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逆時之輪(下)

淡幽默默地拄起手杖,站起身來,對銀古笑了一下:“嘛,先吃飯吧。”

銀古點了下頭,跟着淡幽向餐室走去,他盯着前面少女的腳踝,希望能感覺到它的顏色比上次見面時要淺一些,可是不管他怎麽眯着或是睜大眼睛,都不覺得那墨色有褪去分毫。

不一會便走到了餐室,紫朱色的檀木方桌上擺着豐盛而精致的和食,桌角放着一個漂亮的花籃,鋪滿了碎冰和花瓣,斜放着一瓶大吟釀。

玉婆婆畢恭畢敬地坐在方桌旁邊的軟墊上,一旁坐着的風太手裏正捧着一塊桃花糕,津津有味地吃着,胖嘟嘟的小臉上亦沾上些許糕點的碎屑。看到淡幽和銀古進來,玉婆婆立即起身,拿起那瓶大吟釀,開始為銀古和淡幽斟酒。

“阿玉,還有風太,跟我們一起吃吧。”淡幽熱情地邀請。

“好耶!”風太立即站了起來,就要往桌子旁邊湊。

“大小姐,不用了。”玉婆婆一把抓住了風太的手,将他拉了回來。

“阿玉總是這麽死板啊!難得銀古回來一趟,我就想熱鬧一點嘛……婆婆……”淡幽将自己的身體探到端坐着的玉婆婆臉前,撒嬌般請求着。

“唉!好吧……大小姐,真拿您沒辦法啊!”玉婆婆嘆了口氣,将懷中的風太抱到了桌旁的一個墊子上,自己則坐在了風太的旁邊。

風太很開心,由于他不會用筷子,對于自認為好吃的食物就直接上手了,吃得臉上都沾滿了褐色的醬汁。玉婆婆在旁邊看着他,眼神充滿寵溺,不時拿出自己的手帕幫風太擦一下嘴角。銀古覺得,印象中那個平素嚴厲的婆婆,此時,臉上竟挂着一絲發自內心的微笑,神情也變得溫柔而慈祥,好像還夾雜一絲絲,幸福與羞澀。

“啊喏,”銀古端起酒杯,小口地啜飲着,“風太,今年幾歲了?”說完,用一種探尋的眼神盯着玉婆婆。

“62歲了。”婆婆倒是很坦然,直面着銀古的提問。

“是嗎?”銀古的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忍不住問,“他一直都是這樣子的麽?”

“不是。”在一旁沉默的淡幽突然發話了,“幾年前我見到風太的時候,他還是一個青澀少年的模樣。”

“哦。”銀古又飲了一小口酒,盯着風太嘴巴裏塞滿食物後甜美而滿足的笑容,“是蟲引起的吧?”

“沒錯,這種蟲的名字,叫做逆輪。”玉婆婆安靜地說,再次幫助風太擦了一下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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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知道是蟲在作祟,為何不祛除?”銀古不解地問,“狩房家從來都不缺厲害的蟲師吧……?”

“的确有祛除的方法。”玉婆婆的臉上恢複了平素的嚴厲,她端起面前的一杯酒,姿态優雅地喝了一小口,“但我覺得,不祛除,對風太最好。”

“?”銀古滿臉疑惑,他望了一眼淡幽,淡幽只是笑眯眯地回望了他一眼,意味深長。

“好吧,我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你好了。”玉婆婆嘆了一口氣,盯着眉毛擰在一起看起來無限糾結好奇的銀古,半是寵溺半是責備地開口了,“別看風太這樣,他可比我大三歲呢。”

“從我記事起,風太就跟別人不太一樣,長得跟個小老頭似的,滿頭銀發,滿面皺紋,聲音沙啞,還彎腰駝背,我一直以為他是老爺爺般的存在。偶然的一次聊天,才知道他原來跟我同齡。村子裏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怪物,風太的父母承受不了衆人的壓力,在他十歲之前,便雙雙離世。

那個時候,他的日子可真不好過。哪個年代都會有一些人渣,自己生活不如意,便變着法子欺負弱者。風太,理所當然地成為了他們的宣洩對象。幾乎每隔幾天他就要被揍一頓,經常鼻青臉腫,還好我常去看他,為他帶去衣食,并為他療傷。”玉婆婆說完,好像回憶起了當時的悲慘情景,不由自主地憐愛般摸了摸風太那毛茸茸的腦袋。

“那時,狩房家是我們村子裏的望族,大老爺知道了風太被欺負一事之後,勃然大怒,将風太收入家中,他的麻煩才終止。這也使得我可以跟風太朝夕相處。在這期間我發現,随着我一天天地長大,風太卻好像,正在一天天地變得年輕。大老爺也覺察到了風太的變化,但那個時候關于逆輪的記載還不甚明确,所以便不了了之。

在我十八歲那年,風太已長成為一個健康而有活力的中年人,舉止得體,對我也很溫柔。在我生日那天,他私下裏向我表白了,而我也順理成章地答應了。但快樂的日子沒有持續多久,家族中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蟲師要出去尋找某種異蟲,由于擔心他的安危,大老爺便安排風太随同,此後,我們便分別了近二十年。

這二十年間,剛開始我們還寫信聯系,後來慢慢中斷了。家裏父母催促我結婚,但我心中依然挂念着風太,拒絕了所有的提親,為此跟父母不知鬧過多少次。同時,我也曾多次打探風太的行蹤,但未果,也不知他是生是死。後來,大小姐就出生了,帶着罕見的禁種之蟲的印記,在那一刻,我明白了自己的宿命,我向狩房家發誓,終生不嫁,侍奉大小姐。”說完這句話,玉婆婆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了一股神聖的光輝,那是一種,為心中崇高的信仰而犧牲自己的大義凜然。

銀古不由自主地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用眼角瞥了一眼坐在身旁的淡幽。只見淡幽并沒有在吃飯,而是微微低着頭,緊緊地咬着下嘴唇。

“大小姐出生不久,風太就回來了。那一天我正好在院子裏晾衣服,只看到一個皮膚黝黑、體格健壯、高大帥氣的男人走了進來,一開始我并沒有認出他,正準備問找誰時,他直接喊了我的名字,我才反應過來。當時我根本就不敢相信,抱着他哭了很久。後來,我得知老蟲師早在幾年前就已經離世,安葬他鄉,風太繼承了他的遺願,以蟲師的身份,繼續尋找異蟲,費勁千辛萬苦,終于找到後,才輾轉回鄉。”玉婆婆一邊說着,一邊拿起風太面前的小碗,幫他盛了一碗湯。

“那個時候,我又高興又難過,高興的是我得知風太還活着,并且一直颠沛漂泊,尚未婚娶;難過的是風太已不再是當年的風太,他意氣風發,年輕帥氣,正值大好年華,而我卻已近不惑,人老珠黃。但風太卻絲毫不在意,依然對我像從前那般好。他知道我對狩房家發的誓,也從未跟我提及婚嫁之事,我們就這樣,互敬互愛地生活到了現在。”講完後,玉婆婆又啜飲了一杯酒,停頓了一下。

“他尋找的異蟲,是什麽?”銀古冷不丁地問。

“抱歉,時機未到,恕不告知。”玉婆婆直接向銀古潑了一盆冷水,一旁的淡幽擠出了一個幸災樂禍的壞笑。

“好吧……那,風太,知道逆輪嗎?”

“知道。不僅如此,還知道它的驅除方法。”玉婆婆停了一下,“別看風太這樣,當年他也是一名很厲害的蟲師,或許還勝你一籌的說。”

“……難道他不想讓自己變回正常人嗎?”

“他提過要讓自己恢複原狀,但被我拒絕了。”

“?”銀古瞪着玉婆婆,眉頭緊鎖。風太嘴裏塞得太滿,不小心嗆到了,開始了劇烈的咳嗽,玉婆婆開始溫柔地一下下幫他拍着背。

“銀古,在這個并不完美的世界中,無論你已步入耄耋,還是初生人間,都是孤獨的。但孤獨并不可怕,真正可怕的是對孤獨的恐懼。一旦消除了那種恐懼,孤獨也很好。太多的人走向同一個方向,而風太跟我們所有人的方向都不一樣,正因如此,他才是特別的存在,足以讓我銘記一生。

沒錯,我也曾像個怨婦一樣深深地詛咒過命運,但當命運真正到來時,內心反而異常平靜。我也希望風太能夠跟我一樣,臉上有皺紋,頭上有白發,漸漸變老,并最終走向生命的盡頭,好像這樣我們才般配。但我不能那麽自私……要知道,風太,從來沒有過一個,真正的童年啊!!!”玉婆婆緩緩閉上了眼睛,眼角,有一泓淚水,悄然滑落,在一旁的風太看到了,伸出稚嫩的小手幫婆婆擦去了淚水,“阿玉,你怎麽哭了?”

“沒事,阿玉看你吃得這麽開心,高興地落淚了呢。”玉婆婆将風太抱了過來,放在自己的膝上,“長大後的人總會變醜陋,所以每個成年人都會懷念自己的小時候,既然我已回不到幼時的天真無邪,至少,讓風太也感受下童年應有的快樂吧。”懷中的風太已經吃飽了,手中正把玩着玉婆婆衣領上的璎珞。說完這句話,玉婆婆突然抱緊了男孩,不再言語,閉上了眼睛,臉上充滿了虔誠的感激。

吃完飯,銀古背起淡幽,帶她走到了荒原上的坦坡,喧嚣的風兒拂亂了兩個人的頭發,銀古将淡幽放下,重重地吸了一口煙,“風太,還剩三年吧?”

“嗯。”淡幽拄起了自己的手杖,“現在的風太,根本不知死亡為何物,所以他沒有對那一天的恐懼。倒是阿玉,卻不得不面對再次的失去。不過,”淡幽盯了銀古一眼,“有時候,失去是必須的。唯有失去,我們才會知道,什麽才是最重要的。”

淡幽輕輕地走到一塊平坦的大石邊,坐了上去,眼睛盯向遠處的天邊,“吶,銀古,你,要回到哪呢?”

銀古一愣,瞪大了眼睛,好像不太明白淡幽的話。

淡幽的眼睛并沒有收回來,她輕輕地将被風拂亂的頭發捋到耳後,又問了一句,“或者說,你的歸處,在哪裏?”

銀古的眼睛突然黯淡了一下,他默默地低下了頭,銀色的劉海下是深深的陰影,看不到他的眼睛,嘴巴緊緊地抿着,沒有說話。

“銀古,”淡幽的眼睛收了回來,直直地盯着銀古的臉,将自己的一只手輕輕地搭在銀古的手上,“如果,你已經失去了歸處的話,就讓我,成為你的歸處吧。”

“!”銀古一驚,不由得擡起臉來,正對上了淡幽清澈的雙眸,碧綠的瞳孔瞪得很圓,嘴巴也驚訝地張着。

淡幽在銀古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那小小的身影,突然臉上泛起了兩團紅暈,她故意咳了一下,将臉別了過去,嗫嚅着,“你……你別誤會,這……這可不是……表白……神馬的……”

“謝謝你!淡幽!”銀古低沉而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在淡幽聽來,充滿了溫暖,她沒有回頭,卻清晰地感覺到,銀古将自己的另一只手,輕輕地覆蓋在了自己的手上。

銀古的眼睛也盯向了遠方,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照射着整個山坡,蒼山,晴空,遠處稀落的村莊,天邊高缈的浮雲,坐在石頭上的兩人靜靜地牽着手,陽光下,他們身影的輪廓,漸漸泛起了一絲,微弱而明快的光芒。

作者有話要說: 求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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