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畫屍公子15
小蘿吸着鼻子将眼淚擦幹,“七王子叫什麽名字,你還記得麽?”
“古藺。”陶詩幽幽一嘆,“為了紀念他,我将他送予我的黑貓改名古藺。”
“那後來呢?”
“我死後執念不散,屍體從火海中爬了起來,不斷吸收來自古戰場的陰邪之氣,千年的時光沉澱下來,我成了萬屍林的王者,操控屍身,不生不滅,不老不死,不傷不痛,無知無覺,最終變成活得最久的一具屍體。”陶詩說着憑空幻出一把匕首,輕輕于手掌間劃出一道口子。
鮮紅的血液方湧上來,傷口便開始愈合,不過須臾間方劃出的那道傷口徹底消失不見。
他垂頭望着平滑的掌心,眸底空洞,極輕的聲音道:“疼,你知道什麽是疼麽?可我卻絲毫感覺不到,這茫茫數千年來從未感覺到,甚至快要忘掉疼是一種什麽感覺。”
小蘿握上他的手,“疼就是疼啊,感覺不到疼不是很好麽。”
陶詩摸向她的臉蛋,心頭雖無奈,但語調極平靜,“你不懂,無嗅覺味覺尚好,可再連疼痛亦感知不到的話同死人無異,我這數千年來時常感覺自己不過是個死人,同躺在棺椁裏埋在山腳下的屍體沒什麽兩樣,我想重新體會疼痛的感覺……或許疼是我活在這世上唯一的證明。”
“所以,那鳳目能治你的病,能讓你恢複嗅覺味覺甚至能讓你重新感覺到疼?”
陶詩點點頭,眸底燃起一簇希望的光,轉瞬即滅。
——
夏至未至,淺夜,一場暴雨突至。
本是屋內作畫的陶詩拿了傘推開屋門,那蘿蔔頭還紮在菜田裏。
他撐開傘走去田邊為蘿蔔頭擋雨。
不知小蘿蔔頭是困得迷糊還是被澆得迷糊,半睜着眼皮恹恹道:“不喜歡這麽大的雨,發型都亂了……”
陶詩蹲下,順了順她頭頂綠汪汪的葉子,“葉……頭發整潔着呢,不亂不亂。”随手嘟了嘟她露在外面的一截蘿蔔身,“你想不想做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白日夜裏都是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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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這樣我就能同你睡在一處了。”嘟囔完了又閉眼睡過去。
第二日,雨霁初晴,小蘿挎着竹籃央求陶詩同她一起去西山頭采松茸菇。
陶詩第一次拒絕她,只專心翻看手中厚得能砸死人的書卷。
桌案上還摞了半人高的古籍。
小蘿跨出門欄前回望一眼,心裏嘀咕着,公子如此賣力讀書,是要考狀元麽?
陶詩不眠不休翻閱了半月的書籍,終于打一本殘缺不全的古籍中找到想要的答案。
陶詩走的那天山風吹得撩人,小蘿哭腫了眼,盡管陶詩一再解釋自己不過去去就回,也許三五日,多則半月便回。
小蘿将人送到山口又足足抱了半個時辰才撒手。
陶詩晃晃她的羊角髻,“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古藺會保護你,你自己萬事小心,切莫貪玩,遇到獵人盡量躲開,不要同他們講話。”
小蘿哭皺了臉,點點頭。
抹眼淚的一瞬間,陶詩化作一陣煙霧消散不見。
公子這一走,整整十六日,小蘿掰着手指頭過日子。
公子說要去千裏之外的邽(gui)山逮一種叫做蠃(luǒ)魚的東西。
第十六日的黃昏,陶詩出現在草屋前的栅欄院。
竹青色的袍子上染滿了血跡,胸口一個大窟窿,手臂間挂着幾個深可見骨的裂痕,左手握一個透明的袋子,裏面游着幾只長着翅膀的小魚。
陶詩回來後并不急着休憩療傷,而是起了竈火炖魚。
小蘿急着在後面團團轉,“你不是說你不會受傷麽,你這一身的口子怎麽回事,你身上的大窟窿又被誰戳的你告訴我我去把他捅成篩子給你報仇。”
陶詩淡笑不語,直到将炖熟的蠃魚盛到瓷碗裏,才道:“吃了它我便告訴你。”
魚下肚後,小蘿還沒來得及追問便起了一天一夜的高燒,每一刻都像是身在烈火中煎熬一般。
陶詩始終陪在她身邊,每隔兩個時辰渡真氣給她。
燒停的那一刻正是子時初刻,她緩緩掀開眼皮,窗外圓月高懸。
她迷迷糊糊坐起來,見陶詩坐在塌前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
“你的傷好些沒?”她虛虛一問,雖然他換了新衣裳看不見胸口那個駭人的大窟窿,可他手臂間還挂着裂痕,似乎比之前小了些。
陶詩面上挂着一貫的微笑,淡淡的,綿綿的,潤潤的,看得她渾身不自在。
“你頭發亂了。”陶詩的第一句話。
小蘿一手摸着頭發飛快地跑去銅鏡旁照了照。
兩個羊角髻規整得很,一點沒歪。
“你騙人。”她扭頭說,突然又怔住,轉身向銅鏡裏一望。
裏頭映着個水靈俏皮的小姑娘,大敞的屋門外黑得朦胧,地上落着淡淡月光。
此時,正是夜裏。
她捧臉尖叫,她變成了人身,再也不用一入夜就得變回蘿蔔頭紮到土地裏去。
漫天繁星下,她圍着栅欄院跑了好幾圈,興奮得快要飛起來。
這麽說可以日日夜夜同公子黏在一起了。
跑得累了才想到追問緣由,氣喘籲籲挨到陶詩身邊問:“是不是那長翅膀的魚……”
“對,邽山的蠃魚再加上我渡給你的真氣,入夜後你再不用變回蘿蔔頭,你雖是人的外貌,但內丹還在,所以你目前乃半人半妖,不過你的壽命可遠比人類壽命長,待在我身邊可保你不老不死,冥王也不敢取你性命。”
管他是人是妖,還是人妖,不用再紮蘿蔔田裏風吹雨淋,足讓她欣喜若狂。
公子遠去邽山原來是為了她,小蘿感動得想哭,掀開對方的袖子查看他手腕上的裂痕。
陶詩摸摸她的頭,“不礙事,你知我感覺不到任何疼痛,這次傷的确實重了些,不過身上這些口子遠沒表面上看到的這麽嚴重,三天之內定恢複如常。”
“……可是誰能将你傷成這樣。”對方感覺不到疼,可她心裏劃過尖銳的疼。
陶詩掌心幻出一只巨大的姜黃色犄角,“就是這個,窮奇,它用角傷了我,我殺了它順便拔了它的角。”
混吃混喝在陶詩身邊,小蘿蹭了些書讀,她記得某書中道窮奇乃上古四大兇獸之一,厲害得很。
他怎麽會跟窮奇打起來,後來她查閱了不少的書籍才曉得,千裏之外有座邽山,邽山中生有蠃魚,窮奇乃邽山守護者。
又是為了她,世上再找不出比公子待她還要好的人。
雖然陶詩不知疼痛,到底被上古兇獸傷了元氣,需閉關調息。
未免陶詩被打擾,她被古藺拎出門,黑貓道,這三天讓她到別處晃悠去。
小蘿拍拍身上的土走出栅欄院,她不明白公子那麽待見她,公子的貓怎麽那麽不稀罕她。
真是一只不懂事的貓。
山神洞府,她仍了兩顆參果支走兩個守門小童。
洞府內,山神伯伯身披白大褂,頭纏三圈白布站在供着粗香的神龛前一動不動,手心托着一朵皎潔瑩潤的雪蓮花。
“鳳目。”她滿心驚喜地跑過去,“鳳目果然在這裏。”
山神見到她并不驚訝,像是一直在等她來一樣,他微微嘆口氣,“鳳目乃一顆奇草,世間罕見,小神與山同生,幾萬年來才得一顆。”
“我知道鳳目難得,只求山神伯伯将這奇草給我,要我怎樣都成。”
“怎樣都成?”
“嗯,哪怕用小蘿的命去換。”
公子為他做了那麽多,她無以為報,只要能為公子效力,拼了全部也值得。
一個時辰後,小蘿離開了山神洞府。
一路失魂落魄,不見哭聲,只一味地淌淚珠。
中途遇到老人參,跪求要了老人參一把胡須。
老人參受到驚吓,這蘿蔔頭雖看着乖巧,實則倔強得狠,平日裏從未跟他講過一句客套話。
突然上來一跪,一頓嚎哭,吓得他多揪了幾根胡須給她。
小蘿拜別老人參直接回了草房子。
方跨上門檻,古藺一只手臂攔住。
“讓我再進去看看他,我有千年人參給公子補身子。”她哽咽道。
屋內,陶詩正在軟塌上閉目打坐,周身霧氣萦繞不息。
望着公子毫無血色的臉,她又忍不住流眼淚。
不敢出聲,抽泣都壓到最低,簡直要憋出內傷。
“怎麽又哭了?”陶詩倏然出聲,而後才緩緩掀開眼皮調整一下氣息,伸出一只手,“來我身邊。”
小蘿靜靜走過去。
陶詩拿指腹擦着她臉上不停墜下的淚珠,“哭的這樣兇?誰欺負你了,我定不饒他。”
小蘿搖搖頭,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沒……沒有誰……我我……我只是心疼……”從模糊的淚眼中仔細瞅着眼前這張溫潤如玉的臉,“……你一定要好起來。”
說完從他懷中逃脫,門口時又頓住,回眸望了他一眼,張了張嘴,話終是沒說出來,淚中帶笑,走出去。
悄悄帶上門後,老人參送的那顆藥丸拿出,放入嘴裏。
澀澀的,是流進嘴角的眼淚。
三日,眨眼即到。
陶詩調勻了內吸,睜開眼是暖陽穿窗而過。
這幾日,那蘿蔔都沒來煩他,天氣這樣好,不知是去采蘑菇還是捉蝴蝶了。
古藺推門進來,手中端着個玉盞。
“主子,身子可好些了,先進些食補充些元氣。”
陶詩點點頭,接過玉盞,拿勺子輕輕攪拌着晶瑩剔透的雪蓮花花瓣,“今日的雪蓮羹好像有些不同。”
裏面似乎摻了些碎參。
“是小蘿親手做的,她……她非要親手為主子做羹,我拗不過她。”
陶詩笑笑,那丫頭倔起來連他都沒辦法。
舀了一勺羹入口,将眸底的溫柔小心藏匿,“那丫頭跑去哪裏野了?”
“她沒告訴屬下。”
因是小蘿親自做的,陶詩将整碗羹吃得幹幹淨淨。
一向沒有味覺的他似乎嘗到一星點清甜。
用完羹,又打坐小憩,等那丫頭回來。
直到窗外漫上瑰麗晚霞,也不見人回來。
陶詩下塌走動幾下,沒走幾步突然捂住心口。
疼!
胸口還未曾愈合的傷處一陣疼痛,連同手臂上的淡得幾乎快看不見的裂痕一并隐隐作痛。
這幾千年來,他頭一次重溫疼痛這個詞,驚奇又陌生。
心頭的狂喜方湧上來,驚恐便填滿了一整顆心。
他轉眼望望案幾上那只空空的玉盞,聲音裏含了顫抖,“你給我吃了什麽。”
古藺跪地,“主子,是她甘願的。”
陶詩一閃身至對方面前,揪起他的衣領,眸底猩紅,“誰告訴她的?”
“屬下不知是誰告訴她的,但她已經知曉了一切,是她主動找上我,她竟真的心甘情願為主子犧牲性命。”
“誰讓你自作主張。”陶詩一字一頓,恨不得一把将古藺捏碎,倏得一道掌風将他掀飛出去。
古藺不知,秋暮卻看得一清二楚。
山神洞府內。
老山神道:“你可知道公子為何對你如此好?”
小蘿搖搖頭。
“因為這世間只有你能幫他。他是不是給你講起他前生的故事?他是不是去邽山捉蠃魚的同時帶回了窮奇的一只角?”
小蘿點點頭。
“呵!先是對你好,一點點滲入你的心,再博取同情,想必他快按捺不住了,如今他元氣大損,等他恢複身體的那一日就是你的死期。”
“……山神伯伯,我一點都聽不懂。”
“這些日子他做了那麽多等的就是這一天,讓你心甘情願為他死。”言罷自袖口掏出一張紙,“來,看了這個你便全明白了。”
得知真相後,小蘿回到草房子向陶詩做了最後訣別,帶上門,将老人參給的藥丸吞進嘴裏,最終還是吐了出來。
他找到古藺時,古藺正于竈臺邊為陶詩煮雪蓮羹。
她将人參須遞給他,“千年人參,還有窮奇,只差一味藥材了。”
古藺一向平靜的臉劃過一絲波瀾,“你……知道了。”
小蘿苦笑,“山神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公子對我的好全是假的。”
過往種種,漫上心頭,這一刻,心頭如車碾,如針紮,如刀削,骨頭縫裏生出的疼,淩遲着每一寸肌膚。
這就是疼,疼有什麽好,公子卻如此期待這種感覺。
“別怪主子,他的生命漫長無盡頭,不過日複一日重複過往,其中的孤獨絕望非你能體會,否則他不會給自己施長眠咒。”
古藺還要說什麽,被小蘿打斷,一向孩子氣她,臉上頭一次顯出一派沉靜,最後虛弱一笑,“我已經做好準備,接下來你教我怎麽做。”
兩個時辰後,古藺走出竈臺,手中端着一碗晶瑩剔透的雪蓮羹。
二十四片花瓣泛着溫潤的光,碎參點綴,窮奇屑融入羹湯,香氣漫山。
——
院中的古藺半跪着支起身體,抹掉唇角的血絲,“主子,你忘了當初為何去幽冥當鋪麽,我們成功了,如今主子得到了想要的不應該欣喜麽。”
陶詩又一掌将他掀到巨石上,“你是七王子送予我的,我不殺你,從今以後你我主仆緣分已盡,休要再讓我看見你。”
古藺陪在陶詩身邊數千年,主子的脾性他最了解,他知如今說什麽亦無濟于事。
只咬着牙原地扣頭,最後去了半山腰的空宅守護。
主子棄他,他永遠不會棄主。
陶詩僵僵站在院中空蕩蕩的秋千架下,小蘿的身影鬼魅般忽隐忽現。
他想起數年前,日夜糾纏的執念讓他的元神進入幽冥當鋪。
鋪子裏不見主人,蠻荒九枝燈幽幽亮着,牆角邊站着幾個衣架子。
一排暗紅長袍,不見臉,不見手腳,不見身子,空空的紅袍子為他切茶倒水。
聽聞衣架子乃幽冥當鋪的特色,果真如此。
許久不見主人來,瞥見桌上擱着一本《萬物長生》,他方拿到手裏,冥花屏風後走出個眉心刺着蠍尾的豔絕女子。
“《萬物長生》第三十七頁或許可解屍王困惑。”
陶詩翻閱後,嘴角略勾,“幽冥當鋪需要我用何交換。”
瞳姬極淡一笑,“大當家不在,此交易可免,若日後屍王得了想要的東西,只當欠幽冥當鋪一個人情罷了。”
陶詩撫摸着小蘿蕩過的秋千,捧過的參果以及鋪在石桌上那張歪歪斜斜寫滿字的草紙。
《萬物長生》第三十七頁載:世有奇草,曰鳳目,生于陰荒之地,狀如蘆菔(蘿蔔),葉圓,三千年可化人,晝為女童,夜為蘆菔,喜參果,內丹呈雪蓮狀,以千年參、窮奇角入藥,服之可通死脈,連筋骨,生心竅,化腐重生,活屍服之可通五感。
注:食鳳目需其自獻內丹,強之無用。
——
淚珠落在草紙上,氤氲成花。
心口劇痛,細細綿綿,點點滴滴,撕心裂肺。
記憶中的疼不是這樣子,從來不是這個樣子。
作者有話要說:
①《山海經·西山經》載:中曲山又西二百六十裏,曰邽山,其上有獸焉,其狀如牛,猬毛,名曰窮奇……濛水出焉,南流注于洋水,其中多黃貝,蠃魚,魚身而鳥翼。(《山海經·海內北經》和《山海經·西山經》都有關于窮奇和蠃魚的記載,但所述有差別,這裏作者參考《山海經·西山經》)。
②蘆菔:即蘿蔔,古時稱之為蘆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