些天心裏氣不下,打上門去找他們說理,倒好,硬說我吞吃了他們給的好米,用次米和次曲給他們釀了酒,叫我到十月底越期交不出來,便要去衙門同我打官司!他們梅家年年沒少賄賂官府,打的什麽官司?最後還不是賠錢!”
一邊說一邊咳嗽,才不過半個多月未見,向來高大威猛的北面漢子已然清減了不少。
秀荷蹙眉聽着,看見阿爹肩頭上有一道淤痕,猜當日必然被那梅家三姑姑仗勢欺人給打傷。阿爹要面子不說,秀荷也就不好挑明了問,心裏頭卻又氣又心疼。
那梅家算盤打得又陰又狠,起先秀荷不明白,後來事畢後回憶,只怕當日忽然與阿爹訂酒、忽而升哥哥為監工,皆因着葉氏要把自己配給半癱的大少爺,到底心裏頭過不去,想要給關家那麽一點兒安慰。
後來秀荷與梅家退了親,便勸阿爹再不要接梅家三姑姑下的生意。關福心粗不聽勸,只道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那梅家三姑姑再姓梅,終究生意是他林家姑爺做的。反正不用自己出材料,不過多買幾口缸,有甚麽風險好怕?不聽勸,想要多賣幾批酒,好把前幾年子青生病欠下的債還了,再攢錢給兒子從鄉下娶一門孝順媳婦。這不,才剛嫁過去庚家,果然就出了事兒。
秀荷說:“哥哥哪裏像是肯娶媳婦的人呢,阿爹這樣拼死拼活,他倒是把錢都給了小鳳仙,又何苦?那如今怎麽辦,你可留有什麽證據?”
老關福搖頭嘆氣:“酒都釀完了,米和曲一粒都不剩下,去哪裏找證據?有我就不會氣成這樣!”
紅姨端着食盤走進來,叫庚武與秀荷吃:“姑娘女婿回門是貴客,哪裏能幹站着,快坐下來喝一碗甜蛋茶。”
又道:“那梅家也是黑透了心腸的,當初騙婚一事,說出來現在還牙疼。這要真把秀荷配給那僵腿的大少爺,子青在九泉之下只怕也不肯安心去投胎。幸得你這丫頭臨了總算清醒一把,順了咱姑爺。”
一句話說得秀荷緘默,然而當時事當時情,彼時梅孝廷雖則也壞,對她确是一心一意;雖則也知道庚武好,到底一想起他就怕就亂就覺得不應該。然而那其間的心思掙紮,卻如何用言語來形容與人聽?聽了也不會理解。
曉得是自己拖累了阿爹,秀荷不由自責起來:“當日母親去世前,曾給秀荷留下兩枚首飾,一直沒舍得拿出來。如今既是急須用錢,回頭我便去鋪子裏當了,先叫阿爹把銀子周轉了,把空缺的酒填上,不然回頭到了官府,不曉得還要怎樣訛詐。經此一番,此後梅家的繡活我也預備辭了,叫哥哥也不要繼續再給他幹,歲末領了扣押的工錢,來年再另尋其他,免得什麽時候又被他陰險算計一把。”
關福不肯要。當年逃荒路上,子青颠着六個月的肚子凄惶流離,餓到不行了,寧叫自己讨一口水喝,也不舍得把那兩樣首飾典當。後來随了自己,亦時常趁無人時候拿出來擦拭把磨,眼神空落落的似魂兒出游,走到她身旁忽然又佯作泰然的收起。關福便猜那首飾必然與她從前故事有關,嘴上卻從來也不問。
那一枚花簪一只镯兒,細料考究,看一眼便知必然不是尋常人家所出,他日或就與秀荷有關,不到萬不得已怎樣也動它不得。
便拍着鞋拔子道:“老子就是咽不下這口氣,他梅家也太欺人太甚!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此事與你有甚麽關系,你但且回去好好伺候你的丈夫和婆母,大不了老子把店門一關,再換一處謀生便是。”
又是那句“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阿爹念念不忘這句話,念到了頭,自個把自個洗了腦,最後着了梅家三姑姑的道。
“說當就當了,阿爹說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秀荷眼一酸,怄氣不再說話。
紅姨見了不忍心,怒眉罵起來:“叫你不管管兒子,好容易跟着姑爺捕鯊,賺了百兩買命錢,倒好,老娘前腳剛搶了還你,後腳你就被他偷去填了小鳳仙。遲早那表子要把他禍害。”
說起小鳳仙關福就生氣:“別說,人是你的,你不興把她趕走啊?好歹長河也算是你半個大侄子。”
“趕,怎麽趕?她暗地裏還勾着土匪呢,趕走她老娘不要活了?大半夜被土匪燒死在伎院裏?”
二人你一言他一語鬥起嘴來,天生的仇家。
紅姨一直覺得子青配了關福這麽個糙漢,便宜他吃了十幾年天鵝肉,每一回兩個人見面互相就沒好臉色,也就自己出嫁的那一天難得和氣。秀荷扶額頭暈。
庚武從屋堂裏走進來,手上端着半碗青紅,一雙沉靜狼眸睇了秀荷一眼,見她眼眶紅紅,不由暗自把她手兒一牽。
“方才小婿嘗了半碗缸裏的青紅,只這酸後的酒倒別有一番香潤口感。青江浦一路往上,當地人們都喜食黑白醋,紅醋倒是并不常見。岳父若是不介意,梅家那批釀酒的本錢便由小婿先墊付,這些酸酒暫且不急着出手,後日跑船叫弟兄們先小運一批北上,看哪家掌櫃肯予以寄賣,便先當做紅醋便宜賣出去,也好盡快把周轉的銀子勻出來。”
秀荷接過碗淺嘗了一口,那水酒青紅搖曳,入口甘香,雖則已然微酸,然而卻不失勾人味道。只怕是梅家故意啓了封,叫這幾批新酒發了酵,存心退回來為難人。然而眼下既是沒有旁他辦法,就只能吃下這個悶虧。
仰頭看着庚武清隽的面龐,卻不好把他拖累:“……三郎才剛開始跑生意,哪裏來得甚麽多餘周轉,怎麽好麻煩你。”
可惡,既同是夫妻,如何還這樣與他見外?昨夜又白疼她。
庚武狹長雙眸炯炯,暗暗裏把秀荷腰肢一托,清潤嗓音只餘二人可聞:“你也曉得自己很麻煩……那今日回去便與你下一紙借條,從此欠下我多少,便用你多少次主動還我。”
秀荷措不及防跌進庚武胸膛,尚不及擡頭,他已背過人影在她額上罰了一啃。
那狼臉木冷木冷的,想她幫她歡喜她,嘴裏說出的卻偏是氣人的話。秀荷被庚武看得暖暖的,氣哼哼惱了他一眼:“沒正經,可讨人厭。”
關福祖上是東方朔的八拜兄弟,耳朵賊精,奈何支了半天也聽不清二人所言。但看着閨女女婿眉目間濃情不掩,心中不免又欣慰又憤慨——看看,看看兩口子好的,眼裏都快沒爹了!先前叫她嫁給這小子吧,死活不肯,甚麽手撕野豬、喝人血都給自己搪塞出來。如今怕不是等不到明年底,外孫子都能抱上了。
關福很為自己的眼光而了得,想到那将要來的大胖小子,心中不免又貪得無厭起來:“趕明兒就去鄉下定一門親事,把長河那小子綁回來,叫他不成,這次怎樣也得給老子把媳婦成喽!”
大手板在桌面上一摁,病立時好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