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夫人來襲
小黑與弟兄們随船去燕沽口走貨,庚武與阿康留在堇州府等大張運酒北上。
第一批帶來的二十缸酸酒,除卻賣掉的十缸,其餘的已叫何老板買走。涼棚空卻下來,阿曉站在高椅上,正在吃力地拆解着橫幅。個兒小,墊着腳尖,那新買來的褂子鎖着腰,臀股兒便跟着現出形狀。她自己假小子做慣了,動作扭來扭曲的,不曉得路上的爺們兒眼睛都往她這邊看。
這世道即便是三教九流也分三六九等,若論最下賤的當屬這些個打小如過街老鼠的小癟三。男孩兒長大了還好,運氣好的入了幫會做流氓,運氣不好混個拉皮條的小龜公;女人可就慘些,身子遮不住了免不得被幫頭地痞糟蹋,喜歡你便暫時養着,玩膩了就扔,最後半推半就堕入那煙花柳巷裏接客,幾時得病死了也沒人曉得你曾在世間來過。
但這些都是各人的命,不是誰人心善誰人便要去解救蒼生。
庚武正處理着空卻的酒缸,擡眼睇見阿曉那副樣子,便大步走過去,幫她把一大塊油布扯開來:“這些天的工錢結算給你,日後不要再來了。”
做慣了挨打挨罵的勾當,這幾日聽到的‘謝’字比從前十幾年還多,阿曉舍不得,跳下凳子央求道:“我不要錢,我樂意!庚武大哥若不嫌棄,幹脆把阿曉留在船上可好?只要大哥吩咐,不管做飯洗衣服……還是伺候,船漢的女人能做什麽,阿曉一樣什麽都肯幹。”
那“伺候”二字說得小聲,卻也叫人清晰聽見。擡眼見庚武清隽的狼臉木冷木冷的,不由雙頰燒紅,咬着下唇豁出去:“庚武大哥……喜歡怎樣子的女人,從來也沒見你、身邊有個人暖着……”
十六七歲的年紀,不似頭一朝遇見時的腌臜邋遢,今番洗了頭,擦了臉,換了身幹淨新衣裳。是那最便宜的粗麻料子,但到底是人生頭一件不從死人身上扒下來的,沾了灰塵心疼,一邊說一邊拍打着袖子,目光炯亮亮的,似卑微祈求。
眼前驀地掠過一張三角尖尖的臉兒,那臉埋在狗皮氈帽底下,看人的時候須得費力仰起頭,一樣也是水汪汪的似卑微依賴。
庚武微蹙了下眉頭,不喜看到這樣一雙眼睛。只做未曾發現阿曉日漸刻意起來的潔淨,将一顆豬腰子錠抛至她手上:“船上不是好女人應該呆的地方,我喜歡的女人,她只在家中等我。江湖有江湖的規矩,你既入了他們漕幫,就要守他疤臉的規矩,日後這樣的話別叫他聽見,小命不要了。”
阿曉只得把銀子接過來,面色潸潸然的:“老子……我又不真心想入他們幫,實在是沒有個靠山,只叫人當做狗一樣的看。那,庚武大哥的意思,到底是家裏有沒有女人了……”
吐了吐舌頭,暗暗捺一口氣,不肯艱難死心。家裏有女人也沒關系,只要那個女人安分守家,她就給他當船婦也照樣兩廂不妨礙……錯了,他有幾個女人她都不介意,跑生意的船老板女人多不是再正常不過?她就喜歡他清清隽隽的樣子。
“啪嗒——”話音還未落下,忽而身後傳來一聲鞭響。阿曉回頭一看,看見阿楓甩着一件破衣裳黑頭黑臉地站在身後。
“阿楓你早死啊?”阿曉就生氣起來,好巧不巧次次關鍵時刻就來搞破壞。
阿楓睇了一眼兩個人不足二步的距離,忿忿地磨着牙:“要死的是你,早上幫頭找了你三次,你一次都不在,回去等着頂缸吧!”
“頂就頂,大不了頂完把老子逐出幫會好了!”阿曉一回頭,身旁男子清颀的身影已經漠然走出了涼棚,氣得狠狠推了阿楓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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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夥計阿康滿面喜色地跑過來,邊跑邊喊道:“大哥,福城的貨船到了!”
“到就到了,如何興奮成這般?”長街上人影闌珊,庚武一襲墨色長袍衣炔輕揚。
阿康訝然頓步:“大哥你是真不懂還是在裝糊塗?得,那不告訴你了,你自己去看個驚喜吧!”
不過就是幾缸子酸酒,總不會是那個女人來了,能有甚麽驚喜?庚武精致薄唇略過一絲好笑,大步缱風望碼頭方向而去。
阿楓和阿曉對看了一眼,阿曉很生氣被打斷:“你剛才去哪兒了,咋咋呼呼的,我說話都被你打斷了!”
幸虧被打斷,少年阿楓憤懑地吭哧着:“你不是說想要離開這裏?我去找了黑船,那船掌櫃說,只要能不被疤臉發現,收三兩銀子就能帶咱出碼頭。出了這碼頭,今後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我都為你去努力。”
“努你個頭啊努,一文銀子本錢都沒有,你以為你是神啊!”阿曉剜了阿楓一白眼,見阿楓端正面龐上目光潋滟,終是歪了歪嘴角軟下聲音:“……出什麽碼頭,如果不是跟着庚武大哥走,出去又有什麽意思?去哪裏都是叫人看不起。”
阿楓很受傷,天曉得他打聽得有多麽小心翼翼,要是被幫裏頭哪個弟兄發現,那可是要斷腿割舌的,她竟然一點也不體恤。阿楓低着嗓門道:“阿曉,你就為了那麽個看都不看你一眼的船掌櫃,就這樣對我?”
“你知道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他看哪個女人都這樣,我就愛他這號冷冰冰的爺兒,你管不着!”阿曉讨厭阿楓忽然這樣傷情的語氣,瞪了他一眼,自己大搖大擺地随在庚武後面跟去了碼頭。
……
傍晚的堇州府碼頭上涼風習習,“福慶”號貨船停在岸邊,胡叔伯正與漕幫的弟兄交換着牌子。是個四五十歲的嘎瘦老好人,平日裏常與“雲熹”號互相幫襯着往來,今番八十餘缸酸酒的生意便托與他做,有錢先叫熟人賺。
扛貨的腳夫們來來去去把青磚地板濺濕,走路須得十分小心腳下打滑。那船板上出來一名俊秀小公子哥兒,着一抹黛色對襟短褂,下搭黝青的印流雲暗紋長袍,撐着船板想跳下地,又怕地面太滑,稍許猶豫。
阿康便指着‘他’笑嘻嘻道:“瞧,這還不夠驚喜,那小弟可得過去告訴嫂子一聲,大哥在外頭玩兒變心了!”
嫂子?
庚武步履微頓,凝眉望過去,只見那“小公子”生得瓜子臉兒,明眸皓齒,膚如冰清,左眼角下一顆淚痣楚楚,不是她關秀荷還能是誰?
“小女人家家的,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自己跑來。一群弟兄們住着,還得單獨給她騰地方。”庚武肅着狼臉,精致嘴角卻不由衷地掠過一絲柔情——女人說到底都是水兒做的,男人疼了她,久了再硬的心腸她也被融化。看從前多少狠心,把她堵在金織橋頭,忍不住多親了她一口,便眼眶紅紅地掴着掌兒要打他。現如今才去過一封信,忽而人就來了,竟已然對他這般“熬不住”——怕秀荷滑倒,連忙幾步往那“福慶”號船下踅去。
“傻瓜,不怕崴腳便大膽跳下來。”
船板又濕又斜,秀荷想要直接跳又怕摔,正猶豫着,忽而眼下多出來一雙長臂。她尚不及看清他模樣,一股熟悉的清爽味道已然遁入鼻翼,臉一羞,整個兒便随了他的方向撲去。
“找了你半天也不見人影,還以為你把我忘了。”秀荷攥着庚武肅淨的衣襟,嬌嗔剜了他一眼。
“誰人教你穿成這副模樣,像一只笨鵝。”女人柔軟的碎發拂過耳鬓,庚武把秀荷嬌軀離地托起,看她做着男兒新鮮打扮,眼中都是夫妻相見的歡喜,不由心中柔情漾開,好笑正了正她的帽檐。
“信中才與你言及‘必速歸來’,如何四五日的工夫都熬不住?開始不聽話了,看為夫罰你。”
耳垂被他唇齒磨得微癢,秀荷仰頭睇着庚武清瘦下去的隽顏,心中疼他辛苦,羞惱捶了他一小拳頭:“無賴,明明白紙黑字‘必速同來’,此刻又裝糊塗。嫌我醜,不歡迎,那我可回去了,不耽誤你勾搭‘小娘們’。”
掙紮着跳下地,揩着衣擺笨拙地要往船板上走。
那腰兒臀兒曲婉,做慣了江南女子的水柔,忘了此刻扮作的是男兒模樣。
曉得這女人慣愛弄姿拿喬,庚武心中好笑,猛地又把秀荷托進了懷裏:“怕不是弟兄們趁我不注意改了字兒,既是來了還能走去哪裏?……留下來陪我。”
那末了的一句忽然喑啞,睇見他眼中潋滟的倒影,全是自己。秀荷臉一紅,擰了庚武一把:“我就住一晚上,天一大亮就回去,不給那沒良心的添麻煩。”
卻哪裏會痛?明明舍不得擰他,庚武托在秀荷腰谷處的掌心忽而收緊,好整以暇地勾起精致唇角:“住一晚上,便叫你舍不得再把為夫丢下。”
随後趕來的阿曉站在漆紅木栅欄外,看見庚武與一名俊秀公子眉目含情,不由怪聲道:“嗨,那個小男人是誰?怎麽他們看起來好生相熟。”
阿楓解氣地撇撇嘴:“誰知道,指不定好男風,你不會自己過去問他?”
“幫頭要出去?”
“唔。你給老子看好地盤,要是其他道上的敢來鬧事,派人去西街芙蓉客棧告我。”疤臉含着水煙鬥,一身正經商賈裝扮,正要上轎子,擡眼見阿曉着一身栗色的新褂子,兩瓣兒屁股在褂子下突翹,眼睛就移動不開。
“兩個在看什麽?見了老子不哈腰也不行禮,按規矩可要剁一根手指頭警示。”疤臉眯着濁眼把阿曉上下瞄看。
老色胚,爛死你。
疤臉男女通吃,那玩意兒上不曉得沾了多少花兒柳兒的髒病。阿曉心中罵着,面上卻趕緊扯出來笑臉打圓場:“嘿,幫頭好,幫頭吉祥……小的在、在看那邊那個公子!娘娘腔樣的,好不面生,在想要不要過去訛他一筆!”
疤臉只當她胡扯,一邊睨着她晃蕩的胸脯,一邊語調陰陽怪氣道:“聽說最近在幫那姓庚的撸活,若是缺錢買衣裳,就去倉庫裏和老子說。想要什麽,老子都給你買。再要和幫外人扯不清,小心封了你溝子。”
去他倉庫裏人生就廢了。
“……幫頭那麽多倌兒姐兒都應付不過來,哪裏還敢叫您再破費?那姓庚的還欠我工錢沒還呢,小的這就讨債去。”阿曉做着鬼臉,見庚武走近,連忙呼啦啦跑到他身後躲了起來。
疤臉一錯不錯地盯着阿曉的屁股跑遠,然而只這順勢望去,一雙渾濁的眼睛卻将将一愣。那站在姓庚的身旁是誰?戴一頂瓜皮小帽,着一襲短褂長袍,低着雅秀的小臉,下巴尖俏俏的。小手兒攥在男人的掌心裏,忽而擡頭對他羞嗔一笑。那男人便在他腰間一扶,胯盆的形狀便被勾勒了出來,曲曲圓潤的,只有女人的胯盤兒才長這樣,倘若撥了褲頭掰去後面,必然兩陀白瑈像山峰一般翹嵩,不知多少爽劃……
哼,不怪這小子把“小個子”棄了,找了個這麽有味的,不曉得夜裏頭弄她怎樣快活!
疤臉扯了扯面皮,忽而和顏悅色地招呼道:“呵呵哈,幾日不見,聽說庚兄弟把偌大堇州府的醋都炒火了,怎麽今日有閑情在碼頭上閑逛?喲,這位小兄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