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治絲益棼（下）
“為什麽不對？現在的我有能力殺滅他們，就必須毫不猶豫地去做！你那種是非不分悲天憫人的愚蠢可笑的思想根本就無濟于事！你要明白，是這個世界的秩序選中了我，我必須遵從。強的一方不去打壓弱的一方，本該嗜血的家夥卻想保持雙手不沾血液，那這樣的話，世界的車輪，便無法向前轉動了！”女人激動地回應着銀古的反駁。
“你說得沒錯，這個世界，的确是由某種秩序來維持的。但是，你應該也注意到了，無論哪個階段，處于上一層的那方，從來沒有，将下一層的那方趕盡殺絕啊！
秩序是存在的，但不是不變的。它的前提是，需要排列的對象們必須存在。這才是真正的平衡。蟲，植物，動物，人類，是缺一不可的。
誠然，這個世界的物種過于豐盛和繁雜，以至于每時每刻都有悲劇在發生。但是，在這不計其數的鬥争和流血中，并非總是上一層勝于下一層，秩序頂端的那一層，它的天敵，亦很有可能就存在于微不足道的最底層中。
所以，不若說，犧牲在所難免。只不過遺憾的是，正好被你碰上了而已。就算沒被你碰上，也會有別人碰上的，可能是其他人，還可能是我。這種事情，根本就是随機的。所以，真的沒必要憎恨和報複，只需把這件事當作跟刮風、下雨、雷鳴、地震、海嘯、火山噴發一樣的存在，你那顆悲痛而不平的心，就可以寧靜下來了。”銀古的聲音緩慢而低沉，沒有停頓地一下子說了很多。
“沒必要憎恨……和報複？哼！你失去過最重要的人嗎？像你這樣未經世事的年輕人，根本就不會了解我的感受！”女子依然不認同銀古。
“不，你錯了。失去最重要人的痛楚，我也曾有過。”銀古的聲音很平靜，極力安撫着女子的情緒，“當我眼睜睜地看着她在面前一點一點地被黑暗吞噬，最終消失不見時，我的內心，的确是無比憎恨的。我憎恨蟲的殘忍，為何奪去她的親人，至她萬念俱灰時，又奪走于我是親人般存在的她，最後還無恥地寄宿到我的體內，直接宣判了我的終結日。”
“呵，果然，你也去殺蟲了吧？”女子冷笑道。
“她消失後，我成了徹徹底底的孤兒。由于能夠看見各種各樣的蟲，外貌也發生了奇特的變化，遭遇了挺多不明事理的人的排擠，所以那時。對蟲的憎恨，越來越強烈。直到我被某個好心的老蟲師收養，我才明白能看見蟲，其實是我的天賦。
他帶着我旅行了很多地方，見證了很多蟲和人之間的事情，我漸漸明白了，與整個恢弘的大千世界相比，自己的想法和情感，是多麽的狹隘和自私。後來，師傅去世了，我便繼承了他的衣缽。
從那以後，我游歷了很多地方，見過了很多奇聞異事，愈來愈發覺這世間的奇妙。人類啊，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盡量讓世界保持本來的面目就好。任何物種，都不是無緣無故就存在于世間的。過多的幹預，只會徒增麻煩呢。”銀古的眼睛似乎盯着虛無黑暗中的某處，思緒漸漸飄回了過去。
“你這種無為的作法，抱歉我無法認同。我只能理解為，你對那個所謂重要的人，感情并不夠深沉。”女子不依不撓地盯着銀古，見縫插針。
“好吧，那我換個問題。你還記得一百多年前的那次大災難麽？”銀古在自己的口袋中摸出了一根草煙，點燃，輕輕地吸了一口，“雖然現存的記錄已經很少了。”
“我大概知道一些。當時那片區域，連續三百多天沒有出現太陽，草木枯死，滿地白骨。後來天上下起了黑色的苦雨，地底下也冒出了黏稠而強腐蝕性的黑油，然後，禁種之蟲就出現了。”女子努力回憶着自己之前所查到的資料。
“你知道為什麽會出現那場大災難嗎？”銀古輕輕地吐出了一口煙，表情凝重。
“不知道。不過，災難這種事情，對于這漫長的世間來說，實在是太稀松平常了。除卻自然因素，人類自己還創造了無數大災難呢。”女子輕蔑地哼了一聲，表示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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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查詢過一些很古老的資料。上面寫着，當時那片區域下面的光脈流，是黑色的。”銀古将臉轉向女子，等待着她的回應。
“黑色？！”女子的臉色看起來異常驚訝，“難道說……地底下湧出來的黑油……其實是具象的光脈流？”
“嗯。”銀古輕輕點了一下頭，好像女子的反應完全在他的預料之中，“像你這樣資深的蟲師，應該不會不明白這意味着什麽吧？”
“黑色的光脈流……只有嚴重污染才會出現的顏色……”女子那空洞的雙眼大睜着，看起來震驚而悲傷。
“為什麽那時的光脈流會被污染，現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答案。但是，今天碰到你之後，我突然就明白了。”銀古轉過臉去，靜靜地盯着那已然晦暗的光河。
“因為那時的山主，殺了所有的蟲麽……”女子輕輕地自言自語，眉毛痛苦地糾結在一起，緩緩地低下了頭。
“你應該了解，蟲被殺死後的屍骸并不會被大山分解，最終還是要歸落于光脈流，也就是它們起源的地方。而屍骸積聚過多的話，覆蓋在河流的表層，光脈流中的始蟲便會受其影響，要麽死亡，要麽腐爛。
而始蟲是大地萬物之源，源泉都腐滅了，與大地直接接觸的草木最先受影響，過快過早成熟，生命周期大大縮短。動物們吃了腐爛的草木，也相繼死亡，人類吃了腐爛的動植物，也無法順利存活。然後原先豐饒富美的山谷，将寸草不生，滿地餓殍，直接淪為人間地獄。”銀古将一只手輕輕地搭在女子瘦弱的肩膀上，“你希望，這座山，也變成這樣嗎？”
銀古的話令女子不由得打了個激靈， “哦，不！山要是沒了，那我的家人……我的孩子……那個眼睛如太陽般溫暖的孩子……” 她顫抖着手輕輕地摸向銀古的臉，“啊，如果他還活着的話，大概……跟你一樣大吧……”
“奴伊，難道，真的是你麽？”銀古那空洞的眼睛瞬間瞪大了，不置可否地抓住臉旁女子纖細的手，“告訴我，你真的是奴伊……你從常暗中逃脫了……”
“我忘記了我的名字。”女子苦笑着說，“與山同化的這些年，身為人的記憶和情感漸漸被大山給選擇性地遺忘了。到現在為止，不過是一些稀薄的記憶碎片罷了。作為人類，我只剩下一項本能，那就是，蟲是我最大的敵人，我必須憎恨它們，殺戮它們，不然……我真的好怕……将不再為人而存在……”
“想不起來不要緊，這一刻，請你把我當作那個孩子，而你，當作我的奴伊可好？”銀古突然伸手輕輕抱住了眼前的女子，閉上眼睛，腦袋輕輕抵在她的肩膀上，“反正，我也見不到她最後一面了……”
“……嗯……我的……孩子！”女子也伸手從後面摟住了銀古的腰，兩行黑色的淚水從空洞的眼眶中流出。
許久，兩人才輕輕分開。女子輕輕拭去蒼白臉頰上的黑色淚痕，望着面前的男子，“謝謝！你的胸膛很溫暖，抱着你，真的像抱着我那親愛的孩子，讓我的內心重歸于理智和寧靜。放心，作為山主，為了保護這座大山，我不再殺蟲了。哦，對了，作為回禮，我将告訴你最想知道的信息。”
“你知道我要打聽什麽嗎？”銀古瞪着女子，饒有興趣地問。
“你胸前的那塊圓石，不是你的吧？”
“嗯。”
“你要去找它的主人吧？”
“是的。”
“我大概知道她在哪裏。那個銀發綠瞳的女孩子。”
“在哪裏？”
“在光眼裏。”
“光眼？你也去過那裏嗎？”
“我沒有去過。那女孩，是光眼的山主。”
“山主？難道不是村長嗎？那個須發皆白的老人家？”
“我沒有看到什麽老人家。那個女孩，是獨自一人的。”
“哦。那你說的光眼，究竟在哪裏呢？”
“光眼是經常移動的，我不太清楚。但是你沿着這條光脈流走，應該會找到的吧。”
“果然，看來沒錯呢，這條光脈流，還真是光眼的分支呢。”
“是嗎？你連這個都知道？還真是不一般的蟲師呢。雖然，你好像……快要死了呢……”
“啊，你說話這麽直接我會哭的……嘛，算了，反正也是快要死的人了呢……”
“等等，你的身體……有點奇怪……讓我好好看看。”
“……好的。随便看吧，反正也是一具快死的屍體了。”
“我向你道歉還不行嗎？你的身體……雖然到處都是不可救藥的濃重黑色……但是裏面……好像有些莫名奇妙的亮光呢……”
“啊，這我早就發現了呢，不知道是什麽東西，反正也不重要了啦。”
“不對。你的體內，不止有常暗和禁種之蟲，還有第三種蟲呢。”
“啊咧？不要吓我啊！這兩個大神我還伺候不過來呢，再來一個，估計我死得更快了……”
“撲哧”一聲，女子突然笑了起來，“你啊，真是個，有趣的家夥呢。”
銀古盯着女子的笑顏，臉上的表情突然變得正經了，“你啊，笑起來，還挺好看的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