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住她的肩,把她拽到座椅和門邊一塊空隙裏。空間有限,他微微向她傾身,長臂一擡,虛撐在她身後的轎廂壁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地鐵“壁咚”吧。

眼前的一切發生得太突然,鐘艾驀地僵住身子,就連呼吸都有一片刻的停頓。

盡管所有的擁擠和紛擾都被這男人擋在了身後,可是,他們之間……距離太近,姿勢也太暧昧了!在這僅僅相隔幾厘米的距離裏,鐘艾甚至不太好意思擡眼去看季凡澤那張俊美如浮雕的臉。

她低垂眉眼,兩人的身高差,讓她的視線剛好平視在對方的領口上。

“嗳?你的領針是不是擠丢了?”鐘艾倏爾面露驚訝。

季凡澤身上那件法式襯衫的扣子随意解開兩顆,平直的鎖骨隐約浮現,唯獨不見她之前還拿來說事兒的那枚矜貴領針。

“沒丢,是我摘掉了。”他淡淡地回道。

“……哦。”鐘艾頓時了然。

呵呵,他要是再戴着領針擠地鐵,就更像傻逼了吧。

列車平緩前行,輕微的颠簸晃動中,兩人的身體被越擠越近,時不時彼此碰觸。那些不輕不重的撞擊,仿佛是一道道小小的電流,刮過鐘艾的身體,明明不疼不癢,可不免令她頭皮發麻。

她深吸口氣,才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錯覺統統拂去,将頭腦扯回工作模式。

由于暴露療法對病人的身心沖擊較大,心理醫生都會小心慎用,鐘艾自然不該怠慢季凡澤這位病號,她小心翼翼地觀察着他是否出現流汗、臉紅和局促不安等發病前兆。

“你流汗了。”鐘艾擰起眉毛。

“嗯。”季凡澤并未否認,他覺得有點燥熱。

“你的呼吸開始急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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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他和她貼得太近了。

“你的臉也紅了。”

“嗯。”她的碎發被出風口的風吹到他脖子上了,刺刺癢癢的,撓心。

鐘艾小臉一沉,果斷地攥住季凡澤的手腕,“走,你趕緊跟我下車。”她必須趕在病人發病前,把他帶離車廂。

季凡澤被她拽到月臺上,臉上只剩下一個無可奈何的苦笑,“鐘醫生,你也流汗、臉紅了……是不是你也要發病了?”

他低沉的磁性嗓音就這麽穿透嘈雜的空氣,直擊鐘艾的耳膜。她微微一愣,下意識地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我……有嗎?”她的眸光不自然地閃了閃。

“……有。”

哪知不待兩人的聲音落下,站臺上的人群陡然出現一片騷亂。

鐘艾偏頭一看,就瞅見不遠處很快有人圍成一個圈,緊跟着有求救聲傳出來:“先別動,別動!這裏有醫生嗎?有嗎?有嗎?”

“我去看看。”情急之下,鐘艾也顧不得季凡澤這位随時會“發病”的病人了,她丢下這麽句,便健步沖過去。

她撥開人群,嘴裏喊道:“請讓一讓。我是醫生,怎麽了?”

遲疑片刻,季凡澤也大步流星跟了上去。

圍觀者趕緊側了側身,給兩人讓出條路,“有人突然暈倒了。”

可不是麽,一位妙齡女子側身倒在地上,散落的長發遮住了她的面容。有個女士手袋扔在一邊,零碎的物品從裏面掉落出來,像是她要從包裏掏什麽,卻還沒找到就暈了過去。

“應該是低血糖昏厥。”鐘艾輕聲說了句。

圍觀的人群還在奇怪她是怎麽看出來的,鐘艾已經彎下腰,麻溜地撿起女子的手袋,從裏面翻出來一板巧克力。

“還真是低血糖啊,随身帶着吃的呢。”大家恍然大悟,看向鐘艾的眼神不由透出點贊賞。

鐘艾一心救人,無暇顧及左右,她朝人群裏的某位勾了勾手指,“杜先生,你過來幫我一下,把她扶起來。”

……杜先生?

應該是叫他吧。

季凡澤在原地僵了半秒,才晃着大長腿走過去。他俯下`身,托起那女人的背,把她的上身扶直了一些。這貌似是他今天第二次管閑事了。

女人長發及肩,發梢被汗水漬在臉上。鐘艾蹲在她身邊,撥開她的發絲,一張面色蒼白的臉露出來。鐘艾随意地投去一瞥,只匆匆掠過那張臉,她便伸手掐住對方的人中。

可猛然間,鐘艾像是被人按了定格鍵,狠狠地頓住。

轉瞬,她已再度看向那張臉,死死盯住。

……孟晴?

怎麽會是她。

鐘艾眼中飛快地閃過一絲晦澀的光。猶豫稍許,她迅速撬開孟晴的嘴,掰下一塊巧克力塞了進去。仿佛生怕慢一秒,她都會後悔似的。

醫者仁心,哪怕是對自己讨厭的人,也不能見死不救。

季凡澤抿了抿唇,看向垮着臉的鐘艾,“你認識她?”

狀似無心的發問,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固定在孟晴背後的那只手,曾有一瞬輕微的顫動。

鐘艾點點頭,沒多說,嘴角繃成一條直線。

見孟晴皺了皺眉,像是恢複了知覺,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散了。

鐘艾按着膝蓋站起身,“杜先生,麻煩你幫忙照看她一下,我去給她找杯水。”

“嗯。”季凡澤應下。

站臺上,依舊人潮如織,這一隅卻是安靜下來。

巧克力及時補充了糖分,孟晴一睜開眼,就撞上季凡澤那雙深如幽潭的黑眸。

她緩緩地坐直身子,抹了抹嘴角的巧克力屑,動作流暢自然,像是剛剛睡了個覺而已。而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卻是始終沒有離開過季凡澤。

無聲的對視,孟晴先敗下陣來。

她作勢一笑:“季凡澤,你什麽時候變成‘杜先生’了?”

☆、蜜方四

? 孟晴作勢一笑:“季凡澤,你什麽時候變成‘杜先生’了?”剛才悠悠轉醒,她從鐘艾嘴裏聽到的第一個字眼就是“杜先生”。

季凡澤的手早已從她背上撤下,他站得筆直,單手插在西褲側兜裏。一開口,他的聲音比瞧向這女人的眼神更疏離:“不關你的事。你要是有閑功夫,不如多關心一下杜子彥。”

聽聞杜子彥的名諱,孟晴的表情頓時僵了僵。

她對那位前任有多少餘情未了,看她的臉就知道了——連那抹玩味的笑容都收斂了,毫無留戀。

孟晴拍了拍身上的淺色時尚套裝,不緊不慢地站起身。別看她跟鐘艾年紀相仿,妝容精致的臉蛋卻多了幾分成熟韻味。大概是還沒從低血糖的症狀中緩過來,她的面色稍顯蒼白,扶了扶身後的牆柱,才勉強踩着高跟鞋站穩。

季凡澤的目光已經不在她身上了。

循着他的視線,孟晴扭過頭瞧了瞧。

隔着熙來攘往的人潮,隔着悶熱渾濁的空氣,遠遠的,一抹清瘦的身影跑出站臺。

鐘艾腳下踩着雙平底瓢鞋,露出光滑纖細的腳踝,往上是一條牛仔鉛筆褲和一件韓版短款小風衣,腦後随意地頂着個丸子頭。簡單利落的裝扮穿在她身上,竟添了抹初春的清爽氣息。尤其是那顆丸子頭,随着她的腳步起伏,一晃一晃的,平添幾分可愛俏皮。

孟晴不鹹不淡地收回眸光,再轉回頭面對季凡澤時,她眉梢一揚,“你怎麽和鐘艾扯上關系的?”在她的認知中,季凡澤和鐘艾的交情充其量也就是“他知道她,而她不知道他”罷了。

這回季凡澤連話都懶得回了,他的目光清淺,依舊落在漸行漸遠的鐘艾身上。

“你不會是對她有意思吧?”孟晴開玩笑似地問了句。

季凡澤神色不變,尾音挑高了些:“如果是呢?”

對方模棱兩可的戲谑态度,陡然令孟晴覺出味兒來。她本來只是随口一問,這下她真真驚訝了。那麽多重口的女人都入不了季凡澤的眼,他居然能看上鐘艾這種清粥小菜?

而且,話說回來……

孟晴笑了,“可惜,你不是她的菜呢。”

明知這女人是在故意激将他,季凡澤的心思卻還是莫名一動,“那可未必。”他說得有些漫不經心,聲音也很淡,但勢在必得的感覺很強烈。

“……”

地鐵站臺裏沒有賣水的,只有出口處有個小賣部,鐘艾一鼓作氣跑上去,掏出零錢買了瓶運動飲料。

本是小事一樁,她拿着飲料轉身的一瞬間,腳步卻猛地頓住了。

她為什麽要對孟晴這麽好?

太多事實證明,那個女人永遠不會念她的好,更不會對她好。

二十年前,孟晴搶走了她心愛的玩具;

十五年前,孟晴搶走了她小小升旗手的資格;

三年前,孟晴搶走了她在三甲醫院工作的機會……

人們總是對陌生人很寬容,對熟悉的人很挑剔,其實是有原因的。因為,陌生人對我們造成的傷害,叫意外;而熟人對我們造成的傷害才真正叫做——傷害。

鐘艾對那個女人就是這麽種無論如何也大度不起來的狀态,可糾結,只存在了區區兩秒,便被她壓了下去。

她一扭身,就瞧見自己身後站着個人。

夕陽的餘晖剛剛落在天地的交界線上,連綿的火燒雲已經染紅整片天空。季凡澤負手而立,浸淫在這變幻莫測的赤色中,他連深邃的眉宇間都沾染着夕晖的微光。

可他身邊哪裏還有孟晴的影子。

“你怎麽上來了?她人呢?”鐘艾面露詫異。

“走了。”季凡澤聳聳肩,那副寡淡的神色恰到好處。

鐘艾若有所思地“哦”了聲,握着水瓶的那只手,不覺收緊了些,“她沒事了麽?”

“嗯。”他毫不掩飾對這個話題的興致缺缺。

可鐘艾還是追問了一句:“她說什麽了嗎?”

季凡澤像是真的認真回想了一下,才回道:“她說‘謝謝你’。”

道謝?這可真不像孟晴的作風啊。

就在鐘艾腹诽浪費了一瓶飲料的一片刻,季凡澤忽然再自然不過地抽出她手裏的運動飲料,擰開瓶蓋——

鐘艾幾乎來不及反應,只見他微擡下颌,喉結上下滑動了幾下,寶藍色的飲料就這麽沒了半瓶。

看着他那副矜傲又優雅的喝水模樣,鐘艾也忘了計較這男人不客氣的舉動,她瞪圓杏眼瞅了季凡澤少頃,才把神思揪回來。

“我家就在附近,走路就到了。你也趕緊回去吧。”被孟晴一攪合,她早沒了治療“小白鼠”的心情。

季凡澤卻僵在原地不動,朝她微微勾了下唇。大概是由于相貌太過出色,哪怕只是這一絲絲笑意,他的眼角眉梢都已沾染,更顯得五官清隽生動。

鐘艾正奇怪他笑得這麽勾人為哪般時,只聽季凡澤儒雅謙和地問道:“你能借我點錢麽?”

“……啊?”問題太唐突,刺激得她有些發懵。

“我的錢包放在車裏了。你剛才把我拽下車的時候太匆忙,我忘了拿。”他解釋道。

這是怪她了?好吧,鐘艾猛然滋生出一種被倒打一耙的憋屈感。她認命地低下頭,從包裏掏出一個粉紅色皮夾。用了幾年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妥的錢包,這一刻拿在手裏,她無端感到有點燙手。

粉紅色……這男人該不會又調侃她有顏色強迫症吧。

連帶着,鐘艾驀然想起在診室裏自己被對方看光的小粉紅內衣,不由得臉蛋隐隐發燙。她心虛地垂着眼眸,在錢包裏左翻右翻,最終抽出張百元大鈔。

她不情願地把票子遞過去,“我沒零錢了。”

俗話說,借出去的錢如同潑出去的水,說多了都是淚。鐘艾很懷疑對方所謂的“借”字可信度有多高,她權當肉包子打狗了。

季凡澤接過錢,連“謝謝”都省了,直接問她:“你把手機號給我,我會聯系你還錢。”

驚喜來得太突然,鐘艾幹笑兩聲,麻利地接過他遞上來的手機,撥通了自己的號碼。一來一回,兩人都存好了對方的手機號。

目送鐘艾的背影消失在林蔭道盡頭,季凡澤把手機揣回褲袋,他傲嬌地彎了彎唇。

呵呵,問個電話都沒費吹灰之力,誰說他不是這女人的菜呢。

**

整整一個星期過去了,鐘艾壓根沒接到還錢的電話。

一百塊錢不算多,她臉皮薄,自然不好意思催着人家要,只能怪自己遇人不淑了。原來債主也不是那麽好當的,鬧心。

周末下午,鐘艾驅車去了趟B市城西的國土資源局。

國土資源局後面有一片環境清雅的社區。小區裏的綠化很好,一簇簇盛開的夾竹桃環繞着灰色家屬樓,布局中規中矩,又不失春意盎然。

鐘艾輕車熟路地停好車,邁着輕快的步子走進電梯,直上十五層。

門鈴聲落下,防盜門很快從裏面打開,露出一張剛正不阿的臉。

一看到鐘艾,徐海東立馬笑了笑,那張上了點年紀的臉上浮起幾道褶子,“小艾回來了,快進來。”

鐘艾一點不見外地換鞋進屋,叫了聲:“爸。”

徐海東是她的繼父,早年喪偶,和前妻沒有一兒半女。再婚後,他一直把鐘艾視為己出,十幾年來,對母女倆盡心盡責。

也許,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真的就會為你打開一扇窗。雖然鐘艾的生父不太負責任,但她從未感覺過缺失父愛。該給她的,徐海東一點沒少給。當初鐘艾在三甲醫院實習時,正科級的徐海東毫不含糊地掏出大半積蓄,給她在醫院附近買了套單身公寓,說是為了閨女以後上下班方便。

只是誰能料到,原本她轉正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惜,最後她卻讓爸媽失望了。

陽臺的窗戶開着,窗臺上擺着一溜盆栽,栀子花、風信子,還有兩盆未到花期的昙花,全是徐海東的寶貝。午後的豔陽照進來,為各色花朵蒙上一層金光,煞是令人心曠神怡。

“你看花都開了,這天轉眼就熱了……”嘴上念叨着,徐海東從冰箱裏拿出一杯酸梅湯,遞給鐘艾,“你喝點涼的,解解暑。”

鐘艾平時自己住在那套單身公寓裏,每個星期回父母家一次,每次徐海東都提前備好她喜歡吃的喝的。

收了收神思,她抱着玻璃杯“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轉眼杯子見底。她滿足地抹了抹嘴巴,把兩罐深海魚油擱在茶幾上,“媽最近身體好點了沒?這是給她帶的補品。”

不等徐海東答話,一陣窸窣的腳步聲伴着一副高八度的女聲傳進客廳。

“你別老浪費錢買些有的沒的。”鐘秀娟看起來氣色不錯,身上穿着套藕荷色的家居服,腦袋上頂着新燙的中卷。

“不是我買的啦,是朋友送的。”

“哪個朋友送的啊?”鐘秀娟往耳後掖了掖發卷,手裏拿起魚油左看右看,嘴上刨根問底。

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問題,鐘艾卻像是被問住了,她一時不知是否該道出“沈北”的名諱。

沈北,這個曾經老媽最喜歡、但現在最讨厭的男人。

鐘艾張了張嘴,還在杜撰打馬虎眼的說辭,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徐海東便打了圓場:“秀娟啊,你問那麽多累不累。”

“生個姑娘,能不累麽!”鐘秀娟一副為女兒操碎心的模樣,她拉着鐘艾的手坐下,苦口婆心勸道:“小艾,你別去電視臺做那個黃色節目了,好不好?”

……黃色節目?

“咳咳。”鐘艾囧了,她把手抽回來,撓了撓頭,“《健康Go Go Go》是健康節目。”

“健康個屁!我看着怎麽都是性話題啊。你爸是公務員,傳去局裏多不好聽,你讓我們老兩口的面子往哪兒擱啊。你可別跟着沈北那小子混,畢竟他……”

老媽又開啓超強碎碎念模式了,鐘艾默默向徐海東投去一個求助的眼神,可他這回倒是專心致志地看電視了,一副置身事外的樣子。

幸好這時,鐘艾的手機适時地響起,成功解救了她……

☆、蜜方五

? 鐘艾關上房門,在房間裏接聽了電話。

手機另一端有些噪雜,随着語笑喧阗的背景音一起冒出來的,是一副軟軟糯糯的童音:“姐姐,啵一個。”

鐘艾愣了一下,随即綻出個甜美的笑容,“笑笑,你怎麽拿爸爸的手機啊,你們在哪兒呢?”

“今天幼兒園有親子活動,粑粑玩游戲輸了,漂亮老師正在折磨他呢。”笑笑樂得合不攏嘴,隐隐透着幸災樂禍。

鐘艾剛要開口,就聽見手機裏插`進一副清朗的男聲:“沈笑,你給誰打電話呢?”

顯然,沈笑手裏的手機很快被人搶回去了,因為下一秒,沈北的聲音就鑽進鐘艾的耳朵裏,“這臭小子真是人小鬼大,都學會通風報信了……”

“你怎麽勾搭美女老師去了?”鐘艾挑了挑眉毛,随意調侃了一句。

沈北的解釋倒是十分認真:“我們玩兩人三腳輸了,老師罰做十個伏地挺身,這也叫勾搭?”

腦補了一下沈北被一堆小包子圍觀做伏地挺身的樣子,她忍不住想要發笑,卻是沒笑出來。思緒一晃,鐘艾就想起了另一幕——

她讀高一那年,沈北讀高三,兩人同校。

體育課測驗八百米那天,剛好趕上鐘艾大姨媽最後一天,才跑了一圈,她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了。眼瞅着平時體能不如她的女同學都遠遠地把她甩在後頭,她簡直萬念俱灰了。哪知她正要放棄的一瞬間,身旁突然多了一抹矯健的身影。

“鐘艾,加油。”

微微粗喘的“加油”聲伴着春風附耳而過,像是一劑強心針,登時令鐘艾來了勁兒。沈北兩條大長腿開拔,就這麽一直在外道帶着她跑向終點。最後,鐘艾的成績倒是過關了,沈北卻因為逃課被老師罰做一百個伏地挺身。

也是這樣的盛春,穿着一套籃球衫的沈北一下一下地在陽光下做伏地挺身,動作标準,肌肉修韌。鐘艾站在遠處看着,只覺得他小麥色的皮膚像是被鍍上了一層蜜糖,在暖光下泛着盈盈汗珠……

那樣的年紀,怦然心動,很簡單。

那一年,沈北十八歲。

今年,沈北二十八歲。

也許,在匆匆那年之後,用一種輕描淡寫的方式把所有物是人非的感情都了結了,才是一個成年人該有的态度吧。

沒有錯,鐘艾早就長大了。

而沈北,也并不再是那個會陪她跑到終點的男人了。

鐘艾閉了閉眼,把思緒揪回這通電話,“行了,你和笑笑折騰吧,我先挂了。”盡管她努力把聲音控制得淡然如常,握着電話的那只手卻隐隐沁出薄汗。

片刻的停頓,不知沈北是否和她想到了相同的畫面,他并未挂斷電話,而是問她:“你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

“今晚不行,我在我媽這兒呢。”鐘艾坐在床沿上,晃着腿,實話實說。

沈北沒再堅持,“那算了。”

“哦,對了,下期節目要采訪社交恐懼症的病人,你那邊有現成的案例麽?”他話鋒一轉,說起正事。

社恐患者……

條件反射真的是件很可怕的事兒,鐘艾的腦子裏忽地就鑽進某張光風霁月的俊臉。

“有倒是有,但我得先問問看。”畢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上鏡,她沒把話說死。

“好,等你答複。”

晚上,鐘艾和爸媽吃了頓家常菜,然後打道回府。

臨出門時,鐘秀娟又提起不想讓她去電視臺錄節目的事,鐘艾這回嚴肅地回道:“診所有給節目廣告贊助,這是薛教授交給我的工作任務,我不能不去。”

“唉,私人診所就是沒有公立醫院好,淨搞這些亂七八糟的。”鐘秀娟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鐘艾被老媽酸習慣了,她雙臂一伸,抱了抱鐘秀娟,“安啦,你女兒在哪兒都能發光。”嘴上大喇喇地安慰了老媽,背過身,她心裏卻有一淙酸楚緩緩淌過。

誰不知道公立醫院好,有保障,有前途,看看孟晴就知道了。這幾年,光是國際性的學術研讨會,她就出席了幾次,還混了個在讀研究生。哪像鐘艾每天窩在私立診所裏,拉病人跟拉保險差不多。

不過,回到單身公寓,鐘艾洗完一個戰鬥澡,便把那點郁結難平的心思全抛在了腦後。私立診所怎麽了,收入還高呢,職稱、晉升和學術壓力也沒那麽大,她圖個自在不行麽!拜職業所賜,鐘艾很會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人生,就像擡頭看到的這片天一樣——陰晴總有時,所以一世為人,總要學會讓自己的心情放晴。

惦記着沈北拜托的事情,她換上條純棉睡裙,邊擦頭發,邊從手機通訊裏翻出“杜神經”的號碼,孰料正欲撥出,鐘艾的指尖倏地頓了頓。

當時存電話的時候沒注意,這會兒她才發現對方的手機尾號竟是——四個八。

真夠騷包的號碼啊,比她那個5454的尾號吉祥多了。

就是她這稍稍一遲疑,忽然有電話插播進來。看了眼來電顯示,鐘艾不免怔忪,很不應該地想到了“心有靈犀”這個詞。

“嗨,杜先生。”她的聲線清澈,仿佛漫着剛出浴的溫潤水汽。

手機裏陷入須臾的沉默,季凡澤不得不花半秒鐘來消化一下這個稱謂。隔着細微的電波,鐘艾錯過了他眼中藏着不奈的目光,倒是他的聲音聽起來更加富有磁性了。

“鐘醫生,明天你有空嗎?”

……約她?

鐘艾抖了抖頭發上的水珠,疑惑道:“怎麽了?”

“我想還你錢,可一直沒空去診所,不如你明天來找我拿一下。”季凡澤說得波瀾不驚。

可鐘艾卻生生怔住了。

一百塊,又不是一百萬,這人用得着這麽大費周章嘛。

……果然神經病都是神邏輯啊。

她嚴重懷疑一切都是借口,這男人根本就是——想!賴!賬!就在鐘艾即将脫口而出“錢不用還了”的一剎那,她陡然喉頭一緊,急忙改口道:“也行,你給個時間和地點吧。”

她的爽快令季凡澤在驚訝之餘,亦頗為受用。他稍事忖度,很快敲定了兩人見面的時間、地點。

結束通話,鐘艾把手機往床上一扔,轉身哼着小曲吹頭發去了。明天真是個好日子,她正好可以趁機游說“杜先生”參加電視臺的節目錄制了。

**

隔天,星期天。

天氣不算太好,陽光像是怎麽也穿不透厚重的雲層,只從大片的烏雲中漏出絲絲淺光。空氣悶悶的,仿佛随時都可能憋出一場雨來。

鐘艾的心情并未受到天氣的影響,中午時分,她前去赴約。

一如既往的清爽打扮,她刻意沒選任何帶粉紅色的衣服。米色亞麻褲配帆布鞋,外加一件寬松連帽衫,輕松搞定。出門前,她把褲腿向上挽起兩褶,露出白皙的腳踝,既時尚又利落。

季凡澤定下的見面地點在米蘭百貨,距離鐘艾的住處不算近,就算路上不堵車也要半小時的車程。她敲着方向盤腹诽,為了一百塊,她也真是蠻拼的。

不過話說回來,還個錢,這人怎麽還約到商場去了?

米蘭百貨屬于中高檔Shopping Mall,五層的餐飲樓層一分為二,一邊是符合大衆消費的美食廣場,另一邊是獨立的高檔食肆。鐘艾找到季凡澤所說的那間Gothenburg瑞典餐廳時,比約定時間提早了五分鐘。

餐廳內環境清雅,光色撩人,琴聲袅袅,正值用餐高峰期,客人卻寥寥無幾。

鐘艾巡睃一圈,沒見到季凡澤的人影,便在正對門口的位子上先坐下了。笑顏如花的女侍應給她端來一杯檸檬水,放下菜單,娉娉婷婷地轉身走開。

不看還好,随便一翻菜單,鐘艾的眼神立馬直了。

……太坑人了吧!

一道瑞典肉圓居然要兩百元,還Gothenburg呢,簡直就是怪獸哥斯拉啊!好吧,錢不錢的倒是其次,關鍵是季凡澤又沒說要請她,如果是AA制的話……鐘艾粗略一算,已經肉痛得想死了。

事實上,季凡澤之所以選在這裏見面,是有原因的。

由于米蘭百貨的大股東之一要移民海外,決定撤資,董事會最近一直在游說季凡澤投資。作為百貨業巨頭,季凡澤雖然不差錢,但他對投資向來謹慎。在他看來,營業額只是一堆粉飾過度、不太靠譜的數據,所以他寧願擠出點時間親自微服私訪一下。

順帶着,他把鐘艾也叫上了。

昨晚給鐘艾打電話前,他在網上搜了搜,發現Shopping Mall裏有間瑞典餐廳,外籍主廚、空運食材,看樣子還不錯,十分符合他的飲食标準。

鐘艾對着菜單默默吐糟的功夫,向來守時的季凡澤正搭乘觀光電梯直上五層。

不是工作日,他特意卸去了平時一絲不茍的裝扮,只穿了件黑色立領襯衫搭配休閑西褲,免得鐘艾又瞎哔哔他有各種強迫症。不過再簡約的衣服上了季凡澤的身,效果就跟穿在男模身上一樣,有型有款。

當他以這副身姿走進Gothenburg的一瞬間,穩健的腳步卻不由頓住。

只見鐘艾雙臂抱肩,清瘦的小身板一個箭步橫在他面前,就這麽把季凡澤堵在了餐廳門口。

“我們換個地方吃吧。”她說。

劇情不按劇本走,季凡澤當即面色一僵……

☆、蜜方六

? 人氣興旺的美食廣場上,林林總總地彙聚着一排排南北特色小吃的招牌。沒有獨立的門面,只有一群群黑壓壓的腦殼和杯盤狼藉的公共用餐區。

四方小桌兩側,面對面坐着一對男女。

遠看,俊男美女;近看……

季凡澤沒動筷子,手撐在腿上,挑着眼角瞅了瞅鐘艾碗裏那團汪着紅油的涼皮,以及她吸溜涼皮時一點不斯文的吃相。別看她身材瘦溜,他真懷疑這女人上輩子是豬,而且是只重口味的豬,吃個大排檔都那麽香。

“鐘醫生,你今天不會又準備‘暴露療法’吧?”礙于上次擠地鐵的前車之鑒,季凡澤語帶戲谑。

嘈雜的人聲中傳來這麽一副清醇嗓音,鐘艾從大海碗裏擡眼,“當然不是,免費的體驗療程就那麽一次。”她的咨詢費很貴的好嗎。

她滿足地舔了舔油光锃亮的小嘴,笑着補了句:“用餐的價格和兩人的交情是成正比的。我和你好像不怎麽熟呢,所以咱倆吃飯只要随便填飽肚子就行了,不用講究排場和情調啦。”

原來,他們就是……一碗涼皮的交情。

季凡澤本來只是抱着逗趣的心情調侃她的,可她大喇喇的一番話,卻令他心裏莫名地顫動了一下。

其實,對季凡澤而言,她并不陌生。

他見過她三次,而且,每次都印象深刻。

第一次,是在孟晴的生日趴。

剛好趕上季凡澤放暑假回國,一下飛機,他就被杜子彥劫持了。季凡澤對發小女朋友的生日沒什麽興趣,可杜子彥還是硬把他拉去撐場面了。

孟晴當晚包了一間KTV包房,酒過三巡,十幾個大學生玩得正嗨,包房門突然徐徐推開——

鐘艾背着個雙肩包走進來。

當時外面下着雨,她進來時,頭發濕漉漉的,一縷一縷的貼在臉上。光怪陸離的光影下,襯得她的膚色白皙得近乎透明,似乎吹彈可破。

不待鐘艾開口,只聽“啪”地一聲悶響,一塊奶油蛋糕直飛她的面門。

剎那間,包房裏像是進入了另一個世界,頓時安靜得鴉雀無聲,就連K歌的音樂似乎都停了一瞬。

炸開的蛋糕糊住了視線,鐘艾一時怔在原地,牙齒微微打顫,也不知是冷的,還是驚的。

砸她一臉蛋糕還不夠,孟晴眉毛一挑,“沒爸的孩子來這兒湊什麽熱鬧啊,又沒人請你!”

氣氛不是一般的尴尬,鐘艾的嘴角抿成一條直線。衆目睽睽下,她慢慢地擡手,抹了把臉上的蛋糕屑,摻着微涼的雨水,她的指尖輕輕發抖。

然後,令所有人震驚的一幕,陡然發生了。

她不疾不徐地走到孟晴面前,用沾滿奶油的那只手,“啪”地扇了孟晴一巴掌。

孟晴捂着臉,驚得連一個音節都還沒發出來,鐘艾已經把一張補考證塞進對方手裏。她像是一只被逼急的兔子狠狠咬了人,“要不是教務處讓我拿補考證給你,我才懶得看到你。”

“你怎麽打人啊?”一副懶散的男聲遽然插`進來。

鐘艾剛扭頭瞅向聲音來源,杜子彥已經從沙發裏站起來,近了她的身。到底是年輕氣盛看不得女朋友被人掌掴,他一把将孟晴拉到身後護着,擡手就推了鐘艾一把。

“壽星跟你開個玩笑,你至于麽?”他的口氣特別沖。

不是玩笑,而是羞辱。

鐘艾哪裏受得住那麽一推,她向後趔趄了幾步,才将将站穩。她的雙手垂在褲線兩旁,緊緊地揪着,細小的骨節微微發白。她不說話,仰頭死死地盯着杜子彥的臉,像是要把他盯出個洞來。

“我有爸爸,叫徐海東。”她輕輕的聲音裏,藏着絲絲顫音。

那一天,季凡澤坐在角落裏眯眼假寐。

其實,整個過程不過兩三分鐘,鐘艾甚至根本無暇看清包房裏的每張臉,便扭身跑掉。但每當季凡澤回想起那一幕,卻猶如慢鏡頭回放,将她當時的眼神拉得很慢、很慢,慢到仿佛足以把她一直留在他的眼裏。

只因逆光裏,她的眼神——

溫的時候像水,太淡;

涼的時候像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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