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治絲益棼(上)
春寒料峭,鹹鹹的海風呼嘯着穿過微微蔥茏的小鎮,空氣中彌漫着一絲絲微弱的春天氣息。遠離海邊的鱗次栉比的村莊中,一簇簇火紅色的木棉紛紛擾擾,為整個小鎮平添了一些生機。
迎面跑過來一位看起來大約十八歲的少年,膚色黝黑,眼神堅毅,不同于出海的漁民,身上的穿着非常整齊。只見他一路小跑到一幢古樸而莊嚴的房子之前,輕輕吸了一口氣,擦了一下額上的汗水,便放緩腳步走了進去。
他直接拐進了後院,盯着寬闊的院子中晾曬的琳琅滿目的原藥材,開始認真地翻檢着,從中挑出發黴或發臭的植物,扔到旁邊的小筐中。
翻檢完之後,他轉身捧出一個砂罐,走到院子後角的幾只蟲屋,次第向裏面的各種藥蟲撒餌。喂完蟲子們之後,又跑回前廳,對着坐在前廳後面的一個人影輕輕行了個禮,然後打開了主桌前的大抽屜,從裏面取出一沓白色的藥方,逐一查看之後,便開始認真地稱量與配藥。
前廳的後面,是一間寬敞的屋子,一個架着單片眼鏡的黑色短發男子正在認真地觀察着手中的一封信,眉頭緊鎖。雖然信中已然完整地解答了他所求助的問題,但他的心中,卻依然隐隐不安。
這封信的筆跡,隽永秀逸,明顯不是銀古的,看起來,似乎是出自一位溫文爾雅的女子之手。
單說筆跡的話,倒不至于讓自己如此大驚小怪,畢竟銀古有時也會與人同行,這樣的情況,在很久之前,倒也出現過一次。
最讓他在意的,是這封信最後那幾個字,“抱歉,近期無暇。”銀古從未用過這般語氣跟自己回信。就算他忙于其他事情,請人代筆,也斷不會如此冒昧直白地拒絕。
那家夥,到底發生什麽事情了?
醫生緊緊地咬着嘴唇,他的眼中浮現出了那張銀發綠瞳的臉。最後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那張臉相比較之前變得更加蒼白無血色了,自己從醫多年,也分明知道這是身體急劇損耗的症狀。
等等……那家夥,不會是身體,遇到什麽麻煩了吧?
這樣子想着,他不禁用力捏緊了手中的信紙,瞬間平整的紙張被他捏出了一大堆褶皺。
他想了一會兒,終是放心不下,提起筆來,重寫了一封,“若你無暇,我去尋你,可好?盼回。化野。”然後将其重新塞到虛繭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之後,虛繭開始“篤篤篤”劇烈晃動,化野叩開外殼,取出了一封信,信上只有短短幾個字,“路途遙遠,多有不便,望勿前來,不日來訪。銀古”
化野認真地盯着那頁短短的紙張,心中很是納悶,但是不安的感覺卻越來越重了。他幾乎已經完全确定,現在,自己的摯友,已經陷入了某種難以名狀的麻煩之中。他一手緊捏着團成一團的信紙,另一手無意識地捏着自己那攢緊的眉頭,表情嚴肅而凝重。
突然,前廳的少年走了進來,禮貌地向化野鞠了一躬,“三三,藥已按方子抓好,請您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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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好的。”化野放下了手中的信,走到前廳,查看着一張張黃色的草紙中整齊放置的各味藥材。查看完畢之後,他好像想起來了什麽,轉身盯着少年的臉,“野原,你來我這裏做學徒,有多久了?”
“回三三,已經四年多了呢。”叫做野原的少年盯着化野,臉上浮起了兩抹含羞的紅暈,對于這位鎮子中德高望重的醫生,他無比憧憬。
“時間好快啊。那麽,這四年來,你覺得自己學到了什麽呢?”化野雙臂交叉,單片眼鏡後的黑眼睛饒有興趣地盯着面前那張依然稚嫩的黝黑臉龐。
“嗯,抓藥,配藥,根據病症寫藥方。哦,還有簡單的急救術。”野原被化野盯得心裏有點發毛,一字一句斟酌着回答着。
“哦,挺好。”化野微微颔首,表示滿意。他一動不動地盯着自己的愛徒,表情意味深長。
“三三,您……您怎麽了?”野原不知道自己的師傅腦子中又想出來了什麽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雖然化野對病人非常認真,但閑暇時卻極鐘情某種怪癖,之前的那些恐怖實驗已經在野原的心中留下了巨大的心理陰影。
“野原啊,如果,我是說,将來的某一天,為師要出一趟遠門,留你在鎮子裏,為大家治病,你能否應付得來?”化野一邊輕輕地摸着下巴,一邊半眯着眼睛思忖着。
“三三,您要出去多久?”野原突然有點不知所措,一直以來,重大事情都是依賴着化野,現在化野突然說要離去,他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不知道呢。可能一個月,也可能一年,也可能三年……”化野的視線飄向了遠方的某處,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啊,要這麽久呢!您要去做什麽啊?”野原一臉舍不得醫生離開的表情。
“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呢……嘛,我現在還不走,到時候再說吧……這段時間,我會教給你更多的東西的。”化野的眼睛收了回來,走回前廳的後屋,打開了厚厚一沓書卷,開始了認真地研讀。
“謝……謝謝三三!”野原一聽說一向崇拜至深的化野三三即将要教給他更多醫術,心中不由得十分歡喜,他手腳輕快地跑回了前廳,一邊整理藥櫃,一邊開心地哼着不知名的小調。
狩房家的庭院,一個陽光明媚的中午,雙眼綁着白色繃帶的銀古站在庭院的正中間。他的面前是一株綻滿了粉紅色花朵的老桃樹,他正對着那些紛繁競豔的花朵,雙手輕輕地摸索着那已返青的枝條。
一旁的淡幽靠着正門的門框,穿着一身嫩綠色的和服,上面有大朵大朵的白花,顯得莊重而素雅,一手捧着溫熱的清茶,正關切地盯着庭院中的人。
“那裏,也有蟲麽?”淡幽呷了一口茶,輕輕地問銀古。
“淡幽,我來這裏,多久了?”銀古并沒有回頭,依舊輕輕地撫摸着開滿花的桃樹那依舊泛着灰色的枝丫。
“算起來,差不多有二十天了吧?”淡幽怔怔地盯着燦爛桃花下面的銀色頭發白衣白衫的高大男子,瞬間有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看來……我在這裏……待太久了呢……”銀古的臉上似乎抹過了一絲落寞,他口中輕聲自言自語,黯然垂下了撫摸枝條的雙手。
雖然銀古的聲音很小,但敏銳的淡幽還是聽到了。她放下手中的茶杯,抓起旁邊的手杖,快速走到銀古的旁邊,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真摯地說,“銀古,結束漂泊,留在這裏吧。”
“淡幽,你知道的,”銀古感受着手中傳來的溫熱,艱難地回應,“我具有吸引蟲的體質,不能在同一個地方久留……”
“沒關系的!”銀古的話還沒說完,淡幽便搶先插嘴,“再說了,你現在這樣子,可都是我害的啊!我不能置之不理啊!”
銀古的臉扭向面前的桃樹,沉默良久,突然輕輕地說了一句,“蟲們,馬上,要在這裏築巢了呢。”
淡幽的臉上閃過一絲恐懼和慌亂,但轉瞬即逝,她輕輕地伸手将頭發捋到耳後,“吶,銀古,蟲的事情,就交給狩房本家那邊的蟲師們吧。如果,你堅持要走的話,那就讓我,做你的眼睛吧。”
“淡幽……”銀古緊握了一下手中那只溫暖的小手,随即緩緩地抽離,将臉轉向別處,面無表情地說,“封印禁種之蟲,不就是為了保護一方百姓麽?若僅因為你個人對我的愧疚情感,而招致大面積蟲災的話,你還有資格被稱為,狩房家第四代執筆者大人麽?!”
淡幽的眼睛突然瞪大了,銀古那刻薄的質問使她有一點發懵,但随即她的眼睑便低垂了下去,她明白這是激将法。一時間,各種複雜的情感糾結在一起,雙眼不由得微微發酸。
“沒關系的,現在我眼中的世界,并不單調呢。”銀古那雙蒙着白布的雙眼似乎将淡幽的表情一覽無餘,他故作輕松地答道。
“蟲嗎?”淡幽拼命壓抑住自己的淚水,“可是,它們,并不能當作你的眼睛啊……我去找本家的蟲師們過來,為你建一座專門的驅蟲房,留下吧……”
“淡幽,”銀古将臉轉向淡幽的方向,伸手摸向脖子上面挂着的那塊黑白石,輕輕地撫摸着,“我還有必須要完成的事。而且,我已經……時間不多了……如果你真的想幫我,請用光酒,将地下書庫的那張光脈圖,幫我繪制一份吧。”
然後,銀古停止了言語,輕輕地解開了纏住自己眼睛的繃帶,雙眼完全露了出來。他微微閉着眼睛,輕輕地仰起頭,感受着溫暖的陽光在自己的臉上逡巡。
淡幽望着面前的人兒在陽光下明黃而柔和的臉部輪廓,不再言語。她輕輕地轉過身,向房間中走去,下嘴唇緊緊地咬着,臉頰上兩行清澈的淚水悄悄滑落。
玉婆婆很快便整理好了銀古那并不多的行李,淡幽将用光酒繪制好的地圖交給了銀古,銀古閉着眼睛,認真地觀察着地圖,突然發現在右下角有兩個發光的小小字體,“盼歸。”
但銀古臉上的表情并沒有發生任何變化,他什麽也沒有說,只是輕輕地将圖紙折放進懷裏,接過玉婆婆遞給他的一支光滑的梨花木盲杖,探索着向門外走去。
還沒走幾步,銀古就覺察到後面有人快速跟了上來,下一秒,一個柔軟的身體直接撞上了自己,箱子被歪到一側,悄然滑落到地上。那個身體,直接從後面直接抱住了自己,雙手穿過手臂下方緊緊地環抱着,暖暖的體溫使他有點暈眩。
有那麽一瞬間,他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有多久,沒接觸到,這樣的溫暖了呢?
不一會兒,濕熱的感覺漸漸從後背傳來,他知道,那個人兒,正在不住地流淚。
“淡幽?”銀古微微扭過腦袋,表情溫暖而悲傷。
“銀古……答應我……”短發少女将臉埋在銀古後背的衣衫中,聲音哽咽,“要活着……回來啊……”
銀古的臉上漸漸浮現出一絲苦澀的笑容,他突然轉過身,一下子将趴在後背的人兒直接緊緊抱在懷裏,一只手輕輕地撫摸她柔軟的烏發,“好的,我答應你。一定會……活着……回來……”說完,一只手撩起了淡幽額前的軟發,低頭輕輕淺吻了一下。
少女的眼睛瞬間瞪大了,臉色緋紅,嘴唇微張。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摸自己的額頭,腦袋格外混亂,等到她回過神的時候,那個高大的身影,已然漸漸消逝在遠處。
“銀古……”淡幽輕輕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淚水,再次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