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水濁魚噞(下)

過了好一會兒,駒窗終于配好了一碗黃色的藥汁,他輕輕将藥碗端到銀古身前,旁邊的淡幽立即聞到了藥汁所散發出的極其苦澀的味道。

駒窗拿起一只小勺,輕輕撬開銀古的嘴巴,将藥汁小心翼翼地灌了進去。縱然是如此苦澀的藥水,也未曾在銀古的臉上造成任何表情變化,仿佛他的嗅覺和味覺全部麻痹了,喉嚨似乎也失去了吞咽的功能,細細的黃色汁液漸漸從嘴角流出。

“啊,看來昏迷得夠深沉呢……嘛,只能一點點地喂了。”駒窗輕輕扶起了銀古的身體,将他的脖子架在自己的大腿上,使其腦袋後仰,嘴巴微張,盡量保持食道的暢通,然後一點一點地,将那碗苦藥汁全部灌了下去。

三天過去了,銀古還沒有醒來,駒窗每天都細心地觀察着他的身體變化,并謹慎地改善着藥方。淡幽不顧自己的身體剛剛複元,每天只要有時間,就待在銀古的房間,但坐在離他稍遠的位置,不敢貿然靠近。

駒窗發覺銀古的臉色漸漸地好轉起來,仔細檢查了一番之後,撤掉了他身體周圍的一圈藥碟,又幫其穿上一件白色的棉布衣衫,将他攔腰扛起,瞬間兩腿像篩糠似的抖個不停,“啊,這家夥看起來挺瘦,沒想到竟如此之重!”

駒窗艱難地挪移着,将銀古放到屋內的矮榻之上,蓋上被子後,用袖子抹了一下額頭上的汗水,轉向淡幽,“大小姐,現在您可以接近銀古桑了。不出我意料的話,他,很快就要醒了。”這個年輕的蟲師臉上原本充盈着滿滿的疲憊,現在全然變成了輕松的慰藉,他向淡幽微微鞠了一躬,便識趣地離開了房間。

“銀古……快點醒來吧……拜托了!”淡幽坐在銀古身旁,一只手輕輕地撫摸着那張蒼白的臉,心裏面在默默地祈禱着。

銀古的眉毛輕輕皺了一下,然後,緩緩地睜開了眼睛。但是,他的雙眼,已全然變成了黑黢黢的空洞,深不見底。

“啊!”淡幽不由自主地發出了一聲低呼,随即雙手緊緊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心痛和愧疚的淚水瞬間奪眶而出,“怎麽會這樣……”她無意識地低喃着,大顆大顆的淚珠滴到了銀古的臉上。

銀古只覺得腦袋發沉,眼前一片黑暗,他以為是午夜,雖然那黑暗黑得過于純粹。耳邊傳來淡幽的一聲驚叫和拼命壓抑的哭泣,一滴滴灼熱的液體正有節奏地落到自己的臉上,他不由得伸出一只手。

“淡幽?是你嗎?怎麽不點燈?”銀古看不見淡幽的臉,他的手在空中胡亂摸索着。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害了你!!嗚嗚嗚……”銀古覺得淡幽好像非常激動,拼命地向自己道着歉,他一下子有點慌神。

“淡幽……你……沒事吧?”銀古用力支撐着自己的身體,半坐了起來,重新向淡幽聲音的方向伸過手去。

“銀古……我……我……嗚嗚……”淡幽努力抑制住自己,一把抓住了銀古在空中摸索的手,緊緊放在臉邊,卻控制不住地再次痛哭了起來,不斷地抽噎着。

為什麽?為什麽淡幽哭得如此傷心?銀古的腦袋有點搞不清狀況,他緊緊地握着那只纖細光潔的小手,感受着手中傳來的溫暖。他輕輕地吸了一口氣,開始靜靜地思考,回憶漸次被喚起,之前的事情也漸漸變得清晰。啊,原來是這樣,自己僅存的一只右眼,也已經看不見了呢。

“淡幽,別哭了。”銀古伸出自己的另一只手,微微顫抖着,嘗試着拭去淡幽的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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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怪我……你罵我吧!”淡幽突然激動地大喊,緊緊地抓着銀古的手。

“怎麽會怪你呢?這種狀況,遲早要發生的……”銀古閉上了自己的眼睛,不知為何,在這純粹的黑暗中,他突然想起了奴伊。

“夜紀,你的手還很溫暖,不光是手,雖然我已經沒有眼珠了,但你的眼睛向這邊看過來,簡直就像是太陽一般的溫暖……啊,在那灰暗的池塘邊,是多麽令人懷念啊。”一個溫暖而悲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仿佛要驗證這句話似的,銀古不由自主地重新睜開了雙眼,雖然看不見淡幽,但他卻能夠真切地感受到她那雙噙滿淚水的眼睛,正無比悲傷地盯着自己。

呵,奴伊說得沒錯呢。雖然我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了,但是,當淡幽看着我的時候,真的能夠感覺到太陽般的溫暖呢。

“銀古……你餓不餓?”淡幽終于擦幹了自己的淚水,似乎想起來了什麽,低聲詢問銀古。

“嗯,有點。”銀古對着淡幽發出聲音的方向,想努力擠出來一絲笑容。

“那你先躺着,我去找阿玉弄點吃的來。別亂動哦。”淡幽直起身,順手拿起床榻邊的手杖,輕輕離開了房間。

聽到淡幽關上房門之後,銀古瞬間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悲涼和隐隐的遺憾之中。

奴伊,你在哪裏?那時的你,也是這般的心境嗎?看來,我于你,同淡幽于我,是一樣的。

啊,那一天,你僅存的一只漂亮的綠色眼睛中湧出了黑暗,沒一會兒,整個身體都被它吞噬了。自那以後,你便消失在黑暗的盡頭,那麽接下來,我是否也會……?雖然體內那煩人的躁動和疼痛暫時被藥物壓制住了,但常暗對身體的侵蝕卻依然一刻不停地在進行着。那家夥,從來都不會考慮主人的感受呢。

那麽,我還有多長時間?一年?半年?還是……一個月?

啊,沒有時間了呢……答案明明馬上就要揭曉了,謎底仿佛就隔着一層窗戶紙,可是現在,即使捅破,自己,也看不見了呢。

真是遺憾吶。

奴伊,當你失去唯一的親人,你的丈夫和孩子時,你是否曾狠狠地詛咒過常暗呢?而在那時,當你被常暗完全吞噬的時候,是否跟我一樣地不甘心呢?就這樣飲恨而亡的話……

奴伊,我啊,挺不甘心的呢。

你相信命運嗎?當你最後也化為常暗的一部分,變成跟丈夫孩子一樣的存在時,你還在詛咒着它嗎?

如果,我也被常暗吞噬,是不是就能夠見到,同為常暗的你了?

奴伊啊,這世界上有如此廣闊的空間,能夠容納我的,雖然我只要一點點就夠了,但即使這樣,依然無處可尋。呵,還真是寂寞呢……

命運這東西,還真是奇妙。不受任何願望的驅使,不理會任何虔誠的祈禱,卻總是如此地不期而至,帶給人希望,也帶給人絕望;帶給人快樂,也帶給人痛苦。

也罷,若什麽都不舍棄,便什麽都無法得到。或許世界本就這樣,一個物種的存在本身,就是用來傷害另一個物種的。這是不是,所謂的淨化?

也罷,如果這就是命運的話。

銀古胡亂想着,心中卻漸漸安寧,算了,終點總是猝不及防的。自己這短暫的一生,難道不早就有這樣的覺悟了麽?只不過沒想到,來得如此突然罷了。而現在還有這麽一副遲鈍的腦殼能思考,不若說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突然,他發覺前方有個東西,在閃閃發光。

那是什麽?自己不是什麽也看不見了麽?他睜大了自己的雙眼,沒錯,在前方不遠處,的确有個什麽東西,正在黑暗中灼灼生輝。

銀古不由得起身,站了起來,他看不見自己的腳下,視野中一片黑暗,除了那個發光的東西。

他的腳輕輕地接觸着地面,雙手在前方緩緩摸索着,啊,凳子,矮桌,他一一避了過去,那個發光的東西距離自己越來越近了。他輕輕地蹲下身子,向那東西伸過手去,卻碰到了某種阻礙。

好像是一塊木板,他輕輕地摸索着,啊,這應該是一個衣櫃。他拉開了櫃門,伸向那個發光的東西,卻摸到了一堆軟軟的材料,這是,自己的衣服麽?

最終,他取到了那個東西,将其捧在手心,涼涼的,沉甸甸,質地光滑,好像是一塊石頭,散發着圓圓的白光,啊,是夜紀,那個女孩,脖子上挂着的那塊,黑白石。

銀古将那塊黑白石放在眼前,認真端詳,潔白無瑕的光亮中似乎有一股股極其細小的黑煙沁染游移,仿佛中國的水墨。将其翻過來,一片黑暗,這應該是黑色的那面吧?可是,仔細看去,在濃重的墨色中央,似乎有一絲絲白光在暗自湧動,雖然微弱但很清晰。

銀古沉思了會兒,将那塊黑白石重新挂在了脖子上。突然,他發覺自己的眼前,似乎有什麽東西。仔細望去,這間屋子中,正飄着幾只蟲,是先前在狩房家就見過的。

但是,除了那些熟悉的蟲,他再也看不到別的東西。

他盯着自己的身體,一片黑暗。但漸漸的,在那片濃重的黑暗中,似乎有某種東西正在暗自湧動,啊是光,一絲絲極其微弱的光亮正在體內緩緩逡巡着。

突然,“篤篤篤”的急促撞擊聲響起,奮力敲擊着木門。淡幽托着一個食盤,正好走了進來。

“啊,是我的虛繭,在箱子裏面,幫我取一下吧。”銀古聽到熟悉的繭聲,猜測着會是誰給他來信。

淡幽打開了木箱的前門,取出那只不安分劇烈跳動的圓形白繭,輕輕叩開,取出卷成一團的紙張。她遲疑地盯着銀古,不知道是否應該打開。

“給我讀一下吧,淡幽。”銀古本來想接過紙團,但忽然意識到自己已經看不見了,便收回了伸在外面的手。

“好。銀古桑:別來無恙?鎮上有七歲女童罹患怪疾,時常拔除自己的頭發并吞咽下去,或者拔除動物的毛發吞咽,且不思飯食,現身體極其瘦弱。我嘗試多方,均未果。是否為蟲所致?可否祛除?另,許久未見,但盼君至,可通宵達旦,徹夜小酌,甚好。化野。”淡幽讀完了這封信,心中漸漸有種莫名的異樣感,這個化野,似乎跟銀古的關系,很不一般呢。

銀古看不到淡幽臉上的表情,只是閉着眼睛默默地思忖,突然開口道,“食毛蜱。對吧淡幽?”

“?”淡幽似乎沒有聽到銀古的問話,腦袋中正胡亂想着別的事情,倏地回過神來,又盯了一眼手中的信,“嗯,是食毛蜱。”

“那,麻煩你把藥方寫好,給他回過去吧。”銀古坐了起來,一只手習慣性地掏向自己的口袋,可身上穿的并不是他自己的衣服,口袋中并沒有準備好的草煙。

“我幫你拿。”淡幽起身,取回來銀古那剩得并不多的草煙,遞給他一根,并幫忙用火石點燃,“快吸完了呢,我幫你卷吧。”

“哦,不着急。別看它其貌不揚,卷起來還挺複雜的呢。”銀古閉着眼睛,默默地吐出了一口煙。

“銀古,這個化野……問你……何時去找他……”淡幽緊緊地捏着那張紙,不知為何,心仿佛被提起來了似的,她很想知道銀古的回答,但又很害怕他的回答。

“近期無暇。”銀古又默默地吐出一口煙,臉上沒有表情。

不知為何,淡幽聽到銀古如此回答後,竟然有一絲暗暗竊喜,但沒一會兒,便被深深的悲涼所籠罩,對啊,無暇,他,其實是不想讓那個化野擔心吧……這樣子想着,淡幽發覺自己的內心無比焦躁,“這個化野,是男……是女?”

“?”銀古将臉扭向了淡幽的方向,臉上浮現出迷惑不解的神情,“女人……會喝酒麽?”

“哈!?”淡幽大聲地應道,随即臉上便有些不悅,好像銀古的問題觸犯了她似的,“當然會!我就會喝!”

“……”銀古不再言語,額頭上挂着一滴冷汗,他轟然想起來,淡幽不僅會喝酒,還會抽煙呢。他眼前甚至浮現出了這個看似人畜無害歲月靜好的少女一手握着煙槍噴雲吐霧一手攥着酒瓶開懷豪飲的場景,不由得偷偷咧嘴笑了。

“壞銀古,你笑什麽?有什麽好笑的?”淡幽看到銀古偷笑,不由得開始微微炸毛。

“淡幽,你啊,真是個特別的女人呢。”銀古止住笑,将臉朝向她的方向,眉眼彎彎,很好看。

“特別?”淡幽的臉突然紅了,她有點不自在地局促了一會兒,“啊,我先給化野先生回信吧,待會再來看你!”然後快速起身,撿起手杖,一瘸一拐地離開了房間。

“化野……原諒我啊……估計無法見你最後一面了……”銀古将身體靠着牆邊,緩緩睜開了空洞的雙眼,他用手輕輕地撫摸着右眼的邊緣,感受着微微凹陷的觸感,眼前浮現出了醫生那張傻乎乎地架着單片眼鏡的蠢臉,正滿懷期待地瞪着自己,“有嗎?有的吧?快點給我吧,錢不是問題……”

想到這裏,銀古的嘴角微微上揚,眼中熱熱的,似乎有什麽東西即将湧出,眼前的人兒漸漸變得模糊而扭曲了,但即使這樣,他卻依然清晰地感覺到,那雙眼睛中所洋溢的,真摯和溫暖。

倏地一下,兩行清澈的淚水劃過他的臉頰,無聲地滴落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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