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2

正是幽冥界的黃昏,冥鳥歸巢,薄霧漸籠,忘川河最為靜谧清幽。

秋暮悄悄退出幽冥當鋪飛向滿目落日黃的河岸。

長長的黑紗帷幔被冥界幽風帶起,清逸空靈,她落在冥花擁簇的小路上,花路盡頭便是奈何橋,這個時辰,孟婆應該還在。

畢竟身在冥界的她幾乎沒有朋友,瞳姬又總是一貫的冷漠,能說的上話的寥寥無幾。

路過三生石時她停住腳步。

擡手敲了敲那塊一人多高晶瑩剔透的石頭,“三生。”

毫無動靜。

她使了點勁再敲一遍,“三生三生,你是睡着還是……”

石頭仍是巋然不動,不見任何反應。

秋暮跳開幾步,暗暗運了運氣又飛速沖向前對着石頭就是一狠腳。

旁側的冥花吓得抖着花枝向後仰了幾下,那石頭仍是不動。

秋暮終于死心,離開前自言自語着,“肯定不是睡覺,應該是分~身去人間講故事去了。”

否則以她這一腳的威力,死人都給踹活了。

眼前,三生不在家并不稀奇,畢竟三生這家夥,生平只得兩個愛好。

一:睡覺。

二:元神離竅扮作說書先生去茶館講些情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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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不知,他講得故事都是真的,是銘刻在他身上的愛情傳說。

花路盡頭,終于瞧見叢叢鬼火之下有些發舊的奈何橋。

看情形,今日不算忙碌,橋面上極緩地走着十幾個新鬼,統一的慘白冥服,有些披頭散發有些發冠整潔,皆垂頭由鬼差套了雙手雙腳規步向前。不算長的隊伍白無常舉白幡打前陣,黑無常**幡頓尾。

孟婆舀了木桶中暗黃色的湯汁一一遞上去,新鬼喝完繼續前行。

秋暮走上橋時,黑無常同她打招呼,“秋姑娘。”

秋暮輕輕嗯了一聲。

黑無常便繼續驅鬼前行。

幽冥當鋪不屬六界管轄,又極為神秘,冥界大小鬼差對當鋪裏的人還算恭敬,哪怕十殿閻王見了最沒地位的她也要喊一聲秋姑娘。

秋暮也不曾丢了幽冥當鋪的威嚴氣度,對于那些招呼不鹹不淡不冷不熱地回一句嗯就罷了。

這要感謝她一身黑紗從頭遮到尾,神秘中又添一層詭異,外人看來此人不好惹,也沒鬼敢跟她套近乎。

她的那些二逼性格只在熟人面前暴露,比如三生。

新鬼無息無聲陸續走過奈何橋,秋暮彎腰幫孟婆收拾地上的碗,“今日的鬼好乖,沒一個啼哭吶喊的。”

往日她來找孟婆時,那些新鬼中總有鬧騰的,可能一時不能接受自己死了又或許生前留有憾事心有不甘總會冒出幾個啼哭的,吟詩的,罵街的……而鬼差手中的鎖魂幡也會響幾聲示個威,今日如此安靜,真是難得。

孟婆掩在寬袖之下的幹扁枯手指向橋頭的那道白影,“小白手裏的那個生前是個沙場小将有些狂妄,出手打了鬼差被小白罰了,剩餘的那些便不敢造次了。”

秋暮這才發現已經走遠的白無常手中拎着一顆怒目圓睜的腦袋,而橋底也恰時咕嚕嚕地冒了幾個水泡泡,三四只水鬼河妖正啃食落入水中的一具無頭身體。

秋暮想,小白無常出手越發利索了,一鞭子就将鬼抽成兩截。

秋暮緊跟着孟婆下了橋清洗木桶和木碗,她有一搭沒一搭的跟孟婆閑聊着,“蠻荒九枝燈滅了,天啻君應該是死了,婆婆知道了吧。”

“嗯。”

“一群妖鬼邪魔前來争奪大當家的位置,無一生還。”

孟婆将碗摞起來,嘶啞低喃道:“那麽大動靜,我這老太婆怎會聽不見。”

很快,橋底的軀體被水鬼們吃幹淨,水鬼們便吱吱地游走了,河面的漣漪漸漸平息。

秋暮對着泛黃的河水嘆了口氣。

孟婆緩緩直起腰望着她,“怎麽,有心事了?”

秋暮點點頭,攙着孟婆上了橋頭,周圍不見一個鬼也不再端着架子就随意坐下來,雙腳搭在橋身下瞎晃悠,“婆婆,我覺得我以後的日子不會好過了,新大當家沒有着落,瞳姬只能使喚我了,我恐怕要離開冥界了。”

“哦?那豈不是很好麽,你再不用偷偷摸摸去人間玩。”

秋暮扭過頭,“可是婆婆你曉得我的臉……我是不能見人的。”她又轉頭望向河面悵然着,“瞳姬或許有辦法讓我摘掉面紗,她說我可以見人的。”

她想起幽冥當鋪裏的那一刻仍心有餘悸,瞳姬一手握住她面上的黑紗,以她的道行遠遠對付不了瞳姬,只要對方輕輕揚手那匹黑紗将碎成齑粉。

萬幸,瞳姬并沒有那麽做。她輕輕握着又輕輕放開,而另一只手上多了一副泛着幽光的畫軸,淺笑着遞給她,“或許此人能幫你。”

孟婆聽出她心中的憂慮惶恐,慢慢蹲下身體用那雙粗糙幹枯的雙手撫摸上她的臉。

秋暮轉頭望向孟婆,只聽她嘶啞的嗓音道:“孩子,你是可以見人的,這一天終會到來,去吧,婆婆等着你回來。”

秋暮透過薄紗仔細瞅着孟婆的臉,忘川萬年不變的暈黃色背景将孟婆的臉照得更顯滄桑,蓬亂枯白的發絲随意披着,臉上的皺紋層疊到絲毫辨不出對方年輕時曾有過的芳華神韻,但那雙渾濁的眼睛裏透出的卻是一股慈悲祥和。

秋暮将頭靠在孟婆的肩上,“只有婆婆和三生不嫌棄我。”

冥界也分白日黑夜,只是沒有人間那麽明顯,當河水變成黛黃色,空中再尋不見骷髅鳥時便是入夜,冥界的天地将變得更為幽暗。

秋暮孤身走在返回幽冥當鋪的路上,手裏握着從孟婆那讨來的禮物,心情頗雀躍。

她抖開手中雪白的蠶絲帕子仔細瞅了瞅勾畫在上面的美人。

眉目精致清絕,身姿婀娜,靈氣逼人,多看幾眼仿佛能聞到美人身上散發的縷縷馨香來。

不知是誰在帕子上畫了這小姑娘,用筆神妙當得起絕世之畫才。

她向孟婆告別時無意瞅見孟婆袖口露出了一角刺目的白,好奇心讓她不暇思索問出來,孟婆拿了帕子給她瞧,道是不日前從奈何橋上撿的,不知是哪位路過遺失于此,她見帕子潔淨無暇便收了起來,但一直未曾有人來尋。

秋暮瞧着此帕精致,畫中人又惟妙惟肖,考慮此物并非金貴之物就跟孟婆讨了過來,若是他日有人尋來,再還回去也可。

孟婆不曾眷戀過凡物,便給了她。

秋暮将帕子湊到面紗處聞了聞,竟帶了清淺的菡萏香,應該是某位公子所畫,畫中美人多半是他的心上人。

她收了帕子繼續趕路。

路過三生石時,又多瞅了石頭幾眼,應該還沒回來吧。

她沒打算再發一腳,三生石旁餘驚未消的冥花哆哆嗦嗦抱成團。

秋暮心底咦了一聲,膽小的花妖。

沒走幾步,突然腳腕被什麽猛地拽住,她瞬間停在原地,低頭一瞅,是一只瑩白的骨爪。

身為幽冥當鋪的人,她身上散發與衆不同的氣場和詭谲的靈力,這足以讓幽冥界的任何東西不敢近身,一只小小的鬼爪哪來如此大的膽量。

“放手。”她低聲一呼,帶着無形的壓迫感。

可那只靈活的鬼手分毫不懼反而抓得更緊了,她擡起手打算将這微渺的雜物撚成**時,焦黃的土地上驀地又冒出百十來只鬼手将她的雙腿死死抓住。

她仔細辨看,泛着熒光白的鬼手之上若隐若現一張張符咒,原來是被施了咒術的傀儡,怪不得小小邪物敢觸她的眉頭。

百只鬼手連成一團,組合成一只巨大的鬼手,将她雙腳駕起,靈活的向前方跑去。

秋暮安然地立在上面,任由鬼手挾着她繞過蜿蜒曲折的荒僻小路,她到想看看究竟要帶她去哪?敢不把幽冥當鋪放在眼裏的幕後者又長了幾顆腦袋。

約莫跑了頗遠一段路,又過了幾個滿是屍水的幽深洞口,鬼手在一顆三人合抱粗的槐樹下散了架。

此處陰風頗重,鬼火稀疏,沼澤處的幽冥草簌簌招搖,就連眼前這顆奇粗的槐樹都是半死不活,像是遭過雷劈一樣,枝丫幹枯焦黑微帶着腐蝕氣味,樹底盤根錯節,散着幾只有些年頭的頭蓋骨,偶見細細的水蛇和蛞蝓在眼骨處鑽來鑽去。

這就是目的地?

她正思量着,眼前驀地冒出個半透明的公子。

此人相貌風流,唇角上挑,眸光染着些許不羁和邪氣,身着無間地獄囚服。

秋暮雖沒見過此人本尊,但這張面孔她并不陌生。

此人名喚簫恨水,已死了好些年,生前作惡多端罪行罄竹難書,死後入了無間地獄。

無間地獄亦稱寒冰地獄。雖然此地獄囚犯數量不多,但個個罪惡滔天道行亦通天,普通冥界地獄的刑罰簡直對不起他們所犯的罪惡,十殿閻王一番商榷另辟出個寒冰洞專供這些惡鬼忏悔受刑。

寒冰地獄乃受第十殿閻羅轉輪王管轄。

簫恨水生前修過鬼道,道行極高,死後戾氣怨念更甚,常分離一魂一魄四處行兇。

好在這一魂一魄威力不大,掀不起多大的浪又很快會被轉輪王捉回去,至今不曾在冥界構成大的威脅,但這一魂一魄卻對幽冥當鋪騷擾數次。

天啻君,瞳姬甚至天啻君身邊那個軟萌的小跟班小菩提也被他糾纏過。

他的畫像也曾于幽冥當鋪的上古畫卷上顯示過。

幽冥當鋪開門做生意,無分六界,不挑客人身份,神鬼妖仙魔皆可來此做交易。

簫恨水也來過,幽冥當鋪的鎮店之寶上古畫卷感應到對方的強大執念,将他的形貌自行勾勒出來,他的元神便通過上古畫卷到達幽冥當鋪。

這是所有客人進入幽冥當鋪的唯一途徑,肉身是進不得的。

當然,并非所有的買賣當鋪都會接,不知何由,蕭恨水的買賣幽冥當鋪并沒有接。

可簫恨水不死心,即使被關入寒冰地獄仍遣了一縷魂魄時不時找天啻君或瞳姬談談話。

如今天啻君殁,或許他覺得瞳姬那裏屢次碰壁這才找到一向不起眼的她。

再是打雜的,也是幽冥當鋪的人。

如秋暮所料,對方開門見山道:“時間緊迫我就不廢話了,給我一個重返人間的機會,我願付出任何代價,哪怕舍了我整個魂魄。”

秋暮不解,“人間到底有什麽好?”

無間地獄裏的刑罰比其它地獄更為嚴厲恐怖,遠勝那些剜目斷頭剝皮抽筋一類,他被關了那麽多年,竟還沒生出一絲悔意,仍執着前生。

不料對方竟爽朗一笑,“哈,我想殺的人還沒殺完,不甘心吶。”

秋暮一瞬間竟無言以對。

對方又不客氣地發表言論,“你們幽冥當鋪長久不了,既然做買賣還顧慮那麽多,發不了家,而且你們當鋪的人有些不識貨,連我這種高級的貴客都拒之門外,想必過不了多久會關門大吉。”

秋暮:“……”

這哪是求她做交易的,催賬的都沒他毒舌。

難道天啻君和瞳姬屢次拒絕他的原因是因他态度不行?!

正思忖怎樣不失體面的“回敬”對方幾句,耳側倏得掃來一陣風。

瞳姬着一身紅服從天而降,高聳的發髻以流光雪簪挽之,額間刺青襯得妝容妖嬈而不失霸氣。

瞳姬輕沔蕭恨水一眼,“我們當鋪做交易從無顧慮,只有你付不起的代價未有不敢接的買賣。簫恨水你能拿出什麽來同我們做交易,哪怕你自認為最貴重的魂魄我們當鋪也瞧不上,你弑父殺母戕害手足,手下冤魂無數靈魂肮髒不堪,你的那點小魂魄還是留在無間地獄慢慢享清福吧。秋暮,走。”

秋暮跟上瞳姬的腳步又聽耳後傳來簫恨水的譏笑聲,“肮髒不堪又怎樣,我這縷魂魄連十殿閻王都滅不掉,如此強悍竟被你說得一文不值,你們當鋪難道不明白物以稀為貴,純淨到極致的靈魂為上品,污垢到極點的魂魄亦是相當難得,所謂強到深處自然黑。”

瞳姬微頓了下腳步,唇角勾過似有若無的陰鸷,無視對方的執着,繼續向前。

簫恨水不是一般的執着,再次被拒仍不氣餒,一道幽光閃光,半透明的身體攔在瞳姬面前。

“要不我們打一架,讓你見識一下我一魂一魄的魅力和強大。”

瞳姬望着他,“沒興趣。”

簫恨水歪嘴一笑,似乎打算硬碰硬逼着瞳姬跟他鬥一場,身形一閃撲向瞳姬之時,某處驀地傳來一陣鈴铛聲,鈴音清冽絕塵缥缈無形忽遠忽近,緊跟着他面部一陣扭曲,半透明的身子瞬間被吸進憑空乍現的一串金鈴铛裏。

鈴铛的主人這才現身,是罩着古銅色鬼面具的第十殿閻王—轉輪王。

轉輪王随手将錾刻了古圖騰的鈴铛縮小又熟稔地別在腰間的襟帶上,一開口聲音冷如碎冰擊石,但出奇得好聽。

“這孽障再三給當鋪找麻煩,望見諒。”說完轉身要走被瞳姬及時喚住。

“我不希望再聽到類似的客套話,轉輪王身為十殿閻王之一連犯人都看不好是否有點太過無能,你們冥界若對付不了稍強悍一點的魂魄,瞳姬願為代勞。”

瞳姬言語犀利,轉輪王似乎并沒有要跟她鬥嘴的興趣,仍是不着一絲暖意的冷音調,“此處雖為冥界但慈悲仍在,本王曾受地藏菩薩教誨,不願放棄任何邪惡之魂。業力因果,花開兩面,黑暗即是光明。”

言罷,金鈴聲過,消失不見。

秋暮追上瞳姬,“什麽意思啊?”

瞳姬:“能耐不行嘴上就愛多裝着點。”

……

作者有話要說:

蕭恨水的故事會在後面的後面出現,故事一個一個來,下一章才進入正文。

①十殿閻王—轉輪王,專司各殿解到鬼魂,分別善惡,核定等級,發四大部洲投生。

形象:面有短須,雙手捧笏(大足石窟石箓山第九龛)【這個形象不帥,作者菌給改了】

②蛞蝓:軟體動物,表面有粘液,形似脫殼蝸牛,雌雄同體,喜陰暗潮濕環境。【不知道這個的不要查,會被惡心到】

第一卷 【南山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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