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炒一缸醋

阿曉被撞了一個趔趄,庚武魁梧的身影擦過她身旁,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今番着一襲暗青印雲紋底對襟便裝,素白的交領一絲不茍,下搭玄色長袍,腰間綴一提墨玉碎流蘇挂墜。不似上一回那船漢的狼野,這新鮮的商人打扮又平生出斯文隽雅的味道。

自小在碼頭上同三教九流摸爬滾打,獨獨不曾與這樣清爽幹淨又高冷的男兒親近。阿曉想了想,又怕他是不是不記得自己,便去踢庚武身旁的酒缸:“喂,老子們問你話呢,你是哪裏人,一趟怎麽要跑這樣久,這裏頭裝的是啥?酒嗎?先拿來孝敬老子一壺,免得不高興再賞你血饅頭吃。”

那“血饅頭”三字特意加重了語氣,生怕被旁人漏聽了去。

庚武正在拆封酒蓋,便不耐煩地睇了阿曉一眼:“不想被撞進河裏,就不要擋道。爺們幹活背後可不長眼睛。”

嗓音清潤卻冷蔑,把一條大麻繩扔去地上,又單手接過夥計抛過來的酒鬥子。

那沾了酒香的繩子泛着濕漉的暗紅,扭擰着像一條死蛇,阿曉連忙退後二步。

低頭看了眼自己沒型沒狀的青灰布大褂子,又看了眼庚武修長而幹淨的手指,不由心裏澀澀的,撇撇嘴又別扭道:“咳哼,你可知道老子們現在是什麽身份?老子入了幫,還是疤臉親自提攜的左右手!你既不從我們漕幫走貨,憑什麽占這麽大塊地盤,識相點挪到那邊去,別擋了幫派的生意!”

庚武灌好了酒葫蘆站起來,微觑着狹長雙眸,冷冰冰地睇了眼某只攀在肩頭的小黑手:“給你們的三成利不是白拿的,給了錢就是租了地,有事叫你們幫頭出來和我說話。”

該死,老子今天洗過手了。

那眸光拒人于千裏之外,卻看得阿曉莫名又紅了臉,忿忿地把手收回來,在褲腰上使勁地擦了擦:“呸,什麽破酒,老子們還不稀得喝!走。”

甩頭叫阿楓走。

阿楓颠吧颠吧地随在後面說風涼話:“這回信了吧,我就說他一定不理你。你看他今天那身細致打扮,一定是家裏女人給他配搭的,輪不到你。”

阿曉可聽不進去,唇齒摩咬着:“不然,有些男人天生清簡幹淨。他一定沒女人,沒嘗過女人的男人才這樣沒有情趣。這種不開竅的吶,需要調教,你看我哪天就把他拿下!”

話還沒說話,想到剛才攀着的那道清寬肩膀,還有那指骨分明的修長手指,臉蛋不由燒紅了半邊。

阿楓很鄙夷地撇撇嘴:“就像我。我也需要調教,不如你先在我身上試試。”

阿曉剜了他一白眼,破衣爛衫又髒又臭的,想想都要反胃了:“滾,你算哪門子男人?你他麽就是個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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癟三是什麽?癟三就是碼頭上辮子戴花、人見人嫌、不男不女的勒瑟。癟三和癟三好了,生下來的還是小癟三。阿曉想離開這個肮髒的碼頭,那個船老板雖然冷,可是冷的男人才不會花心。

阿楓忽而沮喪起來,其實他的五官在孤兒裏算是出挑的,可是阿曉從來不正眼看他。他知道阿曉心裏的打算是什麽,敦實的腳步一下子加快:“我不算男人,那你也不算是女人,咱倆誰也不比誰好。”

氣得阿曉在後面踢了他一石頭,大叫着沖上去卡住他的脖子,兩個人打打鬧鬧,最後又不甘心地尾随庚武方向而去。

從清江浦往堇州府一路北上,越往北走,瘟寒越重。晌午的街市上人影闌珊,一塊塊青石大板被連日來的秋雨刷洗得清光發亮。路邊一排店鋪裏客人不多,隔老遠的誰若打了聲噴嚏,立刻就把路人吓得又是捂鼻子又是捂嘴巴。今番遠沒有上一次熱鬧,誰都怕出門被染上瘟病。

小黑提着酒葫蘆邊走邊嘟囔道:“大哥,就只是挂了他疤臉一個牌子,生意還是咱自個找的,憑白分給他三成利咱不吃虧?”

“公子行行好,給兩賞錢喝碗熱湯。”

長街上冷風習習,有路邊病弱的乞丐伸出破碗讨錢,庚武扔給他兩個銅板,腳下步履不停:“那疤臉既能掌控這些坑人勾當,背後撐腰的臺子必不簡單。堇州府一代往上都是他們的地界,此地不給他分成,到了燕沽口只怕更難于應付。出門在外,有些虧卻是不得不吃,不虧便不能盈。”

小黑想了想,又無奈地點點頭:“大哥說的也是,到底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正說着,已走到最熱鬧的豐華大街。寬敞的青石馬路,街兩邊間間門面大開,只各個店中人影冷清,唯獨藥鋪門前排着長隊,生意好得出挑。

去到一家醬酒鋪子,老掌櫃手裏拿着雞毛撣子,邊掃邊心不在焉地念念叨叨,客人到門前了也不察覺。

庚武遁步踅進店中,擡頭打了一拱:“周世伯在忙。”

是老庚家從前的生意管事,自庚家被抄之後出來單幹了。掌櫃的識得庚武面孔,不由哀聲嘆氣道:“喲,是三少爺來了。還能忙什麽,眼下這光景就屬賣藥賣糧的最忙。旁的啊,啧,就只能打打牙祭幹瞪眼喽。”

因見庚武今日一襲短褂長袍商賈裝扮,那英姿蕭蕭卓爾不群,不由贊他年輕才俊,不減老太爺當年風範。

眼前拂過女人婉秀的嬌顏,從前一見自己便斂聲躲藏,為人妻後對他竟是日比一日地疼暖起來。出門包裹非要由她一手準備,當時好笑看她忙碌,不想那一套套行裝搭配下來卻盡都合乎他場面。

庚武掖起心中柔情,連忙拱手自謙道:“不敢當,叫世伯謬贊了。今次前來原有樁生意想與世伯商洽,不知世伯可有興趣共賺它一把?”

周掌櫃一邊命下人看茶,一邊讓座于裏間,問道:“哦,這年頭還有甚麽生意稀罕?”

客堂內燒着暖爐,撲面一股熱氣把寒意消散。庚武微拂袍擺,讓禮坐下:“也不盡然,晚輩說的這樁生意并不稀奇,卻能叫世伯今歲冬賺翻它一番。”

“嘶,還有這等好事?三少爺不妨直言。”老掌櫃捋着長胡好奇打問,又請庚武喝茶。

庚武輕拂杯沿茶末,隽眸含笑道:“說來也很是簡單,只不過一個‘醋’字。晚輩手上現攥有百來缸紅醋,這紅醋便是今歲發財的根本。”

掌櫃的聽見是醋便沒了興趣,做躊躇語氣:“喲,三少爺這可就叫老朽難辦了。如今北面鬧饑荒,一大群災民正在往南邊走,官府吓得把碼頭都圍了栅欄。這年頭米貴得都吃不起,誰還有多餘心思買醬喝醋。你叫我收了,我卻賣去與誰人?”

料定掌櫃的必然如此回答,庚武不急不躁,微抿了一口清茶:“自古亂世出豪傑,豪傑欲出必先有其‘兆’。陳勝吳廣起義,先叫人用朱砂寫帛書藏于魚腹,百姓捕之遂信之以為王。這做生意,同樣也須得一個‘造勢’。若換做往年,這紅醋它就只是個醋,但今歲鬧瘟寒,它的身價可就不僅僅在于此了。晚輩既敢如此說,自然是胸有成足。”

叫周掌櫃喝一口青紅。

小黑把酒葫蘆遞過。

掌櫃的倒半杯喝下,微阖雙眸,忽而睜開:“味道倒很是不錯,只堇州府一代人慣喝的是黑白二醋,這紅醋到底少有。三少爺的人品在下是信服的,無奈今歲冬生意實在難做,看在從前與令尊多年主事的交情上,這些紅醋就按陳醋的價格折一半,我收進來便是。”

味道雖好,怕賣不出去,到底是兩廂躊躇。

庚武将他心思盡收眼底,見火候已施得差不多,便歉然起身做了一拱:“如此看來叫世伯為難了,只這批紅醋倘若出手,價格須得比尋常醋類要高出一番。生意不成交情在,今日實屬晚輩唐突,打擾世伯。”

二人從糧酒鋪子出來,老周掌櫃在門前雙手拱送,小黑邊走邊回頭看:“大哥,看他一副想要又不想要的樣子,何不回頭與他再磨磨,興許磨到七成就好出手了。”

庚武應道:“這酸酒我既當做上等醋賣,自然是另有一番打算。适才把價格哄擡,你此刻再轉而與他磨價,先頭放出的話便顯得幾分摻假。再随我走幾家便是。”

街口的和裕坊,四十上下的何老板放下酒葫蘆,咋咋舌蹙起眉頭:“怎麽有股酒香味?”

庚武扯開嘴角笑道:“呵呵,不愧是百年糧酒世家。實不相瞞,這确是上好的青紅酒,若不是酵酸了,在下委實舍不得當成紅醋賣。”

何老板為難了,把酒葫蘆交還與小黑:“喲,這卻開不得玩笑了。酒就是酒,醋就是醋,這酒一酸,身價就掉得連醋也不如,只有那貧寒節省人家才會把酸酒當做醋來吃。老鋪子靠的就是個誠信,進來出去的都是有錢人家的大主顧,這砸招牌的事兒可做不得。倘若庚老板真能把紅醋炒起來,到時在下便在這個價格上再加二成也甘心情願。”

庚武也不多言,拂開袍擺站起來:“那麽有勞何老板靜觀事态。”

“必然拭目以待。”何老板含笑相送。

又去了二家,小黑不免有些洩氣,看大哥每回進店與人交談,都不過淺淺流于浮表,壓根就不是想賣酒的樣子。

不免嘟囔道:“大哥,越往下的幾個掌櫃越沒興趣,實在不行,就按最前面那個說的,折一半價格賣給周掌櫃算了。不然這二十缸酸酒又得扛回到船上,本兒都收不回來。”

“嘿~~來啦~~~鮮香火辣的牛肉面,客人您騰騰手!”

街角面館裏好生熱鬧,瘟寒的節令多了一道工序,廚竈上的師傅把白面下進鍋裏,得先用茶水涮涮碗,再撈起來叫小二端走,南來北往的商客方才敢拿起筷子來吃。

對面應是一群從北面過來的漢子,邊吃邊抱怨道:“狗日的,什麽都漲價,客棧睡一晚起了不少房錢,連這一碗面都比平時貴兩文洗碗費!”

“就是,一鬧瘟災,別的生意通通不景氣,獨柴米油鹽一幹全起價。黑市上的鹽巴聽說價格叫人擡的,六七十文錢才得一斤,平常人家誰吃得起?朝廷再不管管,百姓可就沒有活路喽。”

“話要說來,這天下的生意都他媽是人炒出來的,就看你懂不懂炒,有人沒人買你的賬。狗日的,加兩文錢分量倒少了,再給老子上一碗!”一邊說,一邊把空碗在桌上重重一摁。

庚武仰頭灌了兩口青紅,又叫小二要來一盤牛肉,只不動聲色吩咐道:“既從船上擡了下來,就沒有再擡回去的道理。此刻人家即便肯折價收購,看的也不過是從前庚家的舊面,賣給他日後的交情便也堵死了。想要賣得好價錢,須得先将自個的身價擡起,你去幫我把早上那兩個小娘娘腔找來。”

“哦。”小黑狐疑不解地走出去,還不到半刻功夫,阿曉和阿楓就已經扭扭歪歪地站在庚武面前。

阿曉卷着辮子梢,臉蛋被夜風吹得泛紅,做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喂,鄉巴佬土鼈,你找老子幹嘛?”

庚武冷冰冰地睇了她一眼:“你跟了我一路,也不嫌累得慌。給你個生意做不做?”

被揭穿的阿曉頓時窘迫——格老子的,怎麽在這厮面前一點把戲都藏不住,回回都被他看光光的樣子——好吧,誰叫她就喜歡這樣又冷又酷的幹淨男人呢。

翻了個白眼把心中羞喜掩藏:“就就就……就跟你又怎麽了?現在知道那幾缸破酒沒有人肯買,舍得麻煩老子們幫你喝掉啦?”

庚武懶得和她擡杠,曉得她二人一整天連口熱水都沒喝,便吩咐老板再給二人各上一碗熱面條。

蹙眉問道:“我問你,這城裏頭,像你這樣的大概還有多少人?”

果然是外冷內熱的好男人,這樣體貼心細。

阿曉端着面碗,內心正竊竊泛暖,乍然一聽這話,頓時拍桌不服氣起來:“喂,什麽叫我這樣的?老子們出去一呼喝,全城的乞丐土蛇全部都得滾出來!最好對老子們客氣點,別不識擡舉。”

這話必然是大誇海口的,然而也不盡然全都不可信。

庚武心裏便有譜了,推出去兩個豬腰子錠:“那麽借你一群人的嘴用用。”

乖乖,這兩個加起來得有五兩。

阿楓面條還在嘴裏吸溜着,眼珠子豁然一亮,猛地撲過去就搶。

“餓鬼啊,帶你出來真丢老子臉!”阿曉拍了阿楓一掌,擦擦手就要把銀子從庚武面前撓過來。只那秀長的手指才觸到庚武的手背,銀子又給收回去了。庚武叫掌櫃的拿來筆墨,寫了一行字:“識字吧?”

阿曉一錯不錯地看着兩錠銀子,頻頻點頭:“識字識字,老子們在道上混,不識幾個字怎麽行?回頭叫人坑死了都不曉得。”

庚武便扔出去兩吊錢,勾着嘴角道:“這些先拿去買吃的,明天的這個時候,叫所有人都知道紙上所寫的,五兩豬腰子錢就是你的了。”

那隽顏上一抹笑弧仿若雲霧頓開,只看得阿曉心口砰砰止不住,把面條在腰間破壺裏一倒,拉扯着阿楓快走:“不就是傳兩句話,今晚就給你搞定!那可說好了,明天這時候老子去碼頭上找你,你可不許再搡我!”

兩道松松垮垮的身影大搖大擺走遠,小黑咋吧着不對勁:“大哥,交給他去辦靠譜嗎?我怎覺着這小子他麽的對你有意思。”

庚武好笑扯了扯嘴角:“不男不女的,有甚麽意思?不過就是拿錢辦事罷。自古世間消息,在上層人與中層人之間傳播最為隐秘,唯獨街坊小巷卻能一夜之間散布全城。底層人把消息一傳,末後便連那中上層人家也都盡信無疑。你且等到後日早上,到時再看效果不遲。”

言畢自叫小二過來結賬,兩個人回到碼頭,見各家掌櫃已把貨物領走差不多,便在艙內小憩,沒把其餘事兒耽誤。

整整一晚上不見動靜。第二日中午去到街上,隐隐便有風聲走動——

“嘿,你可曉得哪裏有紅醋賣?”

“紅醋?拿紅醋做甚麽?稀奇古怪。”

“傻子,怕是如今就你不曉得。那紅醋溫熱後喝下,可祛病防邪寒,古時《神農本草》裏便有文字載道,聽說是秘方釀制,別的州縣早都賣斷貨了。”

“可不就是,偏就咱城裏曉得最晚,有錢人家都托人去外地買了來。”

……

叽叽咕咕,交頭接耳,去到店中打問,店中卻沒有。

到了第三天早上,醬酒鋪子的小夥計才拉開門葉子,門外便排起了長隊。一個個手裏晃着瓷葫蘆酒罐子:“掌櫃的,你這可有紅醋藏着不賣?”

“都是鄰裏鄉親,不興只賣給有錢大戶!你們做生意的,少了咱尋常百姓可撐不下去!”

老周掌櫃這才想起前日庚三少爺的一番話,眉頭便蹙了起來,把夥計叫到跟前耳語,夥計點頭應着,忽而便換了裝束去往碼頭方向跑。

庚武着一襲鴉青長袍坐在對面的茶樓裏,褐木小桌上茶香袅袅,看底下老掌櫃在門前為難,連連擺手解釋不聽,便曉得火候到了。

“嘿,大哥這一招還真神啦!那夥計怕是去找你了,如此直接把醋賣了給他,也能夠讨他個好價錢!”小黑皺了幾天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

“賣?此刻那紅醋不過初有苗頭,輕易賣予他,這二日的功夫便也白做了。”庚武隽顏上略過一絲冷冽,将杯中茶水飲盡,拂開袍擺站起身來:“記住,生意場上同樣也是人情的買賣。倘若施利于人,必要叫他明白,這機會是你舍了予他,而非他有幸撿得便宜。他既欠你一回人情,下一回便少不得對你謙讓幾分。既要買醋,今番且等着他幾個親自上門。”

又吩咐小黑叫弟兄們把船上兩袋寒草運至樓下,再在棚中支起兩口大鍋。

“诶诶。”小黑自來只見大哥仗義磊落,還從未見過他這般施恩圖利的無情一面。心中莫名生畏,到底曉得那百來口酸酒終于有了出路,連忙喜颠颠地拔腿開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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