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林隐之狼(下)
匆匆飯畢後,濃重的夜色已逐漸籠罩了大山。雄九和銀古一人舉着一只火把上山。途中遇到很多仍然在努力尋找小誠的村民,呼喊的聲音已明顯伴随着疲憊和沙啞。
一路上雄九向村民們打聽搜尋的結果,但很遺憾的是沒有任何人發現關于小誠的蛛絲馬跡,悲痛欲絕的婦人幾度幾近昏厥,雄九安慰了許久才讓她稍微平靜一些。銀古站在旁邊認真地傾聽着,他的眉頭緊緊地皺在一起,一邊抽着煙,一邊努力地思考。
晚上的山路比較難走,縱然雄九巡過無數遍山,待等到他們到達那個水塘的時候,卻比往常多花了近一半的時間。
安靜的水塘呈現出凝重的墨色,天上有陰雲遮住了月亮,周邊的一切很暗,只能大致看到輪廓。銀古舉着火把走到塘邊,認真地盯着沒有一絲波紋的平靜水面。看起來沒有什麽異常,銀古默默地想。他将手指伸進水塘,沾了一點含入口中,輕輕咂了一下嘴,“好甜!”
“那是!我每天中午必定來這裏飲水的說。”雄九為這座上天恩賜的水塘頗感自豪。
“這塘中,可有魚蝦貝蟹?”銀古問。
“沒有。水裏從來沒有過任何活物。夏天時連蚊子都不會在這裏出沒的說。”
“哦。”銀古重新陷入了思索。他将火把插在松軟的草地上,沿着塘邊緩慢地走着。口中的煙頭在暗中不斷地一亮一滅,仿佛是孤飛的螢火蟲。
突然,不易察覺的,水面慢慢地發生了一些變化。好像有明亮的白光從湖底逐漸升起,整個水塘周圍漸漸浮現出了一絲柔和的霧霭。而且,很微妙的,這種情景莫名其妙地讓人很愉悅。
銀古也覺察到了塘水的變化,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水面,只見水塘底部的光亮漸漸清晰,明亮的白光在整個墨黑的水底逡巡。白光與墨色迅速穿梭交織,整個水面忽亮忽暗,仿佛夏日的雷雨夜空。
突然,銀古感覺到自己的胸腔內一陣莫名其妙的窒息。為什麽?這個場景是如此地痛苦,卻又如此地熟悉?
那道白光拼命掙紮在濃重的墨色中,有那麽一瞬間,整個水塘都散發出耀眼的白光,照亮了周邊的樹林和灌木叢。
銀古的眼睛被那道強光刺激地幾乎睜不開眼,出于本能他緊緊閉住自己唯一的右眼。但那白光好像可以透過自己閉着的眼睑,直接照射到靈魂內部,耀眼奪目。
銀古的心中産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感覺,似曾相識,明明很痛苦,但除此之外,還有另一種更加強烈的情感,那應該是……思念?對,沒錯,是思念,強烈的,無法自抑的,深深的思念。
銀古被自己的想法驚了一下。不可能,自己從來沒碰到過這白光……不對,我沒有小時候的記憶,難不成,幼時的自己曾碰到過?突然,一絲絲希冀從銀古的心底開始慢慢醞釀,探尋的渴望使他強迫自己睜開了眼睛。
只見湖面的白光将夜空照耀得如同白晝,很多細小的觸手正不斷地向四周蔓延,水塘的正中有一個蓮藕狀的東西正在努力向上伸展,高出水面約一米時,突然停止了動作,從枝節的上端浮出了一個巨大的花苞,散發着更加耀眼的強光。花苞逐漸膨脹變大,包圍的蓓蕾也逐漸變得透明,銀古看到花苞中好像有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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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花苞一下子打開了,碩大的白色花瓣同時向外伸展,仿佛聖潔的白蓮。花瓣中央蜷縮着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背着一個小筐,手中握着一個小小的藥鏟。小男孩貌似睡着了,一動也不動。巨大的花瓣輕輕搖曳着,銀古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些花粉狀的發光物質正在向男孩身上不斷地噴灑着。
雖然銀古并不認識花瓣之中的男孩,但根據之前與雄九的談話,他斷定小男孩就是大家已經努力找了兩天的小誠。想到這裏,他快步向水塘邊那塊高大的石頭走去,想趁機把小男孩抱下來。
突然,他的腳在塘邊濕潤的草地中滑了一下,不小心仰面跌倒在塘邊。他想爬起來,卻對上了一雙眼睛,一雙黃褐色的野獸似的眼睛,豎瞳。那雙眼睛距離他是如此的近,銀古感覺極不舒服。同時,也感覺到一絲強烈的恐懼。
因為,那雙眼睛的主人,是一頭毛發光亮,個頭碩大,看起來非常強壯的,狼。銀古可以清晰地看到巨狼那潔白鋒利的牙齒,臉上和脖子裏亦可以真切地感覺到狼嘴裏噴出的腥臊熱氣。
突然,銀古覺察到了白光好像沒有那麽刺目了,他的眼睛快速瞥了一下水塘上空,只見那些展開的花瓣正在緩慢地向內聚攏,想要重新将小男孩包裹在蓓蕾中。支撐花瓣的蓮藕正緩慢地向水中下沉。
銀古很清楚地明白若是小誠沉到水底,那必定兇多吉少,因此只能抓住這唯一的機會。突然,一塊石頭不偏不倚地擊中了巨狼的腦袋,它不由自主地扭頭盯向石頭飛來的方向。
“謝謝!雄九!”銀古在心裏面默默地說,然後迅速爬了起來,他看到花瓣正在逐漸聚攏,小男孩僅僅還能看到身體的一部分,同時蓮藕也已經下沉到與水面平齊。銀古跑到塘邊,不假思索地跳了進去。
他快速地游向中央的白色蓓蕾,在花瓣即将合攏的一剎那,将自己的右臂伸進了花瓣正中的空隙,憑着感覺摸到了小男孩的手臂,然後用力一拽,小男孩一下子被銀古從花瓣中拉了出來。
突然,碩大的花瓣開始瘋狂地簌簌顫抖,花瓣變幻成了細長的發光觸手,一下子将銀古和小誠緊緊地纏繞住,拖入了水裏。
雄九拔出了腰間的長刀,正在與那頭巨狼緊張地對峙。但當他們發現銀古和小誠都被發光的觸手拖入池底後,巨狼突然返回,縱身一躍,也跳入了深塘。
雄九跑向塘邊,他覺得白光已經不再那麽刺眼,黑白交替掙紮了一會之後,白色的光亮仿佛沉入水底一般,完全消失不見,水面重新恢複了濃重的粘稠的墨色,仿佛剛才的一切只是一場噩夢。
雄九驚魂未定地盯着水面,突然他意識到銀古還在水塘裏,焦急地大喊:“銀古桑!誠醬!”可是,平靜的水面上卻蕩不起一絲漣漪。四周的樹林和灌木叢安靜地出奇,除了銀古插在草地上的火把還在發着畢畢剝剝的碎響。
銀古抱着小誠,感覺到自己正在慢慢下墜,發光的觸手緊緊地纏繞着自己,池底的光亮也越來越清晰。銀古發現除了白光,還有無數發光的生命體在水中悠然自得地游弋。有的為水母狀,有的為長蛇狀,有的為星形……但大多數的蟲,都是銀古所熟悉的。
他們下降的速度開始變緩,底部的光亮卻越來越強,銀古覺得自己好像要緩慢地着陸。突然,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襲來,銀古變得焦躁難忍。是什麽?明明可以想起來的,這究竟是什麽?啊,快想起來……
觸手消失了,銀古抱着小誠站在堅實的塘底。他覺得自己可以自由地呼吸。突然他看到了那個發着白光的物體。在那個發光體的下面,他清楚地看到了流動的光脈,璀璨的,奪目的,數千年亘古不變的,最古老生命體組成的,光脈流。
銀古突然覺得自己的身體有點不聽使喚,有一種無形的吸引力,他克制不住自己向那個發光物走去。他睜大着眼,雖然光線依舊刺目,但此時卻無所畏懼,他想弄清楚發光物的真實面目。
發光物伸出了很多細長觸手,輕輕地觸摸着銀古和抱着的小誠的臉和身體。有一只發光觸手在他的臉上不斷逡巡,試探性地伸向了銀古空洞的左眼。
突然,銀古聽到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那根發光觸手突然暗淡了,然後變成了黑色,最後消失不見。然後,另一只觸手仿佛要證實似的,也緩慢伸向了銀古的左眼,奇怪的聲音再次響起,和第一根觸手一樣,白光變暗,繼而成為濃重的墨色,最後完全消失。
那個發光體發出了一聲濃重的低吠,好像是憤怒的咆哮,它收回了所有的觸手,自身開始收縮。随着不斷的收縮,光亮卻越來越強,最後變成了一個乒乓球大小的光球。光球很快地鑽入了塘底,銀古看到它融進了光脈,再也無法分辨出它的本體。
突然,四周開始不斷動蕩搖晃,銀古醒過神來,緊緊地抱着懷中的男孩。周邊的光線交織,那些發光的形狀各異的生命體開始快速地到處游動。銀古緊緊地閉着眼睛,失去了知覺。
“銀古桑!銀古桑!”雄九和白的聲音仿佛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銀古皺了皺眉,睜開了眼睛,他發現除了雄九和白,然後很多村民正擔憂地望着自己,便一下子坐了起來,“誠醬呢?”
“誠醬在這裏,他沒事,已經睡着了。”雄九安慰着銀古。
“剛才發生了什麽?”銀古摸着自己濕漉漉的頭發,感覺大腦有些短路。
“您跳進了水塘之後,那頭狼也跟着跳了進去。我一直守在塘邊,過了好一會,發現你浮出了水面,懷裏緊緊地抱着誠醬,就趕緊把你給拉上來了。”
“我睡了多久了?”
“大概一個小時吧。”
銀古看到小誠的母親正坐在草地上抱着自己的孩子,他走到婦人面前,“可以叫醒他嗎?”
婦人很疑惑,但還是點了點頭,搖晃着懷中的孩子,不一會男孩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打了一個長長的哈欠,醒了。
“你是誰?”銀古謹慎地問。
“我是小誠。”
“認識這個女人嗎?”銀古指着婦人。
“當然認識,我母親啊。”
“認識他嗎?”銀古又指向走過來的雄九。
“山主大人。”
銀古輕輕地舒了一口氣,“太好了,看來誠醬沒事。”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啊?”走過來的雄九疑惑地問,周圍的村民們也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應該是一種叫做光漈的蟲。水塘的底部有光脈流,它得以在此存活。光漈在一年中只有三個月是醒着的,其他時候都處于沉睡狀态。它的食物來源是動物們的生命,一年前守林人的兒子可能是在光漈蘇醒的時候,不小心跌入了水塘,成為了它的餌食。”
“可是我和白、梓樹最近幾天都親眼看到他兒子了啊!”
“那不是他兒子,那是光漈為了捕食而幻化出的拟态。”
“就算他兒子是拟态,晚上變成狼又是怎麽回事啊?”雄九依舊滿腹疑問。
“狼很有可能也是光漈的拟态。光漈會記住自己所接觸的獵物的形象,同時也很了解獵物的習性。人通常在白天活動,所以白天以人的形态來吸引獵物;狼通常在晚上活動,所以晚上以狼的形态來捕食獵物。”
“可是梓樹兒子一年前溺水的時候才九歲,為什麽現在卻是十四歲的模樣?”
“狼被光漈捕食在先,梓樹兒子在後。白天是人的拟态,晚上是狼的拟态,久而久之,人的時間會逐步向狼同化。狼生長一年相當于人類生長四五年,所以梓樹兒子的模樣變成十四歲,也不足為奇。”
“哦……”雄九和村民們若有所思,“那您是怎麽戰勝光漈的呢?”
“我并沒有戰勝它。真正戰勝它的,恐怕是我體內寄生的另一種蟲。”銀古苦笑了一下,伸手摸向自己空洞的左眼,“我的靈魂,最終會被常暗吞噬。但明明是這麽殘忍的常暗,卻歪打正着救了我一命。呵,還真是諷刺啊。”
“常暗?那是什麽蟲?”雄九和村民們滿腦中都是問號。
“一種很可怕的蟲。可怕到目前還沒有任何一位蟲師能夠戰勝。嘛,這已經不是你們要擔心的問題了……”銀古吐出了一口煙,幽幽地說。
銀古轉向水塘,夜晚的風輕輕地吹動他已然半幹的銀發,“這座水塘,還是填了吧。”
“為什麽?”雄九的臉上充滿了不舍得。
“塘中的水之所以異常甘甜,是為了吸引動物。而且,光漈若想存活,離不開水源。”
“可我在這裏喝了好多年都沒事的說……”
“因為你是白天來的。光漈懼怕陽光,白天在水塘邊逗留并不會有危險。”
“既然這樣,就更加沒有填塘的理由了啊!”雄九理直氣壯。
“你難道忘了?誠醬是怎麽失蹤的了?”銀古意味深長地望了雄九一眼,“光漈很明白自身的不足,拼命進化出各種生存的手段。如果放任不管,不久的将來,它也許會進化出好幾個拟态。到那個時候,即使你請來全世界最優秀的蟲師,恐怕也拯救不了這座大山了。”
“大家的意見呢?填,還是不填?”雄九轉身望向四周的村民。
村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都不約而同地點了點頭。
“好吧,既然大家都決定要填,那我也只好同意了。”雄九嘆了一口氣,戀戀不舍地望向平靜的湖面。
之後的幾天,雄九帶領着整座山中身強力壯的山民,搬運山石砂土,開始填埋水塘。足足用了一周的時間,才将水塘完全填沒。
雄九望着平坦的砂壤,心中充滿了惋惜。突然一只麻雀蹦蹦跳跳地在來到了這裏悠閑地啄食。之後,一只紅眼睛的白兔也跑了過來,麻雀撲棱棱地飛走了,白兔機警地東張西望。又過了一會,一條紅黑相間的大蛇也慢悠悠地爬進了這裏松軟的新鮮土壤,白兔又被吓跑了。
雄九盯着這一幕看了許久,突然嘴角微微一咧,“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