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5】

晚春時節, 滿庭錦葵争豔。朱煜郁結,愁眉不展。

二皇子朱霆急朝廷所需, 籌備了大量善款解了甘南鼠疫之災。

梁帝喜, 邀衆臣赴宴。宴罷,臨時起興攜重臣同賞禦花園內新綻的鴛鴦茉莉花, 君臣行至假山後聞見不遠處有隐約哭聲,皇帝起疑,欲勘究竟,輕着腳步靠近, 便撞見太子衣衫不整欲自假山一隅逃遁, 地上癱着衣不附體的異國醫女。

衆目睽睽, 老皇帝一腳将太子踹翻,太子跪地直喊冤枉。

自那之後,朝野之上不少重臣紛紛上奏老皇帝以江山社稷為重, 求立文韬武略的二皇子朱霆為太子。

老皇帝接連被太子刺激, 心中越發氣悶, 唯在溫柔鄉裏方覺身心寬愉,便頻繁寵幸後宮妃嫔, 幹脆将改儲大事暫擱腦後。

太子荒誕淫靡失去威信,老梁帝耽于美色,二皇子手握重兵,屢建新功, 朝廷內臣暗暗拉幫結派, 擁護朱霆上位。

一向同朱霆平分秋色的朱煜漸占下風。

朱煜心情不暢, 餘塵道長殷勤往來于三皇子府邸,慰藉開導,精心謀劃欲奪東宮之事。

幾番計劃後,朱煜似乎更為不快,面上愁雲同餘塵師父來往的次數成正比,越發陰郁。

木槿兒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去,連日來親自抓了不少上了年紀的水鴨為朱煜頓老鴨湯補身子。

這日,朱煜的老鴨湯還未喝完,管家便匆匆來報,道陳國皇帝親率大兵壓境,梁帝急招皇子重臣入宮商議救國之計。

木槿兒只好一個人将剩餘的半盆老鴨湯喝了個底朝天。

暮色四合,朱煜才踏着晚風歸來,顧不得吃晚膳,便與餘塵道長去書房秘事。

木槿兒又去湖邊抓來兩只野鴨子火急火燎地頓了,端着盛滿鴨湯的木盆在書房外左右徘徊,終于,天色漸亮之時方見師徒二人自書房內走出。

木槿兒丢了早已涼卻的老鴨湯,纏上朱煜的胳膊,“煜哥哥,聽說皇帝下令,衆皇子中誰能令陳國退兵便将太子之位傳給誰,你同餘塵道長是不是想到什麽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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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煜臉色陰沉至極,望着木槿兒清澈中略含期待的眼睛,一把将她狠狠抱住。

槿兒只覺快要被勒得快要喘不過氣,掙紮了幾回又喊了幾聲疼對方才緩緩松手。

往日煜哥哥待她及其溫柔,最受不了她喊疼,今日這般另她不解,正當她納悶時,朱煜開口,聲調暗啞,“槿兒,明日随我進宮面聖,記得打扮得好看些。”

翌日。

梁宮,正和大殿。

殿門前站着一排佳麗,木槿兒亦混在其中,外頭等了一晌,最終這些佳麗由高公公帶領步入殿內。

梁帝端坐正首龍椅之上,重臣立于殿側。大殿中央鋪一方玉案,玉案上端放一只小巧淨瓶,瓶中插了截枯敗柳枝。

手拿拂塵的高公公吩咐宮娥用細針将佳麗們的手指一一紮破。佳麗們便将指尖的血珠一一滴入淨瓶內。

木槿兒自始至終一臉懵懂。當她将指尖的血滴入淨瓶,奇跡一幕發生了,枯敗的柳枝瞬間抽出嫩芽,仿若重生。

滿殿臣子皆一片嘩然,須臾間,除了老皇帝,所有人皆跪地,口中喊得是:“紫薇天女萬福。”

木槿兒驚恐地望着跪倒在衆臣之間的朱煜,身子不由得顫抖。

——

梁陳邊境。寬大的軍帳裏,陳帝景灏正與一衆武将讨論梁國地勢。

自前楚滅亡後,各地藩王紛紛自立為國,小國之間因搶奪地盤戰火不斷。經過一百多年的大小拉鋸戰,如今只剩陳國同梁國實力最為雄厚。陳國趁着梁國鼠疫之災,太子無德荒淫,老皇帝耽于美色,衆皇子奪嫡的當口,毫無征兆遣大兵壓境,欲将內亂的梁國連根拔起一統天下。

帳篷外走來一位盔甲将士,将梁國送來的紫薇天女圖呈于陳國皇帝。

陳帝正專注于桌上的地形圖,嘴角輕勾,傲然道:“去回了梁國信使,送個紫薇天女也保不住梁國江山,紫薇天女遲早歸我陳國。梁國,朕必取之。”

衆将士暗中點頭稱贊,這位陳國君王雖年輕但做事果敢,頗有謀略,認定之事全力以赴絕不拖泥帶水更不會被外力左右。

自前楚滅亡後,各地藩王攻城略地,百姓民不聊生,唯盼天下太平。後有名道夜觀天象,得出紫薇天女現世,天下歸一的谶言。消息傳到各國,最終變成了得天女者得天下。

傳言天女的血能令白皮枯木逢春。若哪國得了天女相輔便是呈了天意,天下歸一。各國掌權者便四處派人搜尋紫薇天女,欲将天女帶回本國,一統天下。

世人言,白皮枯木乃是被詛咒之木,哪怕是道行再深的術士哪怕妖魔亦不能使其抽出新芽來,唯紫薇天女之血方可解其詛咒,煥然新生。

關于紫薇天女的傳聞便一直在民間以及朝野中流傳下來,只是多年來不曾聽聞紫薇天女的下落。

如今梁國國君竟尋到了紫薇天女,不知真假。倘若是真的,梁國不将紫薇天女藏起來,卻将天女巴巴送給欲滅掉它的陳國,其中意圖不過是向陳國服軟,既然打不過,便把傳說中能令天下歸一的天女送過去。如此既能表現出臣服于強國的态度,還能免去可能的滅國之災,此乃梁國的如意算盤。

陳帝心知肚明。

由此可見,傳聞屬實,梁國國庫空虛,兵将不足,朝廷內外烏煙瘴氣,一團散沙。

若趁機強攻,勝算頗大。

陳國皇帝思慮至此,更加堅定滅梁之心,他堅信憑一國實力定能踏平梁國,滅梁一統天下後,紫薇天女自然就屬本國子民。不知這位紫薇天女有何本事能祝一國之君奪取天下,又或者,傳聞只是傳聞,紫薇天女之事,只是方士胡亂之言。雖不知真假,但各國百姓很是信服,欲得天下,先得民心,紫薇天女一事,即便他不信也要作出态度給天下人看。

屆時得了紫薇天女,若天女姿色驚人,便充入後宮替皇室開枝散葉,若天女相貌平平又或者年齡稍大,不妨封個一國聖母或教母的虛名養在眼皮底下。

總之紫薇天女這種東西沒什麽高不可攀,頂多是個錦上添花的角色。

軍帳裏,将士得了令,将天女圖放于桌案上,便躬身離去。

許是嫌棄畫卷礙手,陳帝手指一撣,畫卷便滾到地上并随之展開,他不經意瞥了眼畫卷上的美人,眸中一亮,親自将畫卷拾起,細細觀賞一番,口中的話令在場将士無一不驚。

“回了信使,梁國送來的紫薇天女,朕收了。”

收了紫薇天女,便等同于與梁國暫停戰火。若得了紫薇天女再去攻梁便有些背信棄義,被其他小國不齒,不足于立信于天下。

在場将士震驚之餘,皆伸長了脖子窺探畫卷上所畫究竟是何等天仙美人。

——

布谷山迎來從未有過的熱鬧。各路封賞陸陸續續自皇宮送進這座避世清雅的宅院。安妃娘娘被加封為貴妃,不日之後,将由老皇帝親自迎回梁宮。

木槿兒将自己關在閨房之中,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手裏死死握着一把簪子,沁兒勸破了嘴也無濟于事,把眼睛哭得比自家小姐還要腫。

木槿兒将手掌攤開,羊脂白玉簪潤澤生輝,那是朱煜送予她的定情之物。

猶記得那年,她纏着朱煜陪她去西市游逛,進入一家首飾鋪子,她一眼看中一支白玉簪,樣式及其簡單,卻透着一股超凡的雅韻,她雖喜歡但價格不菲。跟在她身邊的朱煜看得出小女兒家求而不得的失落,出銀子買下這支簪子送給她。

這簪子着實貴重,抵得上市區一棟宅子,槿兒有些不好意思收下,推脫了幾句。朱煜只盈盈笑道:“你我之間客套什麽,我的心思你還不懂麽。”

這話雖沒說透,但當事人最明白不過。所謂暧昧是糖,無虛挑明便直甜到人心底。

可是,她仍不明白當初那個溫柔多情的煜哥哥怎會狠心至此,三日前的一幕又回蕩在眼前。

“我不是紫薇天女,我不過是餘塵道長撿回的小乞丐。我怎麽會是紫薇天女,我不要嫁給陳國皇帝,我不要去陳國。我只要陪在煜哥哥身邊。煜哥哥在哪裏?我要見煜哥哥。”木槿兒自從被宮人遣回別院便一直跪在安妃娘娘身邊,啼哭不止。

安妃娘娘紅了眼圈,扶起跪在地上的淚人。

“槿兒,事已至此,梁國之人皆知你的血令白皮枯枝重生,你便是紫薇天女,如今兩國戰事一觸即發,若将天女送予陳國,保得是梁國國土安寧,免去兩國開戰生靈塗炭,這……或許是你的命吧。”

“我不是什麽天女,我不過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個人,我貪吃貪睡貪玩愛闖禍怎麽會是紫薇天女,一定是搞錯了,我要見煜哥哥,要煜哥哥幫我想辦法。”

安妃娘娘淌下一串淚,艱難開口:“你的煜哥哥因尋到紫薇天女免去梁國一場惡戰有功于社稷,被皇帝立為儲君,如今恐怕忙到抽不開身。”

她呆滞良久,重重跌倒在地。

木槿兒再打量一眼手中的白玉簪,心緒繁雜,心裏湧上一股難說的悲怆,倏然,将簪子擲到地上。

白玉斷。

“沁兒,你說,煜哥哥是不是早知道我是紫薇天女才對我這麽好?”她問。

“不是的不是的,三皇子對你的好,大家都看在眼裏,三皇子是真心喜歡小姐的。”沁兒一邊拾起地上被摔成兩截的白玉簪一邊搖頭回答。

木槿兒笑了,眼淚卻不斷湧出來,“真心喜歡我,所以利用我登上太子之位,所以把我送給別的男人。”

沁兒低垂着頭,不知該說什麽,只壓抑着聲音抽泣。

很快,梁帝擇出幾名口齒伶俐擅游說的文官親封為和平使者,不日後将護送紫薇天女入陳宮。直到衆使者帶着人馬齊聚布谷別院,木槿兒也沒等到她想見的人。

她有好多話想問。可那個人卻避而不見,甚至一個解釋都不曾有。

窗外車馬整裝待發,梁帝為她準備了一頂金轎,珠玉為簾,镂金為飾,奢華絢燦。木槿兒站在窗棂前苦笑,掏出匕首,置于頸脈間。

“你可知,你這一去,會有多少人跟着你喪命。煜兒,我,沁兒,整個布谷別院沒有一個人能逃得過。”安妃娘娘掀簾走來,她望着木槿兒置于血脈間的鋒利匕首,緩然道:“倘若這是你的選擇,我不阻止。三皇子既能做出此等事來,必要承擔失敗的後果。若你選擇結束此生那麽我便來陪你,黃泉路上結個伴,只盼下一世,能做我的親生女兒。”

匕首落地發出清脆一聲響,木槿兒終究不忍心。

安妃娘娘突然跪地,“槿兒,這一跪,為煜兒,他欠你的,一輩子都還不來。”

木槿兒扶起對方,“本是我欠娘娘和皇子的,若沒娘娘,槿兒不過是一介乞兒。”

一個時辰後。

安妃娘娘親手為槿兒梳妝打扮好。鏡中的美人施了粉黛,着了華服,明豔嬌俏,但瞳孔深處毫無喜色。

安妃娘娘曾想象朱煜迎娶槿兒之時她便是這副妍麗裝扮,心頭想過好幾回,不成想終于見到盛裝的槿兒竟是這般令人心傷的境況,悄悄別過頭擦了擦眼角的淚。

屋外管事催了幾次,木槿兒仍呆呆望着鏡中的自己,一動不動。

安妃娘娘明白這孩子的心思,硬起心腸道:“他不會來了,想要對他說些什麽,我代為轉達。”

木槿兒眸底的光亮徹底黯淡下去,稍頃,響起毫無情緒的聲音,“恭賀三皇子喜得太子之位。”

安妃娘娘拭了拭眼淚,将一個錦袋塞到木槿兒手中,“這是煜兒給你的。”

木槿兒推開房門,對着新升的朝陽虛弱一笑。

一夜長大,不過如此。

梁國使團驅着大隊車馬沿着十裏紅毯緩緩駛出城門。

一匹棗紅俊馬飛踏而來,俊朗少年翻身下馬,望着承載和平的一隊人馬漸行漸遠,那頂金色的轎子快要看不見,他目光愈發幽暗,良久,一記拳頭重重擊在長街石磚上,鮮血滲入青磚縫隙。

“槿兒。”朱煜啞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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