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煮豆燃萁(上)
熙熙攘攘的鬧市區,穿着各色服飾的人們在大街上來來往往,不時有馬車喧嚣而過,揚起一陣陣漫天沙塵。鱗次栉比的街道上有一家看起來不是很起眼的藥店,穿着講究的老板娘提着一桶清水走了出來,正好一輛馬車從店前喧嚣而過,揚起的塵土使這位中年婦女皺緊了眉頭,她嗆了一下,随即舀了一勺水,潑在自家店門前的空地上。
一直潑到店前面的土地幾乎全部濕潤之後,老板娘如釋重負地嘆了一口氣,身體後仰,活動了一下腰身,這才提着空桶重新走回了店裏。
店裏面彌漫着一股濃重的中草藥的味道,老板看起來非常地嚴肅,須發花白,穿着莊重的黑色羽織,正戴着一副眼鏡在櫃臺處認真地對賬,并不時熟練地撥動一下旁邊的算盤,發出一聲脆響,随即在賬上标注一下。身後是一大排藥櫃,每個抽屜上都整整齊齊地貼着藥名,勤快的老板娘已将其擦得一塵不染。老板旁邊是一個高大健壯的少年,每有顧客前來,他便熱情地打招呼,耐心地傾聽其訴求,并給出詳盡的意見。
老板終于對完了賬,輕舒了一口氣,随即摘下眼鏡,眨了眨酸澀的眼睛。他扭過頭來,望向自己身旁的少年,只見他正在熟練地為客人抓藥。這時陸陸續續來了好幾個顧客,每個人都在提出自己的要求,很是紛亂嘈雜,但少年卻絲毫不忙亂,處理得井井有條。此時,老板的嘴角微微上揚,臉上亦充滿了贊許和自豪的神情。
突然,一個低沉而細微的聲音響起,“父親,我餓了。”迎面走過來一位看起來非常瘦弱的少年,跟櫃臺後的少年長得很像,但皮膚蒼白,沒有一絲血色,頭發很長,垂在肩膀處,他似乎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一路扶着牆走來,大口大口地喘着氣,臉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後背薄薄的棉布衣衫,已然汗濕了一大片。
“汐,你怎麽起來了?醫生不是讓你好好地躺着的嗎?”老板娘看到了虛弱的少年,忙不疊地向他跑了過來,拉過一個凳子趕緊讓他坐下。剛剛臉上還挂着笑容的老板,當看到這個瘦弱少年時,臉上的笑容瞬間凝結了,眼中也漸漸布滿了陰雲,嘴角開始不自覺地耷拉下來,重新恢複了剛開始的嚴肅。
被叫做汐的少年坐定後,大大的黑眼睛在店裏面環視了一圈,之後望向櫃臺的方向。當他看到櫃臺處的少年正在滿面春風游刃有餘地招攬着顧客的時候,眼神中充滿了羨慕和憧憬。“潮,真是越來越厲害了呢,”話沒說完,就開始了劇烈的咳嗽,老板娘急忙倒了一杯熱茶,一面輕輕拍着少年的後背,一面讓他慢慢喝了幾口茶。
“老公,那位大師到底什麽時候來呀?你看汐都病成這樣了。”老板娘心疼地盯着大口喘氣的少年,開始絮絮叨叨地抱怨。
“阿諾,請問這裏是神川藥莊嗎?”只見一位背着木箱的高大男子向店裏面走了進來,銀發下面的碧綠瞳孔探尋似的盯着店裏熙熙攘攘的人群,嘴裏叼着一根黑褐色的煙。他上身穿着一件短袖白色T恤,下身一條長褲,獨特的裝束使得他在這些穿浴衣或長袍的人群中顯得異常突兀。
“銀發綠瞳,一定是他沒錯了。”老板嘴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便大步走向前,“銀古桑!等您好久了呢!請這邊坐!”他熱情地上去打招呼,并幫銀古将背上的木箱卸了下來。
“神川桑,是您給我寫信的麽?”銀古徑自向老板走了過來,視線随即一低,落在坐在椅子上的瘦弱少年身上,“神川汐,麽?”
少年驚訝地瞪大了眼睛,“嗯。您是?”
“哦,我叫銀古,是個蟲師。你父親給我寫過信,特地來為你治病的。”銀古走向汐,在他旁邊輕輕坐下。此時,正在櫃臺前忙碌的叫做潮的少年,眼睛不經意地朝這邊瞟了一眼,當他看到銀古靠近汐時,突然咬緊了下嘴唇,眼神中也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不過轉瞬即逝,很快又恢複笑臉迎接顧客了。
銀古突然覺察到後背一涼,但他沒有回頭,從剛開始一進來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櫃臺後面的少年,雖然看起來他好像在很熱情地對待每一位顧客,彬彬有禮,态度謙恭,但總感覺那個笑容的背後,藏着一張截然不同的冰冷的臉。
“潮和汐,雙子麽?”銀古用探尋的目光盯着神川。
“是的,兩個兒子中,汐僅比潮早出生半個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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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汐是哥哥?”
“看起來潮更成熟一點是吧?汐從小就體弱多病,也沒怎麽跟別人接觸,久而久之,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最近不知為何,病愈發重了,瞧了很多醫生,也用盡了各種名貴的藥材,都無濟于事。所以,銀古桑,可否幫我兒子看看,是不是蟲的問題?”
銀古表情嚴肅地點了點頭,開始問汐:“最近身體有何異樣?”
汐輕輕地喝了一口茶水,“全身乏力,頭腦鈍痛,胸口憋悶。”
“以前呢?”
“以前也這樣子,只不過最近突然變得嚴重了,入睡也困難很多。”
銀古皺緊了眉頭,他抓過少年纖細的手腕,仔細地查看着,少年掌心的紋路非常混亂,脈搏也微弱而細數。他放開了少年的手,仔細觀察着他的眼睛、鼻子、嘴巴和耳朵,但并沒有發現一丁點蟲存在的痕跡。
銀古陷入了深深的思索,他不經意地用眼神瞟了一眼前臺,發現潮的嘴角似乎在微微上揚。這個很偶然的發現好像印證了銀古的某個猜測,他的表情突然變得很嚴肅。
“汐,脫下衣服,讓我看下你的上半身。”銀古冷不丁地說。
“?好吧。”少年動作緩慢地寬衣解帶,随後上身赤果。
銀古伸手輕輕地撫摸着少年白皙的肌膚,當觸到他的左胸時,在心髒部位稍用力按壓了一下,“啊!”汐突然痛苦地叫出聲來,引得前臺的人們都把目光投到這裏來,只看到汐的雙目緊閉,渾身冷汗涔涔。
“很痛?”銀古蹲下身來,仔細地盯着少年蒼白而吓人的臉。
汐痛得渾身發抖,緊緊咬着牙關,根本無法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稍微忍耐下,”銀古安慰着汐,“神川桑,請您按好令郎的身體,我需要從他身上取一點東西。”
“?!”神川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旁邊的夫人則是滿臉的心疼和擔心,但他依然照銀古說的去做了,緊緊地按着大兒子的兩個瘦弱的胳膊。
銀古打開了自己的木箱,從裏面取出來一根細細的蟲針,還有一小瓶透明的液體,他将液體倒了幾滴在手心,然後将其輕輕地塗抹在汐的胸口,來來回回反複摩擦了好多遍之後,少年的表情看起來緩和了一些,之後他拿出那根蟲針,對準心髒的部位,輕輕地戳了進去。
銀古的眼睛仔細地盯着那根細細的蟲針,非常小心地向內深入,過了一會,他感覺到手中的蟲針遇到了某種阻礙,他盯着汐的眼睛,給了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手上再稍用力,汐便開始了痛苦的掙紮,大口喘着粗氣,渾身顫栗,通體蒼白。神川緊緊地按着少年,臉上的表情也相當緊張。
只見銀古輕輕地扳了一下蟲針末端的小旋扭,然後慢慢地将針尖抽離了出來,尖端有一顆綠豆般大小的黑色球狀物,散發着猩紅色的微弱磷光。銀古從木箱中取出了一個裝了一半淺黃色液體的玻璃瓶,将蟲針尖端的黑色球狀物放了進去,随即封上蓋子,輕輕地搖晃着。
不一會,只見那個黑色的球狀物開始不斷地膨脹,不一會變得如同梅子大小,像海膽一樣,外面包圍了密集的針狀物。銀古将瓶子放在眼前,仔細地觀察者,突然他發現玻璃瓶的對面,有一雙大大的黑色瞳孔,他一驚,發現潮的臉距離自己很近。銀古的心瞬間提了一下,因為他根本就不曾注意到,潮究竟是什麽時候走過來,并坐在自己對面的。
“咦?那是什麽啊?”潮瞪着那雙無辜的大眼睛問。
“!?你能看到瓶子中的東西麽?”銀古又一驚,他越來越覺得這個叫做潮的少年很不簡單。
“不就是那只小刺猬麽?”潮無辜的聲音再次響起,在銀古聽來,有點不耐煩的意味。
“傻孩子,又說瞎話了,瓶子裏哪有什麽小刺猬啊。”神川在旁邊寵溺般摸了摸潮的腦袋。
“父親大人,你又不相信我說的話了。”潮撅着嘴,撒嬌似的跟神川賭氣。
銀古默默地将玻璃瓶子收起,然後拉開木箱中的一個小格子,取出了幾包粉末,交給神川,“先讓汐喝這個緩解一下,我這幾天會盡快為他制定一個詳細的治療方案。”
“謝謝您!銀古桑,哦,您的房間已經安排好了,請跟我來。”神川領着銀古去房間休息了,他的妻子如獲至寶地捧着藥粉包,跑去幫汐煮藥了,一旁的潮目不轉睛地盯着銀古的背影上樓,銀古沒有回頭,但依然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背後那雙瞳孔的強烈寒意。
神川将銀古領到了2樓的一個房間,正準備離去,銀古卻扯住了他的衣袖,“神川桑,借一步說話。”他将腦袋伸出門外左右看看之後,便将神川拉了進來,将門關好。
神川被銀古搞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他沒有說任何話,乖乖地照做了。
“尊夫人在生産時,有沒有什麽奇怪的事情發生?”
“奇怪的事情?哦,有的,汐剛生出來的時候,不哭也不鬧,還沒有呼吸,接生婆說他已經死了,我和妻子都很悲傷,過了一會,潮又生出來了,一出生就哇哇大哭,說也怪,潮一哭,汐也跟着哭了出來,接生婆說她還從碰到過出生後一小時沒呼吸還能活過來的嬰兒呢。”
“嗯,您還記得夫人在懷孕期間,可曾暈倒過?”
“暈倒?好像沒有吧……”
“或者說,有沒有在野外露宿之類的?”
“哦,有的,她懷孕那會,家裏生活其實還是挺困難的,我們經常一起去收割藥草,午休時就直接睡在草田之中。說起來,真是虧待她了呢,肚子那麽大,還要跟我一起受苦。”
“這樣子,”銀古思忖了一下,“潮和汐,今年多大了?”
“十八歲。”
“潮,生過病麽?”
“沒有,長這麽大,潮從來就沒有生過任何病,甚至都沒有受過任何傷。倒是汐,明明身體已經很弱了,還總是莫名其妙地受傷流血,唉,我那可憐的孩子啊。”神川的臉上重新布滿了陰雲。
“嗯,神川桑,我大概已經知道是怎麽回事了,等我配好藥後,您再給汐喝下吧。”
“好的,謝謝銀古桑。汐的生命,就交給您了!”神川用熱烈而充滿期待的眼神盯着銀古,便準備開門離去。
聽到神川的腳步漸漸走遠,銀古重新拿出來那只玻璃瓶,盯着從汐的心髒中取出的蟲,只見那只蟲的形狀已經發生了變化,外面的針刺狀物體已全部翻到了裏面,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有着無數鋒利牙齒的碩大而猩紅的嘴。
“果然是這樣……”銀古嘆了一口氣,“看來,要不得不扮演壞人的角色了呢。”他默默地坐了下來,拿出了一張紙,開始在上面寫着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