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04】
秋暮暗中觀測, 确認紙人沒有變成真正的活人, 只擁類似活人的身體, 不見氣息,更不見一點殘魂, 頂多算是活紙人。
她猜測,不過是一種類似撒豆成兵的邪門幻術。
牆角邊的傀儡丫鬟再次站出來,咣得一聲, 敲響手中銅鑼。
将軍府門前的活紙人大軍紛紛跪地, 哀聲啼哭,一時之間,整座空蕩蕩的臨安城無一角落不蕩漾着徘徊不散的哭聲。
直聽得人頭皮發麻。
秋暮仔細聽,活紙人并非單純的哭喪, 他們口中吟誦的是《哭喪經》。一種能抑制怨念戾氣的經文。
《哭喪經》聲音漸大,半透明的經文鋪天蓋地直逼向将軍府,将軍府內升起的紅霧卻越來越淡, 一點點退去。
沖天的邪氣怨念亦漸漸消散下去。
躲在暗處的秋暮計算的時辰,活紙人從午時三刻開始,足足吟了倆個時辰的《哭喪經》才被傀儡丫鬟的銅鑼聲止住,滿城回蕩的哭吟聲漸漸平息下來, 活紙人紛紛站起又變回形貌各異的紙人。
最終由着傀儡丫鬟驅使着回到原來的長街,對號入鋪。
紙人是否又回到原來的鋪子, 然後擺出她先前見到的那些姿勢, 秋暮并沒有親眼看見。
這些是臆想。
眼下, 她走不了。
紙人和傀儡丫鬟走了, 可那無頭人還在。
站在将軍府門前,一動不動。
無頭人恐怕是整座空城唯一的活物,看起來,武力值不小。
Advertisement
躲在花樹後面的秋暮只感覺體內靈力漸漸潰散,被魔物抓傷的胳膊僵麻得不行,甚至稍微擡起都有些費力。
應是中了劇毒,她想。
眼下不宜同這個無頭人硬碰硬,可對方守門神似得往将軍府前一戳,一點要離開的意思都沒有。
雖然不知魔物賞賜的那一爪子含了何種毒性,唯一肯定的是再拖延下去毒性定會漫遍全身,恐怕她還沒來得及趕回幽冥當鋪交差就一命嗚呼了。
秋暮決定賭一賭運氣。
她從一排花樹後走出來,用商量的口吻對着無頭人道:“在下秋暮,無意闖進來,并無惡意。”
無頭人雖無眼無耳,但絕對能感應到她的存在,更甚至能聽清她的話。
果然,無頭人移動了下身子,直直對向她的同時握緊手中的寶劍。
秋暮剛走兩步,無頭人便将寶劍提高了幾分。
她不得不停住,且試着跟對方表明态度,由衷道:“我只是來尋個……姑娘,你不用如此緊張,我不想跟你打。”
無頭人頓了片刻,腹內傳出一道沉悶如雷的聲音。
只一個字,秋暮勉強聽出。
“誰?”
他問她來此尋誰。
“槿兒,我來尋一個叫槿兒的鬼……姑娘。”
不知她這麽誠實,是否對她有利。下一刻她就知道錯了。
那無頭人問都不問,再聽到槿兒二字時舉起寶劍就對着她狠狠劈一道。
秋暮險險躲過,身後的石牆被劍氣劃出幾寸深的裂口。
穩住身形後,秋暮越發使不上力氣,不但被抓傷的手臂,連同半個身體幾乎失去知覺,勉強用未受傷的那只胳膊抵擋對方來勢洶洶的殺意。
為了保命,她被劍氣逼得在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形象全無。
她知道她快撐不住了,打算從腰間的乾坤袋裏摸索個寶器試試,不料無頭人雖無眼無耳,卻對她的意圖一清二楚,她手指摸向腰身的那一瞬間,乾坤袋被無人頭手中的一道劍氣劃出幾丈遠。
乾坤袋沒了,等于最後的希望也沒了。
秋暮輕輕撩開一截袖子,傷口已發烏,整條胳膊要報廢的既視感。
只要她一提氣,毒性便蔓延得更快些。
無頭人并不給她喘息的機會,寶劍舉過頭頂。
幾步之外的秋暮眼瞅着對方高舉的劍身聚集了強大的煞氣,顯然無頭人用了十成力道,這一劍若劈中她。
絕對完犢子。
而她此刻感應到體內靈氣已全數潰散,看來這一劍避不開了。
無頭人方要劈下寶劍,倏然僵住。
那高舉的劍,久久沒動靜。
怎麽回事?!
疑惑間,秋暮突然感覺身後地面震了好幾下,她扭頭一瞅。
蒼天!那是個什麽東西?
比城牆還高的一團肉球,白花花的毛,眼睛被白毛覆了一半,頭上炸着兩只恨天高的長長……長耳朵,後面拖着個傘狀般的蓬松毛尾巴,輕輕一掃,整條街都幹淨了。
那巨大的白肉團擡起一只腳朝前邁一步,地面晃三晃,再邁一步,牆皮震三震。
白肉團走了三步,停下,張口對着無頭人的方向呼出一團哈氣。
那一團雲霧般的哈氣竟兩無頭人健壯的身子吹歪了幾下。
白肉團再向前邁一步,無頭人收了寶劍一閃身飛入将軍府。
街道上又恢複安靜。
秋暮勉力站起來,小心翼翼地後退。
這座死城可真熱鬧,活紙人,死屍傀儡,無頭劍士,還有巨型動物,眼前這一團貌似是六界稀有物種,熟讀《萬物長生》的她見也不曾見過。
她步步後退,那巨大的白團竟原地不動,一雙被肥肉快擠沒的小眼睛直勾勾盯着她看。
倏得,白團向她撲來,每跑兩步身子縮小一大圈,越跑越小,越跑越像個……小乳豬!
秋暮踉跄後退,不及對方的速度,白光一閃,那團肉直撲到她腳下緊緊抱着她大腿嚎哭起來,“老大,我終于找到你了。”
秋暮:“……”
低頭認真打量正往她衣角蹭眼淚鼻涕的白肉團,這東西變小後眼睛大了不少,圓了不少,淚眼汪汪可憐兮兮得仰頭望着她。
終于看清了,不是乳豬,是一只狐貍,胖到脫相的白狐貍。
可它身上絲毫聞不見狐妖氣。
秋暮有點不大确定此物種,試探性道一句,“白……白毛……你認錯了吧。”
那團肉抱她大腿抱得更緊了,眼淚刷刷得流,“老大你居然不記得我了,我是朏朏,我是你的朏朏啊……”
“肥肥!?”是挺肥的。
剛才那麽駭人的一大坨,眨眼間看上去又如此的萌蠢無害,秋暮緩緩探出不曾受傷的那只手将它提溜起來,搖晃搖晃,好家夥,肚子上三層肉,一颠一颠的,“你叫肥肥啊?請問……你到底是什麽?狐貍還是……”長毛乳豬!?
朏朏淩空踢騰兩下,“我是朏朏,不是狐貍,我是上古神獸朏朏!”
……
據她所知,朏朏神獸早在十萬年的上古大戰中被滅了種,難不成還遺留了一只,且落在人間。
天色黯淡下來,秋暮不想将過多的心思浪費在這團白毛的身世上,它是狐貍還是豬顯然跟她一點幹系都沒有,她只想盡快離開,尋個安全的落腳點治傷祛毒,至于那個厲鬼,她向身後緊阖的大門望一眼,多一半那女鬼就藏在将軍府。
眼下無頭人也躲在裏邊,看來想跟那鬼聊天不是那麽容易的,起碼先要等到她身子好了再說。
她放掉手中的白肉團,穿越街道,往城門口趕去。
朏朏飛奔追上去,“老大去哪,等等我。”
“你認錯了,我不是你老大,我并不認識你。”
那白肉團又撲到她腿上,“老大你不能這麽始亂終棄啊,看來我們分開的這些年你沒學好啊,無論你認不認我,我都絕心跟着你,再也不要跟你分開,死也要死在你身邊。”
本就渾身無力,腳下的肥肉團看着小,分量卻重,她甩了兩下甩不掉,幹脆彎腰提溜起來,“可是我真的不認識你,你認錯了。”
“不,不會認錯,你這張臉你這副骨架子還有你身上的氣味,化成灰我都認得。”對方握起爪子,信誓旦旦。
秋暮默了,難不成小肥團沒認錯,神獸的老大正是她“借”來的這張臉的主人!
緣分何時變得如此微妙了。
她還沒适應自己的新臉,新臉的冤家就找上來了。
出于心虛,她輕咳一聲,強辯着,“這世上相同形貌的人大有人在,更甚至沒有血緣的人偏偏長得如同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真是緣分,看來我和你家老大撞臉了,嘿!”
“不。”肥肉團猛搖頭,“你就是我老大,就是我老大,你怎麽不記得我了嗚嗚嗚嗚嗚嗚嗚……”
這寵物,粘人又愛哭,看得出原主人是個好性情的人。
這麽矯情的寵物,她就養不了。
為節省時間,不被這胖肉團拖到毒性漫身暴斃身亡,秋暮言不由衷道:“好啦好啦別哭了,我以前傷傷傷了腦子,所以老早以前發生的事有些不記得了。”
白花花一團立馬停止哭聲,揉揉眼睛看着她,緊接着撲到她臉上吧唧一口,“我就知道老大不會無緣無故忘了朏朏,正好我之前也傷了腦子,好多事也都不記得了……”
秋暮“……”
她有種被寵物耍的感覺,扒拉開臉上的肉團,随手抹了一把口水,斜着眼問:“你不記得了怎麽知道我是你老大。”
“可是我記得你的樣子和味道呀。”
秋暮任由肉團又挂在她肩膀上,繼續往城門口走,“什麽叫記得我的味道?你家主……我什麽味兒的?”
“我們睡了那麽多次了,你還問我,哼!”
秋暮“……”
矯情,流氓,可猛可萌,這神獸的主人口味好重哇!!!
出了臨安城的大門,天徹底暗下來。
朏朏見主人身體不好,為了減負自覺從主人身上跳下來,擡爪子指了指天邊的月亮,“我們快些走吧,天黑了魔物快出來了,尤其過幾日就是仲秋節了,到時候來的魔物就厲害了,打是打不過的。”
朏朏神叨叨地自顧往前沖,秋暮拖着虛弱的身子跟上去,“天黑這裏會有魔物出現?是何魔物?”
“不知道叫什麽,反正是魔物。”
“……”因體內毒性蔓延,眼下秋暮困乏得狠,方才城內時,眼瞅着這神獸有随時變換大小的本事,連無頭人都被它吓跑,她讨好的口氣說:“我身子不适,你能不能變大馱着我走。”
以城內時它變的那麽大的塊頭,不消一炷香肯定能趕到新安城。
現下天又黑了,它若跑快點就算遇到行人也猜不出白花花一閃而逝的是什麽東西,她得盡快去繁城找神醫救治。
青廬藥堂的小郎中就不錯,看起來醫術精湛又不懼妖邪,不知能不能幫上忙。
滿懷希望的沖地上的白肉球抛個媚眼,哪知那團肉不害臊的說:“我體內的神力洶湧澎湃,但時好時壞,準确的說平日大多數我使不出來,比如現在我一點靈力都使不出來,變不了啊。”
秋暮咬牙!
這不是耍流氓這是什麽?!
她後悔帶它出來。
臨安城被設了結界,一般道行的人,進不去出不來。
雖然她不明白為什麽那結界格外照顧她,許她出入自由,但流氓朏朏是出不去的。
通往城門的街道上,秋暮嫌它胖将它從肩膀上轟下去,一人一獸一前一後走着。
她走在前面,城門口時,順利穿過結界。
可那白肉團被結界擋住了。
她心底松口氣,總算甩掉了。
目不斜視的往前走,直聽到後面傳來重物相撞的咚咣聲。
城門結界困住了那白肉團,眼瞅着剛重逢的主人就那麽跨着大步走了,腓腓急得發狠地往結界上撞,每次狠力一撞都被彈出一丈多遠,它爬起來後再接再厲撞,執着如斯。
秋暮光聽着那咚咣響聲就疼,都已走出老遠還能聽到那白肉團聲嘶力竭呼喊着:老大不要丢下我,老大帶朏朏走,朏朏找了你十萬年……
再怎麽說白肉團救她一命,她一時心軟,重新返回城內,将撞得一身包的肉團搭肩膀上,帶着它出了城。
眼下這團神獸說自己使不出神力變不了身不知是真是假,但關鍵時刻幫不上忙就是拖油瓶,她可不要拖油瓶。
秋暮從乾坤袋裏扒拉了一番,法器不少,但是使不上法力驅使不過就是一堆的破銅爛鐵,西域飛毯,銅鑄的飛馬踏燕還有飛劍統統塞回袋子,只能靠步行了。
好在半路上碰到個路邊解手的官兵,秋暮讓朏朏引開小官兵,她則趁機解了官兵栓路邊的白馬,直奔新安城。
本以為又趁機甩掉了那只流氓神獸。
不料騎馬夜奔的她背後突然糊上一團軟軟的東西,還沒回頭就聽背後那團慶幸道:“幸好我跑得快,否則老大你又丢下我,說什麽下個橋頭彙合,我等了三個橋也沒等着你,就知道你又跑了……”
秋暮無語凝噎!
新安城沒有宵禁,雖已入夜,城中仍是紅燈高懸,火樹銀花,熱鬧得很。
因打劫的是官府的馬,怕被認出來,入城後就松了馬缰,放馬自由。
秋暮馱着朏朏一路走入古元街。
街道行人對着她肩膀上的狐貍議論紛紛。
“呀,好胖的一只狐貍啊。”
“是啊,胖成球了,夥食真好。”
“好像親親捏捏抱抱,白白胖胖的好可愛。”
朏朏很郁悶,一直磨牙,若非擔心人類面前開口講話會被當做妖精,它一早撲上去報上自家大名:我—乃—神—獸—朏—朏—
見流氓神獸氣鼓鼓的樣子,秋暮不禁嘴角上揚。
可笑着笑着就僵住。
錦萃軒的門口怎麽挂起了白燈籠,上面糊着個醒目的“奠”字。
大門口圍着一堆的街坊鄰居低聲議論着,更有人偷偷拿袖子抹眼淚。
而對面的青廬藥堂則大門緊阖,死氣沉沉,門窗不見一寸光透出來,安靜的縮在繁街唯一的黑暗裏,看着比錦萃軒還要壓抑幾分。
作者有話要說:
“朏朏”出自《山海經·中山經》,霍山,其木多谷。有獸焉,其狀如貍,而白尾有鬛,名曰朏朏,養之可以已憂。(可解憂)
這只萌寵的靈感來自這裏,尤其可解憂三字,作者在原型的基礎上進行了藝術(胡編)加工(亂造),勿較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