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05】

秋暮擠過人群。

一向門庭若市的第一糕點坊錦萃軒竟被貼了白紙黑字的封條。

門階上坐着兩個店夥計, 哭哭啼啼。

秋暮走過去詢問, “發生何事?”

先前同她說過話的清秀小夥計見到對方後微微一怔, 随即吸吸鼻子道:“我家秦掌櫃……秦掌櫃……”後面的話哽在喉間,怎樣都說不下去。

秋暮很意外, 原以為去的是秦夫人,才不過一日,她走時秦掌櫃身體還康健得很,驀地心頭閃過一絲沉重, 怕自己的猜測屬實,不由得聲音也暗啞了幾分,“秦夫人呢?”

兩個店夥計面色一僵,另一個小夥計哆哆嗦嗦拽了了下同夥, “咱們快走吧,就怕秦夫人,不,那被魔物附身的秦夫人要是尋回來……我們還是趕緊逃命去吧。”

衆人聽了,心底皆生出些膽怯,低聲議論而去,不消片刻,人群散去, 本是最為繁華熱鬧的古元街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

一陣涼風掃起街上的一張廢油紙, 嘩啦作響, 秋暮心裏有些賭, 果然被她猜中了。

先前秦夫人被魔物附身, 她同那魔物過了幾招,雖将魔物逼離秦夫人的軀體,但那魔物道行委實了不得,被她的血灼傷後逃走了。

想來是她離開後,那魔物不甘心又趁機返回重新附身到秦夫人身上……

她剛要再次詢問店夥計,雙腿一直發抖的一名店夥計已強行拽着另一個頗清秀的夥計跑開。

喪燈,封條,落荒而逃的兩道身影,被夜風吹得滿街跑的廢紙,瞬間安靜下來的長街,另秋暮有片刻失神。

突然她想到小郎中,忙幾步跑去對面敲門。

門縫望去,屋內漆黑一片,毫無動靜。

她打算踹門進去時,已走到長街中心的一名店夥計回頭沖她大喊一句,“小郎中不在家,先前看她往西面去了,姑娘可去西面找找,萬萬萬事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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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秀小夥計方說罷便被同伴拖拽着進了一條深巷子裏,轉瞬消失不見。

好,沒死就行,秋暮心生安慰,畢竟秦夫人是躺在他的藥堂,沒被連累,實乃幸運。

一路西行,穿過古元街,走過一片低矮民宅,兩排垂柳于夜風中搖曳多姿,盡頭是一片人工湖,月色下泛着幽深磷光,湖上駕着個鐵鏈穿起的木板長橋,橋心站着一人,背影清癯修長,袍角被風緩緩帶起。

秋暮靜靜靠近,最終停在橋心處。

很明顯,小郎中聽到動靜,并未回頭,只垂喪地望着湖水。

秋暮就站在他身後,也不主動搭話。

良久,外衫被湖水打上淡淡潮氣,小郎中才輕輕嘆聲氣,左腳向橋邊邁了一小步,前腳掌已懸空,随即右腳跟稍稍擡起,但這一步,似乎有些猶豫,最終停了下來。

秋暮實在看不下去,上前幾步,歪頭說:“你倒是跳啊,我看得好着急。”

小郎中回過頭,見到對方一點不驚訝,只幽怨的眼神瞅了她片刻,錯開幾步,重回橋心。

秋暮腳邊的朏朏終于忍不住了,擡爪捂嘴咯咯笑起來。

小郎中這才注意到秋暮腳邊跟了只滾圓的白狐貍,其實他早就知道有人來了,木橋咯吱的聲響以及那道纖瘦的身影,這個點還敢獨自出來,看見有人跳湖也不攔着的唯有那個剛認識不久的女仙姑。

這姑娘一身的道行,路見不平打妖魔,看似熱心腸實則言行随性,也不大喜歡接受他人的謝意,且來去一陣風,說走就走,說來就來,出現也不吱聲。

“你這狐貍笑什麽?”小郎中垂頭問,分開不到一天,這姑娘從哪拐來一只靈獸。

朏朏見對方一點懼怕驚奇的意思也沒有,也就大大方方跟他講話,“好笑啊,你這個人連死都猶豫,一點都不爺們。”

小郎中徹底驚呆住。

并非驚訝于堂堂一狐貍開口講話,而是這狐貍說話刻薄刁鑽,跟眼前這位姑娘的言行很搭,都不按套路出牌。

他不想跟一只靈獸計較,擡眼問秋暮,“有一點我想不明白,為何見我自盡卻不攔住,畢竟先前你還出手相助于并不相識的秦夫人,可見你性子是熱的。”

“呵呵,我性子一會涼一會熱不好說,至于你自盡這件事嘛……不好意思我看得出來你并不想死,不過做做樣子。”

小郎中望向幽藍的湖水,“你怎知我并非真的想自盡,若我一不小心跳下去……”

秋暮擺擺手,踢了下腳邊的朏朏,“肥球,去試試這湖水的深淺。”

朏朏得令,咕咚一聲紮湖水裏去。

橋上兩人雙雙一愣。

秋暮:還真跳啊。她的意思是讓肥球尋個長木枝探一探湖水深淺。

小郎中:真不嫌涼!

朏朏潛到湖底,不消一會又冒出頭,“老大老大,湖水看着很深,其實只有三四個朏朏深,洗澡剛剛好。”

秋暮指着湖水裏狗刨的朏朏,證明內心的猜測,“看到了吧,就這樣的深度,小孩掉下去都淹不死,你站在橋邊裝模作樣的幹什麽。”

小郎中鬧了個臉紅,“……不過一時想不開,想下去涼快一會兒。”

……秋暮見對方無事,也松了口氣。

畢竟是她傷了魔物卻沒能耐将魔物徹底殺死,才至那魔物回來複仇,多少她都有些內疚。

兩人返回青廬藥堂,小郎中亮了盞燈,又給秋暮現燒了壺熱茶,才起身走入內室。

秋暮沒心思飲茶,随着小郎中進入被布簾重重遮掩的一個房間,朏朏也從藥桶裏跳出來,甩了甩水,一股腦跟過去,方進入內室,擡起爪子捂上鼻子,“熏死人的藥味,還不點燈。”

秋暮回頭冷冷瞥它一眼,朏朏識相地掀開厚重的簾子走出去,“那我繼續泡藥澡了啊,阿嚏……”

不過是跳湖裏洗了個冷水澡,一不小心就傷風了。

朏朏一走,氣氛立馬恢複如常,小郎中掏出個火折子點亮了一盞壁燈,秋暮依稀望見床上躺着人,跟着小郎中走近幾步,不禁吓了一跳。

是個發須半白的老人家,本來正阖着眼,覺察到有人靠近猛地掀開眼皮,裏頭不見眼珠,只幽幽燃着兩簇火光,忽明忽暗。

小郎中默視一會,移步取了壁燈,再緩緩靠近床頭,好讓秋暮看仔細些。

秋暮終于看清老人被拇指粗的繩子牢牢捆死在床上,随着燈光的靠近,老人家猛擡了擡頭,露出兩對尖銳的牙齒,口齒不清的咕嚕幾聲,欲掙脫繩子撲咬上來。

秋暮除了方見時的驚訝,又恢複淡定,而且看清楚老人不斷扭動的脖頸上有兩個黑洞,黑洞周圍還染着兩片幹涸的血跡。

“這是……”你爹這兩個字秋暮有點不忍心說出口。

小郎中重新将壁燈放回原處,吹滅了內芯,屋內又黑暗下來,他引秋暮出來,才道:“是我爹。”

兩人重又坐回大廳的案幾旁,整個廳堂很安靜,木筒裏的朏朏浮在熱藥湯中睡着了。

小郎中面上雖沉重,但不忘禮節,給秋暮添了些熱茶,才解釋道:“我爹之前只是中了風,雖言行不便但精神還算不錯,你走後我正給阿爹煎藥,突然窗戶猛地一響,自行敞開又自行落下,我走去窗口查看,并無異樣,待回到爹爹的內室時,只見秦夫人跪爬在爹爹的床頭,我大喝一聲,那秦夫人張嘴露出一口獠牙就咬在爹爹的脖子上,我忙從懷中掏出堂叔給的一道符丢過去,秦夫人痛呼一聲化作一股黑白相間的煙霧消失不見。”

“這麽說你爹是被秦夫人咬傷後才變成……”那副德行。

“沒錯,被咬傷後的爹爹突然從床上爬起來,一雙眼珠竟從眼眶裏滾落下來,須臾間眼眶裏竟冒出兩簇火苗,一張嘴露出一口獠牙,嘶叫着向我撲來,我随手丢了一張符過去,爹爹這才倒下去。”

“什麽樣的符?”秋暮問,那魔物厲害得狠,一般的符咒根本對付不了。

“我只有兩張符,一張丢到秦夫人身上,還有一張丢給了爹爹,那符咒燃盡之前我好不容将阿爹捆住,我實在是不孝,可沒別的法子,你看爹爹的樣子已徹底失去心智,恐怕一旦掙脫束縛必會出門傷人,我不得已做出這等不孝之事。”

秋暮灌了口茶水潤嗓子,“那秦掌櫃呢?被秦夫人咬死了?”

小郎中搖頭,“具體不大清楚,待我料理完爹爹這邊的事後才趕去錦萃軒,我進屋後,秦掌櫃已倒在地上,身上不見傷口,脖頸上有大片淤青,應該是被……活活掐死的。”

小郎中有些不忍,頓下下才說完,“後來官府來了人,擡走了秦掌櫃的屍體,也封了店鋪,而我始終沒看見秦夫人,當時看店裏兩個夥計倒像是瞅見了什麽,但官府的人詢問時一致道什麽都沒看見,許是怕遭受連累吧。”

“這麽說,秦掌櫃很有可能是被秦夫人掐死的。”

“此解釋很合理。”小郎中贊同。

秋暮縷着頭緒,随後瞅了一眼內室的方向,“你為何不給你爹的屋子點燈。”唯一一盞壁燈也是兩人進去後點亮的,火光及弱。

“我怕官府的人來查,還有爹爹見光會變得異常興奮,若滿室黑暗則會安靜很多。”小郎中耐心解釋。

秋暮單手支頤,微皺眉心,“之前看秦夫人那瘋魔的狀态還有你爹被咬傷後的症狀……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那魔物好像是……就是想不起來。”

小郎中猜測道:“像是犬類,會不會是犬怪?”

秋暮搖頭,“沒見過這麽大能耐的狗。”

狗中祖師,莫過于哮天犬,哮天犬都不見得如此強悍,何況地界修成的一只狗怪。

想得太陽穴隐隐作痛,秋暮還是想不出來,驀地她一拍桌子,“走,你帶我去秦夫人欲尋死的那口井。”

一定要找出那只魔物的藏身之地,否則它還會出來害人,畢竟她先前跟那魔物交過手,看目前的這堆爛情況,那魔物十分記仇,說不定哪天會突然跳出來,半路堵她,與其被動受敵不如主動出擊,先解決掉對方。

方站起來,秋暮又愣住,一雙眼直勾勾的盯着虛空一處看。

小郎中已站了起來,本打算盡快帶着風風火火的對方趕去古井邊,突然見對方又一動不動了。

“怎麽了,姑娘?”

“不對不對。”秋暮說着暗暗提了提氣,左半邊身子是正常的,右半邊身子依然有些僵麻,但奇怪的是她竟恢複了三成靈力。

明明在臨安城時一點法力都使不上。

她大喇喇地将手遞過去,“先給我把個脈。”

小郎中微怔,随即拿了軟墊子來,将秋暮的胳膊輕輕放在上面,最後搭上一指,“姑娘可是突然感覺身子不适?”

“不,一直不适,強忍着沒說。”

小郎中給秋暮反複探了好幾次脈,面色驟然一白,站起身,“姑娘,你你……你已經沒了脈象。”

秋暮聽了,差點一腦袋紮桌子上,沒脈象是什麽意思?!

她伸出手指往自己另一只手腕上搭了搭,還真是摸不到一絲脈象。

小郎中提醒她,“姑娘可摸下自己的心口處,可有異常?”

秋暮将手心貼在心髒處,沉默了好一會才把手移開,“你說的沒錯,我不止沒了脈象,心跳也沒了。”她不甘心地問一句,“那麽我現在是……”

“死人。”小郎中補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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