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生如畫(下)
“其實并不好。”美子苦笑了一下,“20多年了,小時候跟我一起玩的姐妹們都已經滿臉皺紋,弓腰駝背了,而我卻還是18歲的模樣。山裏面很多人視我為異物,認為我是邪魔附體,這些謠言甚至曾一度動搖過雄九的山主地位。不過我丈夫一直很愛我,所以并未起疑心。問題是白,他已經成長為一個成熟的男人,歷代山主在白這麽大的時候早已娶妻生子。可他卻根本沒有娶妻的欲望,我猜只有一個原因。”
“他愛上您了。”銀古淡淡地說,眼睛盯着地席。
美子苦笑了一下,“正是如此。最近我越來越強烈地感覺到,他對我的感情,已經超越了親情。更諷刺的是,今晚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竟然……直接想吻我。”
“您覺得我能為您做什麽呢?”銀古的眼睛突然擡了起來。
“我希望在悲劇發生之前,您能幫我制止。您知道的,我很愛白,同樣,也很愛雄九。”美子說完這些,從袖子裏取出了一個精美的卷軸,将其遞給了銀古。
銀古将卷軸徐徐打開,在微弱的燭光下,他看到了一幅彩色水墨畫。畫中是一個穿着櫻色和服的婦人,看起來大約四十多歲,雖然額頭、眼角和嘴角上有些許皺紋,身材也略略走樣,但看上去依然綽約有餘。
突然,銀古覺得這幅畫有種強烈的既視感,這個婦人,好眼熟……他的視線從畫上移開,盯向對面的美子,“您的母親麽?”銀古問。
“不是。”美子搖了搖頭,“這是我的畫像。”
銀古驚訝地張大了嘴,口中的煙差點掉了下來。
“在我18歲那年,有次上山采藥,不小心滑落山崖,摔斷了一條腿。後來雄九巡山的時候發現了我,将我背回家裏,救了我一命。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見面,從那以後,我便深深地愛上了這個挺拔帥氣的男人。很幸運的是,雄九也愛我。
剛開始我并不知道他是山主的兒子,等我知道時,村裏已經有很多人正在議論哪個女孩會成為山主的兒媳婦。原來山主正在為雄九安排相親,村裏的女孩都以嫁到山主家為榮,争搶着向雄九獻殷勤,當時我很害怕雄九會娶別的女孩,因為我真的很愛他。
之後有一天,我上山采野菌,碰到一個背着畫板的旅人,他主動跟我打招呼,說我很漂亮,問能否給我畫像,我心想反正以後這張臉肯定會變老變醜,畫個像留做紀念也未嘗不可,于是就答應了。那個旅人畫得很認真,足足畫了一個多小時。
他畫得很好,畫中的我非常漂亮逼真,所以我接到畫後不由自主地說了句,‘要是我能夠永遠像畫中這麽年輕漂亮就好了呢,這樣雄九就會一直愛着我了。’聽到我說這樣的話,那個人突然很生氣地責怪我:‘你不該對墨跡未幹的畫許願!以後這幅畫必須時時刻刻陪伴你,不然會大難降臨!’說完他沒收我錢就直接走了。”
“墨跡未幹……嗎?”坐在對面的銀古抱起雙臂,認真地思索着。
“我當時很害怕,那個人說話的表情很認真,于是我便将畫收起,趁某天去集市的時候買了一個卷軸,偷偷将它裱了起來,我沒敢把畫的事情告訴任何人。幾個月後雄九來我家提親了,我如願以償嫁到了山主家,到現在我還記得那個時候其他女孩的嫉妒眼神。婚後的日子很快樂,不久我就忘了那幅畫的存在,後來白就出生了。
有一天我整理不穿的舊衣服,在箱底發現了那個卷軸,将它拿了出來,一打開我就覺得有點不太對勁,畫中的人,的确是我沒錯,但總感覺變成熟了很多。然後我拿起一面鏡子,結果發現鏡中的我明顯比畫中人更加年輕漂亮。仔細想想,在我結婚生子的這幾年中,雄九已繼任山主,他不再是當年的那個青澀少年,變得成熟而有擔當,但我,卻好像依舊是未出閣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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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像替你衰老了?”銀古突然插了一句。
“是的。”美子盯着銀古的眼睛,“畫像中的我的确在不斷地衰老。剛開始不是很明顯,大家認為我在山青家養尊處優,保養得好也正常。但随着白漸漸長大,雄九和同齡的大家都開始漸漸衰老,而我的容顏卻一直沒變。說實話,當時還有點竊喜,因為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永遠年輕漂亮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那時雄九也頗以為豪。
之後,嫉妒的女人們就開始嚼舌根了,流言四起,山中發生了澇災,村民被野獸襲擊,也全部歸罪到我的身上。雖然雄九不說,但我知道,他的心很累。而此時白又這樣,現在我也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邪魔附身了。我很害怕因為自己而毀了白,再毀了雄九,甚至毀掉山青一族。所以我想破壞這個詛咒,有一天我用一把匕首劃了一下畫像,結果卻……”
“劃傷了你自己。”銀古淡淡地吐出一口煙。
“不愧是銀古桑,你又猜對了。然後我突然明白了那個旅人所說的話的真正含義。如果畫像毀了,那麽我也會死。”美子靜靜地盯着銀古,“銀古桑,您能救我嗎?”
“嗯。但如果那樣做的話,你就會失去一直以來引以為傲的美麗,做好這樣的覺悟了嗎?”
美子淡淡地笑了,燦若櫻花,“美麗……從來不像我這麽膚淺啊……花開花謝,春華秋實,十歲的天真,二十歲的浪漫,三十歲的成熟,四十歲的寧靜,五十歲的睿智,六十歲的包容,七十歲的慈祥,這才是完整的人生。真正的美麗應是一個不斷地自然流動的過程,而不是像我這樣,空洞地,停滞不前。”
“嘩啦!”美子背後的門突然被拉開了,雄九坐在門口,滿臉淚水。
“美子……”他走了進來,抱住自己的妻子,無聲地哭了。
“果然你沒有睡着呢……”美子輕輕拍着丈夫劇烈起伏的肩膀,“如果我變老變醜了,你還會像現在這樣愛我嗎?”
“會……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都會愛你……”雄九抱着美子,輕聲哽咽,“一直以來,只有我一個人在不斷地,不斷地衰老,真的好孤單……同時也很害怕,自己會越來越配不上你……”
聽完雄九的話,美子的臉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無限釋懷的微笑。
“拜托了,銀古桑。”美子堅定地望着銀古。
“那,白呢?”銀古盯着對面的夫妻倆。
“我會向那孩子解釋的。”美子無畏地揚着臉。
“嗯,好吧,我簡單解釋下。給您作畫的人,用的顏料,其實是一種蟲,叫做喰時,即吞食時間的蟲。一般情況下處于沉睡狀态,但若以光酒調和,會讓其蘇醒。蘇醒的喰時顏色非常亮麗,用其做顏料繪出的人物花鳥,往往異常美麗逼真。當光酒蒸發完,喰時會繼續陷入沉睡。
但墨跡未幹時,對蘇醒的喰時表達願望的話,它會将畫中物的時間與實物互換,即實物的時間會停滞,永遠保持着當時的樣貌,而本應不變的畫中物卻獲得了時間,換句話說,喰時為自己争取了足夠的食物來源,得以永不沉睡。”
美子和雄九面面相觑,雄九遲疑地問:“有沒有辦法讓喰時重新沉睡?将畫中的時間還給美子?”
“有。不過……”銀古的視線先停留在雄九臉上,随即轉到美子臉上,“即使讓它重新沉睡,它吃掉的20多年的時間也不會回來了。換句話說,美子會瞬間由18歲衰老到41歲,沒有任何過渡。”
美子的臉上遲疑了一下,但仍然堅定地說:“沒關系,我不怕。”
“好。”銀古看到美子臉上堅毅的神色,在由衷欣賞的同時,還有點淡淡的惋惜。
他從木箱底部取出了一封折疊得很好的信,将其打開,上面是娟秀的字跡:“致銀古桑:近幾日茶藝有所精進,歡迎歸來品茶,很期待你的旅途見聞。要牢記跟我的約定哦,在我腿好之前,你一定要努力別被蟲吃掉。狩房淡幽”
“淡幽……”銀古盯着信上的落款,心中想道,“本來這封信我打算珍藏一輩子的……嘛,算了,此時能派上用場,似乎更有意義的說……”他從箱子裏又拿出了一個玻璃瓶,雙手帶上一雙白色手套,将瓶塞打開,從裏面捉出一只紙魚,将其放在那封信上,很快,信上的字體開始扭曲掙紮,不一會便飛離了信紙,快速向空中飛去。銀古瞅準時機伸出雙手,正對着畫像一拍,那些字體便全部被拍在了畫像之上。
“不要!”房門外突然傳來一聲凄厲的尖叫,然後白瘋狂地闖了進來。
“白醬!”雄九急忙從後面攔腰抱住了激動的兒子。
銀古無暇理會混亂的父子,他聚精會神地壓着那些字,只見畫上的人物線條也開始動了起來,畫墨和字扭曲在一起,在銀古的指縫中瘋狂掙紮。
過了好一會,畫墨和字都安靜了,銀古長噓了一口氣,将手從畫上拿開,擡起手臂擦了一下滿臉的汗水。畫中的婦人變成了18歲的美子。
“母親!母親!嗚嗚嗚……”白的哭聲在深夜聽起來,顯得格外悲痛。
銀古扭頭看了一眼美子,只見一個略微佝偻的婦人坐在那裏,眼角、額頭和嘴角都有了或深或淺的皺紋,但她的臉上,卻煥發着平和而寧靜的光芒。
“白醬,”她向跪在地上痛哭的兒子走了過去,将他的腦袋抱在懷裏,“我愛的男人,永遠是你的父親……但我愛的兒子,卻永遠是你啊……”
“母親……對……對不起……”白将臉埋在了婦人的懷抱中,嚎啕大哭。
銀古的眼睛出神地盯着地上的畫像,那一行娟秀的字體正好在畫中人的下方。突然,他覺察到一只有力的大手搭在了自己的左肩,“狩房淡幽……于你來說,應該是不亞于美子于我的存在吧……”
銀古一驚,眼睛突然瞪大了,腦袋迅速往左轉了一下,正好對上雄九柔和的眼神,“這幅畫,就送給你好了。反正,美子18歲的樣子,我都看了20多年了。”
“謝……謝謝!”銀古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咧嘴笑的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