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治絲益棼(中)
初春,山林中的樹木已然漸漸吐出新芽,嫩綠色的小草競相萌出,整個山脈變得蒼翠無比。
突然,在山間的石頭小路上傳來有節奏的“篤篤”聲響,在寂靜的山谷中,顯得格外清脆而寂寥。
微閉着雙眼的銀古正緩緩行走在這條大多由碎石鋪就的小道上,他穿着一件深藍色的風衣,背上背着一個長方形的木箱。手中那根長長的盲杖正有節奏地在前面探着路,之前碰到一位村民,向其問路了之後,比對着地圖上的位置,他便開始向這座山進發。
如果淡幽的地圖标記無誤的話,這裏應該有一處比較豐盈的光脈流才對。如果猜測沒錯,如此豐沛的光脈流應當是光眼的一個分支,順利的話,溯流而上,便能夠抵達自己的目的地。銀古一邊緩緩前行,一邊根據自己走過的路慢慢地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座山的地形。
突然,他停下了腳步,微微側起耳朵,輕輕地聆聽着空氣中的聲音。
嗯,有一點不對勁。自己已經将近兩個小時沒有吸草煙了,但是眼前的蟲卻依然寥寥無幾。四周也異常安靜,全然失去了往日蟲們的喧嚣。
這不像是一處有着豐沛的光脈流所流經的山脈。
雖然空氣中彌漫着初春草木的清香,耳邊也能聽到間或的鳥鳴與野獸的低吠,但為何這座山裏的蟲,還沒有來時路上的多呢?
銀古心中犯着嘀咕,他用力緊了緊背上的木箱,更加小心地用盲杖敲打着路面,希望在山的高處能找到一個平坦的地方。
雖然他已經習慣了失去視力的生活,但相比較之前畢竟不便了許多。費了好一番周折之後,銀古終于到達了一個淺淺的草坡,他将自己的木箱放下,摸到了那個熟悉的櫃門,取出了一大瓶光酒,又取出了一枚淺淺的酒盞,小心翼翼地倒了一些,根據液體的聲響估計着酒量,然後将酒盞輕輕地放到地上。
“嘛,還是省點用吧,雖然我也沒抱太大希望。”銀古自言自語,盤膝而坐,靜靜地等待着。
突然,一陣山風吹來,銀古的銀色短發在風中微微淩亂,然後,他看到了地底下盤旋着緩慢鑽出地表的細細藤蔓狀的蟲。
“葎,快來接觸我吧!”銀古将雙手五指張開,直接按到了新草初萌但依然黃土微露的土地上。
他感覺到那幾根細細的發光物試探性地接觸到了自己的手掌,然後,緩緩地,順着自己的手臂蜿蜒而上,最後盡數纏繞到了自己的臉上。
銀古微微閉着眼睛,靜靜沉下心來,漸漸感覺到與大山融為一體。
他的眼前開始不斷地閃過很多畫面,剛剛解凍的淙淙流水,山間一顆燦若雲霞的桃樹,叢林中快速奔跑的一只野兔,以及山頂上風化後光禿禿的碩大石塊……
Advertisement
突然,銀古覺得自己的心跳有點加快,根據剛才的畫面,他已經得知了大山的全貌,但是,他最想看到的那一幕,卻遲遲沒有出現。
難道,已經……太遲了嗎?
突然,他覺察兩邊新芽初綻的樹枝快速地嗖嗖後退,前面漸漸出現了一個模糊的人影輪廓,長長的白發,白衣白衫,正獨自站在谷底,仰望着半山的某處。
那個人影仿佛覺察到了銀古偷偷的窺探,驀地一回頭,慘白的臉上是一雙無比空洞的眼睛,正向外冒着濃濃的黑煙,她一回頭,葎便紛紛脫離銀古的身體,重新鑽入地底。
銀古不由得跌坐到地上,空洞的雙眼大睜,滿面冷汗。清冽的山風拂過他的耳畔,瞬間全身冰涼。
不,不可能!!那個人,那個人……
……奴伊麽?
不,那不可能是奴伊,在那個時候,自己明明親眼看到,她的全身被常暗所吞噬,然後就在自己的面前,碎成了一地星光。
呵,是我太過想念她了麽?以至于出現了幻覺?
可是,葎,大山的神經,從未出過錯啊……
奴伊,難道,自那之後,你,成為了,這裏的山主麽?
如果這是真的,那你到底,遭受了怎樣的苦難呵……
銀古的思緒回到了十幾年前,在那個昏暗的池子旁,那個白衣白發聲音溫暖的美麗女子。他空洞的雙眼大睜着,雖然并不能看得見眼前的東西。
胸前的黑白石似乎變得很溫暖,仿佛是一只嬌小的手掌,輕輕貼在自己的胸口,感覺異常安心。
突然,銀古覺察到那塊黑白石開始了微微的顫動,他低下頭,将其從衣領中掏了出來,放在手心,發覺白色的那一面微微發燙。
他将白色的那面朝上,發覺白色的圓盤中漸漸分離出了一個小小的箭頭指針,凸出于圓石的表面,直直地指向山中的某個方向。
“這是在指引我嗎?”銀古暗暗思忖,反正自己的眼睛也看不見路,這荒山野嶺此刻也是人跡罕至,還不如跟着這個指示前行。
他輕輕地将酒盞和盛光酒的瓶子摸索着重新放入木箱,整理好自己的物品,背起木箱,一手托着那塊黑白石,一手執盲杖探路,向大山中的某處走去。
崎岖的山路令他頗費周折,走了好一會兒之後,那根箭頭指針突然消失了,黑白石也不再燙手。
“這裏嗎?”他輕輕地放下背上的木箱,努力環視着周圍,但是,跟剛才一樣,這裏的蟲稀稀寥寥,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他的視線望向地下,輕輕地打開第二層眼睑。
他清晰地看到了腳底下的光脈,在整個山脈地勢最低窪的地方,但脈流已不再充沛,而且亮度也明顯晦暗了不少,仔細查看,整個光脈流似乎不是很清晰,仿佛裏面夾雜着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打開着第二層眼睑的銀古沿着流岸向前走了兩步,然後,他發覺,在光脈流的正中央,坐着一個長發飄飄的女子,白衣白衫,盤膝而坐,雙目緊閉。
“光脈,被污染了。”銀古說,不知道是在問候那個坐在光脈流正中間的女子,還是在自言自語。
坐在光脈流中的銀發女子聽到銀古的話,緩緩地睜開了雙眼,雖然,那雙眼睛,是兩個黑不見底的深洞。在那慘白的臉上,看起來有一絲可怖。
哈,估計我現在也是這副模樣吧!嘛,下次要是再遇到劫匪,我就直接睜眼,他們肯定就會落荒而逃了吧……
“奴伊,是你麽?”銀古猶豫了一會兒,輕輕開口。
“奴伊……是誰?”那個女子将臉微微轉向銀古。
“哦,你跟我認識的一個人很像呢。”銀古暗暗思忖,看來,她跟自己一樣,雖然雙目失明,但睜開第二層眼睑的話,還是可以看到呢。
“你是這裏的山主嗎?為什麽,這裏的蟲越來越少了呢?”沉默了一會兒之後,銀古問。
“光脈流還在啊,只不過是富營養化罷了。你也看到了,山中的草木動物依舊生機,因為我還活着。”
“你是誰?”
“我是誰?啊,已經不記得了呢……不知道怎麽回事自己就走了這裏。同樣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成了這裏的山主。然後不知道怎麽回事就已經守了好幾年了。”
“你的家人呢?父母?兄弟?丈夫?或者……孩子?”
“我……不記得了呢……啊,好像,有過一個孩子,可愛的孩子,有着如太陽般溫暖眼睛的孩子。可是,記憶變得模糊了呢……”
“不要再坐在這裏了,你應該知道的,常暗,已經開始在污染這條瀕臨崩潰的光脈流了。”銀古望着一動不動坐在光脈流中的女子,一絲絲細細的黑煙正從她那空洞的眼中緩緩飄出。
他頓了頓,繼續說,“一旦光脈流被徹底污染,山林中的草木會過熟而爛掉,動物們吃了爛果會死,屍體堵到泉眼,河水會變臭。然後,黑色的雨從天而降,象征世紀大災難的禁種之蟲,便會再次出現。”
“已經出現了呢。你的身體內,不就藏着所謂的禁種之蟲嗎?”女子揚起臉來,空洞的眼睛直直地盯着銀古。
“呵,沒關系,我體內還有常暗呢。常暗在壓制着禁種之蟲,它不會跑出來的。”
“可是富營養化的光脈流是禁種之蟲最适宜的土壤呢。你不知道嗎?蟲師大人。”
“哦,這我真的不知道。不過,即便如此,這世間,也有着足以與禁種之蟲相抵衡的力量吧。”
“不如,趁此機會,來一次徹底的淨化如何?常暗也好,禁種之蟲也罷,徹底地破壞,徹底地殺滅世間所有的蟲,一切歸零,再不會有什麽蟲來傷害人類了。”
“不對!不是這樣子的!人和蟲,是可以共同存在的!”銀古大聲喊道,極力反對着女子的言論。
“啊,你真的好天真呵,年輕人。就在你說出這句話的時候,你的體內,那兩種最最窮兇極惡的蟲,禁種之蟲和常暗,正在肆無忌憚地腐蝕着你的內髒,吞噬着你的靈魂,而你,卻還在為它們的生存立場着想。你的慈悲,只會帶來災難啊。
雖然我的記憶模糊了,但我的确是有家人來着。萬惡的蟲将我的家人奪走,最後同化為跟它們一樣的存在。我之前也認為蟲和人一樣,均是世間合理的生物呢。當蟲與人類發生沖突的時候,別的蟲師往往會無所不用其極地趕盡殺絕,但我卻盡量選擇折中的辦法,放它們一條生路。
可是,它們竟然如此殘忍地對我,還真是不知道感恩的東西呢。”女子一連串說了很多,看起來有一點激動,她輕輕地站了起來。
“然後你為了給家人複仇,就抛棄了之前所堅持的信念 ,開始了對蟲的殺戮?這山中的蟲,是不是快被你殺光了?”
“你知道我有多麽難過嗎?這些蟲裏面,說不定就有我的親人啊。我在殺害我的親人呢,你現在知道,我的手有多麽肮髒了吧?蟲們殺了我的親人一次,我再殺他們一次,是不是很悲哀?這個世界的事情,就是這樣子。
所謂的和諧和美好,根本就是妄想般的癡人說夢,不過是人類一廂情願的幻想般的執着罷了。縱然,世界在不斷地進化,可不論在哪個階段,總是秩序主宰一切,上一層的壓制下一層,而下一層經過努力後戰勝上一層,持續一段時間後再被新的下一層擊敗,血淋淋的鬥争充斥着世界的歷史長河。從古至今,無一例外。
既然整個世界都是如此的不堪,你所謂的悲憫,又有何意義?”銀發女子向前緩緩走了幾步,站在銀古的面前,距離很近,似乎很期盼銀古的回答。
“你說得不對。”沉默了好一會兒,銀古回答道,“真的,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