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食髓知味(下)
化野和婦人一人提着一盞燈走在村間的小路上,銀古頭上纏着一圈白色的繃帶,在一旁淡淡地抽着煙,紅色的煙頭一明一滅,“你的病人麽?”
化野扭頭看了一眼婦人,點了點頭,“是的。”
“剛開始什麽症狀?”
“剛開始就是沒有食欲。”化野還沒開口,婦人搶先說了,“後來就是吃不下東西,就連他以前最愛吃的紅燒肉,也吃不下。”
“當時我給他開了一些調理脾胃的草藥,但沒什麽效果。”化野低了一下頭,“然後我又換了一種刺激味覺神經的藥物,但好像适得其反。”
“怎麽說?”
“原先的症狀是沒有食欲,但還能強迫自己進食少許;而服用提升味覺的藥物後,卻完全吃不下去了。”化野的眼睛盯着布滿石子的山間小路。
“那陣子他真的很遭罪,”婦人用袖子擦了一下眼角的淚水,“吃什麽吐什麽,身體漸漸地消瘦下去,快變成一把骨頭了。直到有一天……”
“哦?”銀古擡起了眼睛,盯着婦人。
“有一天他提出想去山上走走,說是怕以後再沒機會了。我要陪他一起去,被他拒絕了。後來天黑了他還沒回家,我很擔心,就和鄰居一起上山去尋,卻哪裏也找不到。快半夜的時候他回來了,表情呆滞,好像遇到了什麽非常可怕的事情,身上一股很難聞的味道,而且髒兮兮的,他跟我說想要洗澡。我急忙幫他燒了洗澡水,洗完澡他直接睡了。第二天起來後氣色突然變好了,然後他跟我和兒子說,他的病可能會傳染,為避免染病,必須要跟我們分開住。”
“這種病會傳染麽?”銀古問化野。
“按道理不會。這種病看起來并不像是瘟疫的說……”化野小聲地咕哝着。
“我們在山上有處廢棄的舊房子,簡單收拾後,丈夫就離開我和兒子,一個人住在山上了。”婦人繼續說,“期間我不放心,每天都去看望他,給他送飯。我發現他好像在逐漸好轉,身體也日益強壯,甚至可以繼續上山采藥了。但他依然不吃東西,我帶的飯他從來都一口未動。”
“他自己做飯嗎?”化野遲疑地問。
“不,我丈夫不會做飯,而且,那舊房子中根本沒有任何炊具。”婦人很肯定地答道。
一旁的銀古沒有說話,淡淡地吐出了一口煙,陷入了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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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會,他們走到了山上那座簡陋的舊房子。化野輕輕地推開了房門,乍一看裏面黑乎乎的,沒有任何光亮,空氣中彌漫着一股腐爛的酸臭味道。
“大谷?”化野站在房門向裏面喊了一聲。
側面的裏間中仿佛有個黑影動了動,一個嘶啞的聲音回應道:“化野三三?”
化野和銀古向着發出聲音的房間走去,婦人緊随其後。他們看到房間中的确漂浮着大大小小的綠色磷火,安靜而詭異。銀古的眼睛緊緊盯着房中,沒有說話。只見化野陰沉着臉大步走上前,一下子将房中的窗戶全部打開,過了一會,那些綠色的磷火慢慢地被窗口進來的山風給吹散了,空氣中那股難聞的味道也消散了不少。
婦人将燈籠湊近自己的丈夫,突然她發出了一聲駭人的尖叫。化野和銀古急忙向男人走去,在柔黃的燈光下,他們發現男人的臉上,脖子上以及□□的手臂上長滿了大大小小的綠色水泡,看起來非常恐怖。
“這是?”銀古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緊了。
化野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塊白色的棉布手帕,沾取了一點綠色水泡的分泌物,對着燈光仔細地觀察着,然後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突然大驚失色。
“怎麽了?”銀古問。
“這……雖然不太可能,”化野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用擔憂的眼神盯着叫做大谷的男人,“這是……屍斑。”
“啊?!”銀古和婦人不由得大吃一驚,婦人突然捂住了嘴,開始了劇烈的幹嘔,然後雙腿一軟,直接暈了過去。
“喂!振作一點!”銀古輕輕地搖晃着婦人,焦急地望着化野。化野摸了一下婦人的脈搏,又掐了一下她的人中,“她沒事。平躺即可。”
銀古按照化野的指示,将婦人平放在旁邊的地上,将房門大開,清冽的晚風瞬間在整個房間中流蕩。
“這種水泡,什麽時候開始有的?”化野拿起了大谷的一只手,表情嚴肅地問道。
“差不多有一個星期了。”大谷有氣無力地答道。
“看見了房間中的磷火嗎?”
“嗯。”大谷低下了頭。
“我想問你個問題,可以嗎?”銀古擡眼盯着男子。
“……您是?”大谷遲疑地盯着銀古,又看了一眼化野。
“哦,這家夥是我的朋友,叫做銀古,是個蟲師。你完全可以相信他。”化野急忙解釋。
“嗯,問吧。”大谷點了點頭。
“它,被你藏在了什麽地方?”銀古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大谷的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額頭上也冒出了幾滴汗,但他強作鎮定,“我不明白您在說什麽。”
“你知道的。屍體。”銀古一字一句地說。
化野驚訝地張大了嘴,“屍體?銀古你別亂說啊,這裏哪有什麽屍體啊?”
“嗯。對吧?大谷桑。”
“真是個敏銳的人啊,”大谷虛弱而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在第二塊地板的下面。”
化野不敢相信似的瞪着大谷,銀古走向第二塊地板,用力一掀,裏面是一個大木箱,“化野,來幫忙。”
“哦!”化野急忙走過去,和銀古一起将木箱拖了出來。木箱很沉,而且散發着非常難聞的腐爛味道。
化野哆嗦着雙手打開了木箱的蓋子,裏面放着一具男人的屍體。看起來已經半腐爛,面部已經扭曲難辨,部分皮膚開始滲出綠色液體,腹部也長滿了白色的蛆蟲,右邊的胳膊和胸腔已經沒有了肌肉,露出森森白骨。
縱然化野見識過各種各樣的病人,也見識過不少生命的離去,但看到這樣恐怖的屍體,還是控制不住嘔吐起來。
銀古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他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屍體,發現沒有肌肉的那部分邊緣有很多細小的綠色觸手,正不斷地向空中伸展着。
“你,是不是吃過一種奇怪的果實?青色的,卻有一種發酵般的酒精味道?”銀古轉過頭,盯着虛弱的大谷。
“你怎麽知道?!”大谷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迅即又低下了頭,“是的。有一天我上山挖藥,中途聞到了一種很奇怪的香味。我很好奇,便開始尋找,後來發現香味來源于一個山洞,我便鑽了進去,越往裏,香味越濃。
最後我看到山洞深處長着很多青色的果實,當時我吃了一顆,味道非常好。于是我忍不住又多吃了幾個。然後還特地多摘了一些,想給妻兒嘗嘗。可等我走出山洞,那些果實卻全部腐爛了,還臭不可聞,無奈我只好全部扔掉。後來我又去別的地方采藥,就把這件事給忘記了。
那天晚上我回去的時候,發現妻子做的飯竟然罕見地難吃,當時饑腸辘辘的我還頗為抱怨,但她和兒子卻吃得津津有味。第二天起床後,妻子為我做了早餐,依然很難吃,無法下咽。這時,妻子也發覺我有點不對勁了,她認為我生病了,特意請了化野三三來為我看病。
三三給我開了一些藥,中午妻子特地做了我最愛吃的紅燒肉,但即使是這道菜,我吃起來依然味同嚼蠟。為了不辜負妻子的一片好心,我強迫自己吃了一些,沒想到腸胃翻騰得厲害,趁妻子不注意,我全吐了。自那之後好一段時間,我吃什麽吐什麽,而且什麽藥也不管用。
偶然有一天,我想起了那青色的果實,仔細一想,我是在吃了那果實之後才無法進食的。想到這裏,我急忙上山,卻再也找不到那個山洞。但在山上的時候,我聞到了另一種香味,怎麽說呢,食物的味道。長久沒有進食,我的胃早已空空如也,饑不可耐。于是我欣喜若狂地去追尋……”
“然後就發現了這具屍體。”銀古打斷了大谷的話,化野也在一旁靜靜地聽着,雙眼大睜,驚訝地大張着嘴。
“是的。”大谷點了點頭,“我追到了一處懸崖的底部,那裏躺着一個人,等我走近時,發現他早已死去多時,而那張臉,我不認識,估計是奔波的旅人,不小心掉落了懸崖。”大谷頓了頓,擡眼盯着銀古。
化野此時臉上的表情很是複雜,他看了銀古一眼,心中莫名酸楚,他很清楚,銀古,也是一個,永遠在奔波的旅人;銀古,也可能,在奔波的旅途中,不知哪天就會掉落懸崖,卻無人知曉。想到這裏,化野的臉上,掠過了一絲悲涼。
“香味來源于那具屍體。”銀古淡淡地說。
大谷的臉上一驚,随即釋懷了,“不愧是銀古桑。由于過度饑餓,我已經失去了理智。等我醒悟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在吃那具屍體了。”他的臉上充滿了悲傷,“當時我幾近崩潰。我竟然吃人肉!問題是我的身體竟然……還充滿了飽餐後的愉悅與滿足!我無法原諒自己,在屍體面前跪了很久。後來我找了一些工具,就地挖了一個坑,将屍體埋了起來。”
“但你又把它挖出來了。”銀古盯着大谷的眼睛。
“我已經不是一個正常的人類了……”大谷突然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我已經沒有資格再跟家人們生活在一起!要是他們知道了,我肯定是奇恥大辱一樣的存在吧……很多時候我都在想,就這樣結束自己的生命該有多好……可是,可是,那種饑餓的感覺使我瘋狂,我控制不住自己……”男子痛苦地無聲哭了。
“老公……”旁邊的婦人不知何時醒了,她慢慢走了過來,抓過男子的手,哭泣着,“你怎麽那麽不相信我啊……不管發生什麽,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永遠是你的妻子啊……你還曾想了解自己的生命,可是,你的命,也有我和兒子的一部分啊……”妻子善解人意的話令大谷不由得淚流滿面,兩人開始抱頭痛哭。
“是蟲引起的嗎?”一旁的化野盯着銀古。
銀古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這種蟲的名字,叫做味髓,喜食腐屍。但其自身無法移動,為了生存,常幻化為果實的形狀,釋放出異常甘甜的氣味,吸引人或動物食用,之後便寄生在宿主的舌頭根部,強制改變其味覺,迫使其食用腐屍,以達到為自己供食的目的。若宿主本身喜食腐屍,則無甚大礙;若宿主的身體不适應腐屍,則會出現各種病症,重者致死。”
“我丈夫還有救嗎?”婦人期待地望着銀古。
銀古跟化野回去了一趟。他忙碌了好一會,配好了一小瓶淺黃色的液體。将那瓶液體遞給了大谷。
男人喝了一口,突然開始了劇烈的嘔吐,銀古的眼睛密切觀察着,不一會,他看到了一個發光的綠色蛞蝓狀物體被吐了出來,在地上拼命蠕動着。銀古将那個東西撿了起來,輕輕地放回到那瓶淺黃色液體中,封上了蓋子。
“捉到了?”化野滿臉期待,盯着銀古。
“嗯。”銀古将裝着味髓的瓶子在化野面前搖了搖,正準備放入口袋,被化野一把搶了過來,他對着燈光仔細地觀察,但除了液體,卻什麽也看不到。
“還給我。”銀古伸手想拿回瓶子。
“送我吧。”化野涎着臉。
“你又看不見。”銀古的豆豆眼盯着他。
“誰說我看不見的?明明就在這裏面的說!”化野将瓶子抱在懷裏,背過身去。
“那你記住,千萬不要打開。”銀古嘆了一口氣。
“知道了知道了!”化野賤賤地笑着,連聲答道。
突然,化野想起了什麽,拿出一個糯米飯團,遞給大谷。大谷遲疑地咬了一口,輕輕地咀嚼着,沒一會,便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咽,“好吃!”
“老公!”婦人激動地抱住男子,開始嚎啕大哭。
過了幾天,在山上的懸崖下面,多了一座新墳,化野和大谷默默地站在墳前。突然,一陣山風吹過,“漂泊,注定是一項,孤獨的修行啊。”化野喃喃地說,閉上眼,低下了頭,默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