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別樣滋味
這煙火俗塵中的日子,有男人在和沒男人在就是不一樣。過去四年,每日清清儉儉的守着幾個娃,天黑了睡覺,天亮了吃飯,其他的不懂去想也不敢去想。忽而聽一聲皇上大赦天下,小叔子從大營裏回來了,娶了媳婦,跑開生意,那生活忽然就暖融融起來,只覺得每一天都有新的盼頭。
雲英笑着說:“要都能這樣順當下去該多好,過二年弟妹再生兩個胖小子,等人丁一旺,咱家裏也就熱熱熱鬧鬧起來了。”
南邊大戶人家吃飯講究,不興站起來給人夾菜,過去榮華雖不再,多少年的規矩還守着,叫秀荷多吃些,又親自去看看那雞湯熬好了沒。
秀荷小口咬着荷包蛋,衣擺上忽而也似有蟲兒在爬,颔首低眉悄看,原來是庚武修長手指在卷她,那精致嘴角分明勾着一絲笑弧,容色卻正經肅然,叫人看不清他在做着甚麽。
真壞。
昨夜和他說不生,他便偏好似與她相悖,一晚上也不曉得把她怎樣澆溉。這會兒只怕聽了嫂嫂的話,又想起那些些要人命的,暗自向她“示威”呢。
不由把他手臂輕拍,叫他別鬧。
福惠看着小兩口兒眉目傳神,明明不說話,那眼神來去之間也好似把言語說透,不由抿嘴附和道:“要我說,照這般速度呀,哪裏用得着二年,怕不是還未到明年這時候,胖小子就已經出來了。”
穎兒跪在凳子上舀粥,聞言眨着澈然的雙眸問:“娘,胖小子是誰,他會搶我的三叔嗎?”
福惠點他額頭:“個小淘氣,什麽搶不搶的,胖小子也是你弟弟。等你三叔呀,在小嬸嬸的肚子裏懷上了骨肉,小嬸嬸就給你生弟弟了。”
她說得嘴快,秀荷的臉一下子就紅了。
雲英端着烏雞湯走進來,連忙暗怪了福惠一眼:要死呀,說得那般直白,叫弟妹聽了好意思?
福惠吐了吐舌頭,她心直嘴快,心眼兒卻不壞。見碗裏的粥見底了,便在臉上拍了層粉兒,吃吃笑着和雲英一起去了隔壁的茶莊。
婆婆催秀荷把雞湯喝下,秀荷給穎兒勻了半碗,又把其餘的肉叫岚兒和桑兒吃了。回屋拿了把油紙傘,準備先去青紅酒鋪看看老關福,過晌午了再去繡莊上趕工。
庚武亦要去城裏辦事,遂一同與她出了門。
姑娘出嫁了,可不興無事總往娘家跑。一段日子沒有回酒鋪,老關福也無聲無息的,一個消息也不曉得叫人給她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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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兒個中午美娟頭暈,秀荷替她去樸仁藥店買清風丸,進門恰見二蛋提着幾包藥走出來,看見自己忽而頭一縮就想躲。逮住他問是不是紅姨病了,連連說不是,問是不是老關福,又支支吾吾地說不清。
二蛋是紅姨的命根子,雖然是撿來,卻機靈聰敏又貼心,紅姨不想把他放在怡春院裏和窯姐兒們混着養,最近便叫他随在關福的身邊,跟着打打下手,将來也好學一門吃飯的本事。
秀荷不由生起挂慮,怕不是老關福哪裏不舒服了,不願意叫自己知道。今日便請了庚夫人,趁上午回去瞧一瞧。
洋铛弄雖小,住的人家卻雅意,綿綿秋雨把紅花落葉洗滌,走過去盡是那花草淡淡清芬撲鼻。青石鋪就的小路濕噠噠的,繡鞋兒踩上去須走得十分小心,不然怕腳底下忽而打滑。
秀荷揩着帕子與庚武一前一後。
庚武精致唇線勾着笑弧,低眉睇了眼秀荷嫣紅的臉頰:“剛才偷踹我。”伸出手想要把她牽住。
方才在家裏頭,夫妻倆的秘密須一塊兒掩藏,這會兒出了門,可不能不與他算賬。
秀荷拍開庚武,羞忿地剜了他一眼:“你曉得我為什麽踹你,早上我才試着動一動,它就吱嘎吱嘎地搖晃。要是被嫂嫂們知道,我不要見人了。”
成親前早就曉得他壞起來是一匹擋不住的狼,這一趟曠了他十餘日,回來後那狼性武烈得只叫人招架不住。最後連雙頰都麻得不像是自己的了。如今那一只靠牆的床腿崴了條裂縫,今夜都不曉得與他怎麽睡。
庚武适才恍悟穎兒同秀荷說了些甚麽,便好笑寬撫道:“穎兒人小個頭矮,黑漆漆的,旁人無事誰會鑽去床底下看。那床原本就不結實,下午我去城裏再買一張新床替換,你看這樣可還滿意?”
“你敢?”秀荷可不要聽,輕含着唇瓣仰頭望庚武:“才成親沒多久床就壞了,叫一院子人怎麽看我……都以為是我浪呢。”
那最後的一句聲兒低低,一雙汪水的眼眸藏着羞紅,明明是生氣,奈何嬌嬌小小的站在胸口下,只叫人硬不起心腸。
庚武撚磨着秀荷下颌,清潤的嗓音抵在她耳畔:“那麽全怪我不好了,原來昨夜纏在我身上不要不要的,乃是一只魅化成人的妖精,如此可怎生是好?”
看一張隽顏含笑,說出來的話卻只叫人生氣。
“随便你愛說,我與你不認識。”秀荷從庚武的懷中掙出來,提着傘柄往回走。
那胯骨兒搖搖,一抹秋香褶子裙兒左左右右,她自己在前面走路,不曉得後人看出來多少風情。
庚武不由勾起嘴角:“方才還說與我一同看望岳父,這又是準備往哪裏去?”
“回家,昨晚上給阿爹做的糕點忘了拿。我今兒宿在酒鋪閣樓,你自己看着辦。”女人在前面應,聲音脆生生的,不愛理人。
他心中便如蟲兒抓撓,對她又氣又愛,幾步缱風随她過去。
庚夫人帶着三個孩子不知去了哪兒,庭院裏空空的,院門半開。一個婆子在掃地,一個在洗衣裳,都是四五十歲的年紀,碰在一起不免話多。
“……綿綿沙沙的,不要說兩個少奶奶了,就我這一把老骨頭,也被嬌得呀,渾身骨頭都酥了。”洗衣的婆子背對着院門,看不見門外有人正欲踏階而來。
“誰沒個年輕時候,從前兩位少爺少奶奶不也是這樣恩愛?”掃地的婆子嗔怪她。
那洗衣婆子擰着衣裳:“那不一樣,從前宅子有多大,少爺們一成親,分下的院子得比如今的還要寬敞。這條巷子本來就清淨,一片葉子落地都能聽得到,三奶奶也是,做新媳婦的也不曉得收斂收斂。”
掃地的婆子心軟,不免開脫道:“也不能這樣說,三奶奶自進了門,從來都是一張笑臉謙讓,平日裏說話也柔柔的暖人心。人聲音也是壓得夠低的,怪只怪如今這家宅不如從前闊。再說就三少爺那樣的體格,才二十一歲的小夥子,你叫他能不弄出動靜?夫人還盼着給庚家添丁生子呢,你一個婆子多什麽嘴吶。”
唉。那洗衣婆子心細,平日裏看得多,聞言嘆氣連連道:“話雖是這樣,到底另兩個少奶奶還年輕,你說那夫妻間的事兒,聽不見了倒還好,大家都死水一樣過着。這聽見了,能不去想嚜?我看大奶奶那黑眼窩子就是熬的,心裏亂,睡不着覺,爬起來去竈房點燈做衣裳,說是給三少爺做,只怕那針針線線呀,想的都是從前的影子。”
掃地的婆子聽到這兒頓了竹帚,驀然恍悟道:“難怪我昨兒三更起夜,從二奶奶房門口經過時隐約聽見抽泣,今早起來就見她塗了粉眼影兒,怕是要遮腫呢……哎,這寡婦的日子熬一年兩年倒還好,一輩子熬下去太苦了。夫人也是,怎也不勸勸改嫁,還這樣年輕,太不容易了。”
“改嫁?女人有了孩子就舍不得斷不開咯。早先夫人有曾提過,都要生要死呢,後來不敢提了……要說這幾個媳婦也娶得難得,富貴沒了,男人也去了,清寡寡地拉扯着孩子,一句怨言也沒有,晚上哭,白天還是笑臉盈盈的出來見人……”
那洗衣婆子說完直起腰來,準備把擰好的衣裳挂去繩子上晾。
“西索——”茶色木門上聽見響動,兩個人回頭看,卻什麽也沒有看見,便走過來,把院門阖起來。
……
白牆黑瓦下依舊清寂無人,那豆綠的櫻草提花褂子失了魂兒,随在男子一襲灰藍色竹布長袍後面走,心境卻與方才大不一樣。
秀荷咬着唇兒,其實回回都有顧着嫂嫂們,每一次那快樂來了,她都恨不得放開聲兒唱,最後都只是緊緊咬住枕頭叫嘤嘤的硬忍着。婆子說得直白,聽了心裏雖不無委屈,然而想想也是。都是女人,從前未嘗得那其間味道,不明白也就從來不知道想念,後來嘗得了幾回,庚武不在時心裏便莫名空得慌,想不承認都不行……何況嫂嫂們,夜夜都那樣幹聽着。
低着頭,胯兒一搖一搖走得飛快,為自己而羞,今後都不想也不要再與他“好”了。
庚武肅着隽顏,曉得這女人心軟,正在把自己怪罪到不行。然而這樣的事又如何能怪錯與她?明明就是夫妻,更何況新婚燕爾驀然分開十餘日,他愛她似烈焰,她亦想他似流水,再如何壓抑也不無動靜……
卻叫她受了委屈。
驀地将秀荷手腕兒擒住,把她緊拽進清寬的胸膛:“聽話,別怪嫂嫂們。哥哥們去得早,她們清守了這許多年,實在也是不易。”
那嗓音沉啞卻飽含柔情,只怕自己不肯理他。
秀荷輕咬着下唇,本來想笑,眼眶兒卻又沒骨氣的紅:“無賴,哪裏能怪嫂嫂,要怪你就怪你……叫你輕些吧,每一次就不肯放我好過。如今被婆子們誤會了,看你怎麽賠償于我?不回去了。”
低着頭,恨不得捶庚武幾下,拳頭攥起來,末了還是不舍得……又不能全怪他,她自己難道不也想他?
那顆顆晶瑩含在眼眶中,眨了眨眼睛藏進去,擡起頭來嬌顏卻又暈開笑。傻瓜,從來在人前總是要強,小時候也是,現在還是。
庚武不由把秀荷一抹削肩攬緊:“都是我不好,沒想到一時情迷,竟讓你跟着受委屈。你若不介意,今後我再望北跑遠一些,去到京城邊上的燕沽口。每個月少回來一趟,能多賺不少銀子,也好早日給你們換個大點的宅院。”
“嗯。”秀荷把臉面熨帖在庚武清爽的衣裳上:“等到了大宅子,随便你怎樣都行,今後就先忍着吧……不好再叫嫂嫂們這樣為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