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16】

陳國, 長樂宮。

镌刻并蒂蓮的窗棂前, 年輕的陳帝長身玉立,凝視着手中的銀箔面具, 唇畔間始終蕩着一絲愉悅的弧度。

內侍甘公公一臉詫異,連立于他身側的小徒喜兒也納悶着, 壓着嗓尖問:“師父, 好幾天了, 咱們皇帝到底在偷偷高興啥?”

“咋家也正納悶呢, 皇帝是咋家自小看大的,一向喜怒不形于色,這掩飾不住的開心到底是為了哪般。”

直到宮外傳來紫薇天女觐見的通報聲, 景灏終于将視線自銀箔面具上移開。

木槿兒頭戴金珠冠,端步而來,行至殿中央, 跪地垂首,“木槿兒參見皇上, 皇上萬福。”

景灏不動聲色藏匿眉眼間的欣喜,手中的面具被一把象牙骨扇代替, 頗慵懶地敲着食指,面無表情地道了句天女免禮。

木槿兒起身後,垂着目, 始終沒瞅龍榻上的皇帝一眼。

“紫薇天女靠近朕來。”

對方蓮步緩移, 選了個比較合宜的距離停下來, 眉眼打量着腳下光可鑒人的大理石磚。

“擡起頭來。”低沉的嗓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威嚴。

木槿兒終于将別人欠她銀子不還的一張悶臉展示給陳國皇帝看。

在看向陳帝的一剎那, 木槿兒靜如死水的眼眸似乎浮起一抹異色,轉瞬即逝。

一國之君竟生得如此英俊撩人,且不知為何讓她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她望向對方時,景灏施施然走來,最終停到她面前,視線于她臉上輾轉片刻,開口道:“天女似乎不高興。”

木槿兒屈身行禮,聲音清淡,“槿兒天性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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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雙深眸略帶質疑,“天性如此?”

“是。”

陳帝不再糾結于此,拿出大國手筆的氣度,賞了木槿兒幾箱子奇珍異寶,并賜住無憂宮。

——

木槿兒初到無憂宮時,宮門口的木槿花開得正濃,而如今,只剩稀疏幾朵花瓣搖曳于枝頭,一派荼蘼。

她入陳宮數月來,臉上除了淡漠,再沒第二種表情。

然,一向面癱的陳國皇帝表情卻豐富起來,暗喜了幾日後又開始整日憂郁。

憂得是這個從梁國而來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紫薇天女。

此天女簡直是個冰雕女,對任何人任何事提不起一絲興趣,仿佛對這個世界充滿戒備和失望。

這日,黃昏微雨。景灏命人提着一只新得的翠綠鹦鹉趕到無憂宮。

木槿兒正在用膳。

他擡手免了衆人的禮,直接将那只擅逗趣的鹦鹉放在她面前。

鹦鹉脆聲聲叫喚着,“笑一個,笑一個,槿兒笑一個。”

木槿兒眼皮略微擡了擡,又垂下去,坐回軟凳,手執細箸慢慢地夾着盤中菜肴。

“笑一個,笑一個。”鹦哥不停地叫喚,或許覺得這位美人太不給它面子,叫喚幾嗓子後未得到回應便閉上嘴,腦袋縮進脖子裏睡大覺。

景灏擺手遣了下人,夾了一箸青筍置于碟中,漫不經心道:“天女來陳國已有段時日,起初以為初來乍到水土不服才會令天女悶悶不樂,可時日漸長仍不見天女有所好轉,如此看來定是陳國招待不周怠慢了天女。朕決意将天女冊封為槿妃,天女意下如何?”

木槿兒早知有被冊封的這一天,未免因不悅失了儀态,內心深處更是将被封為皇妃時應有的态度禮數演練了數遍,此刻恭謹起身回禮,“謝皇上。”

景灏繼續漫不經心道:“今日,朕便留宿無憂宮了。”

木槿兒微微怔了下,“是。”

“槿妃,想不想朕留宿在這兒。”皇帝說着,視線卻停駐在五彩佳肴上。

良久,空氣中沒一絲聲音。

“不回答,就是願意了。”景灏半眯着深眸,見對方再無食欲,擺手另宮人撤走膳食。

足有一個時辰,槿兒不語,景灏亦沒多說一句話,只逗了會兒那只貪睡的鹦鹉。

直到殿外雨聲漸小,景灏才起身道:“你可知當初為何将這無憂宮賜予你,因這宮內有一池溫泉,養膚又解乏,想來槿兒會喜歡,說來朕好些日子不去那溫池裏泡一泡了,這會兒你随朕去一趟。”

木槿兒身形一窒。

無憂宮內室中,引着一池活水,以白玉石鑄臺,四面擺着屏風床榻熏爐等陳設,方便貴人泡累了休憩,此乃陳宮內唯一的溫泉池。

她初來時聽宮人道不少後妃都向皇帝讨要過這處宅子,皇帝從未答應。

眼下,景灏泡在滿是花瓣的溫池裏,健碩的胸膛露在空氣中。

槿兒始終站在池邊,低眉斂目。

景灏手臂輕擡,浮動一池花瓣,慵懶着嗓音道:“槿妃,你可喜歡朕?”

池邊的木槿兒又是一愣,自她入陳宮這些日子來,這皇帝雖常造訪無憂宮,卻對她始終不冷不熱,今日好像與以往有些不同,怎麽突然熱了起來。

她不知如何回答,幹脆不回話。

只聽溫池裏的景灏又開口道,“既然不回答,朕就當喜歡了。”

……槿兒睫毛一顫。

景灏繼續自言自語,“槿妃願不願意為朕誕下個小皇子。”

氤氲繞繞的溫池中,只聽得池水微微波蕩的聲響,木槿兒還是不肯回話。

景灏擡臂攪了攪池水,将獨角戲進行到底,“不回答,朕就當你願意了。”

這次,木槿兒連睫毛也懶得動一下。

“槿妃,想不想陪朕一起沐浴。”

這一句,直擊木槿兒心髒,她蹙着眉,就是不開口。

“不回答,就是想了……下來吧。”

其實這才是陳國皇帝拐了八個彎想表達的真意,難道他不覺得直接道一句槿妃下來陪朕沐浴,更能顯出皇帝的霸氣麽?

秋暮覺得,這個皇帝好像缺乏點戀愛經驗。

而靜立在池邊的木槿兒竟不反駁,默了一會,背過身,大大方方脫衣裳,華麗外衫落到地上,素色內衫沿着白皙嫩滑的脊背一路下滑,滑至腰際時,倏爾頓住。

背上一道長而深的傷口暴露在空氣裏,微微泛着血漬。木槿兒跪地,“請皇上恕罪,槿兒方才不小心摔倒在後花園,弄傷了身子,只怕傷口玷污了皇上聖目。”

嘩啦一陣水聲,接着腳步聲愈近,木槿兒稍稍側眸,只見景灏竟**地從溫池裏走上來。

她心髒一窒,立刻閉上眼睛。

好在溫池裏氤氲的熱氣将皇帝的真身遮掩得月朦胧鳥朦胧。

即使如此,秋暮心裏也罵了街:握草,眼上要長泡了!

空氣裏又好一陣沉默,良久,景灏低沉的聲音響起,“你可以把眼睛睜開了。”

木槿兒戒備心極重,生怕一不小心占了皇帝的便宜,不敢輕易睜開眼睛,只閉眼道:“請皇上披上衣物,免得着涼。”

這話咋一聽,沒毛病。

救自己于危難而又體貼對方。

景灏卻厚臉皮的不動,良久方妥協,從池邊的屏風上拾起一件寬大的外袍随意披在身上。

“過來。”他語氣不悅道。

木槿兒暗暗握了下拳頭,才垂着頭緩緩走過去。

竟灏指着身側的軟塌,“趴下。”

木槿兒不動,拼出所有的勇氣對抗皇帝的權威。最終敗下陣。

木槿兒趴在軟榻上,景灏從牆角的玉架子上拿起一只陶罐。折回後,彎身坐到塌沿,食指蘸了陶罐裏的白色膏體最後塗抹在木槿兒背上的傷口處。

自從木槿兒踏入後院溫泉,一顆心始終懸着,陳帝這人表面冷淡不動聲色,實則內心複雜,她始終猜不透對方究竟要做什麽。命令她趴在軟塌上以為是要懲罰她的冷淡以及不知趣,誰知一國之君竟親自為她上藥。

她一動不敢動,猶豫好久才問出來,“這溫池裏竟備着藥膏。”

白色膏體輕柔地在她傷口上覆一層,陳帝道:“本來沒備着,聽說你方才一不小心在後花園摔倒,朕猜,得備上一罐膏藥,肯定用得着。”

木槿兒嘴角一抽,不知該說什麽。

這上藥的時間着實長了點,陳帝不厭其煩在槿兒背上塗了一層又一層藥膏。終于終于,景灏将陶蓋合上,不輕不重道了句:“下次注意,不用摔得這麽狠,若落了疤……”

備受煎熬的木槿兒忙裹緊長衫站起來,并用最快的速度拾起外袍披到身上,頗自然地接話,“槿兒自小瘢痕體質,怕是這疤痕要跟着槿兒一輩子了。”

景灏聽了,擺出個惋惜的表情,手中的藥罐輕輕放回牆角的玉架上,輕飄飄回了一句,“瘢痕體質?朕就好這一口。”

……木槿兒嘴角一抽,眼皮直跳。

景灏在無憂宮的溫泉內室耗了不少時間,精神格外輕松,為對方上了藥也不多說一句廢話,擡着輕快的步子踱出宮門。

前朝諸事繁雜,景灏守在禦書房批了幾天的折子,最後一封折子落下朱批後,随手一合,喚來甘公公,“朕交代的事情辦得如何?”

“回皇上,妥妥的。”

一炷香後,景灏停在無憂宮門口。

守門的宮人跪地請安後,方要通報,被他一手攔下。

他招呼甘公公靠近些,面上威嚴可嘴裏的話卻十分接地氣,“怎樣,朕氣色如何,臉黃不黃,眼下有沒有黑眼圈。”

甘公公一愣,不敢仔細打量聖顏,只垂眸拱手道:“白的很,不黃,沒有黑眼圈,容光煥發着呢。”

景灏似乎不信,又低聲問一句,“鏡子帶着沒?”

“……沒,不過奴才可以立刻去拿。”

“算了算了,熬了好幾日氣色肯定好不到哪去,朕先去睡個美容覺。”

甘公公驚得直瞪眼。

主子好像有點不自信吶。

景灏也覺自己的心跡過于暴露,試圖挽救一二,輕咳一聲,“一國之君,總要講些體面。”

甘公公心底明鏡似得,面上順着聖意,“皇上聖明。”

翌日,景灏退去龍袍,擇了件月白色暗紋常服趕到無憂宮。

他品着雲片茶,稍擡了下手。

甘公公立刻将銀托上的月白錦袍遞到木槿兒面前。

“穿上試試。”他嘬了口茶,漫不經心道。

換好裝的木槿兒自銀絲屏風後款款走出。這件衣裳和陳帝身上的常服極為相像。

月色長袍如雲般柔軟,領間用銀色絲線勾勒出幾瓣木槿花暗紋,甚是精致。

這件衣裳穿在木槿兒身上,更添她柔淨清澈之美。

景灏放了茶盞,細細觀賞一番,開口道:“這件衣裳似乎将槿妃與朕的距離拉近了不少。”

木槿兒只謝恩,不多說一句話。

對方似乎不甘心,擡眼問道: “槿妃覺得這件衣裳如何?”

“好。”

“只這一個字?”

“好看。”

“沒了?”景灏仍是一副頗有興致的臉。

木槿兒沉思片刻,鬥膽回:“槿兒并不喜歡這件衣裳。”

其實自她穿上這件禦賜月白錦袍,心底就不安生。她初到宮中,皇帝隔三差五來無憂宮且長時間逗留,已經惹得後宮陣陣醋味,若是日後同皇帝穿得如此相近,恐怕又遭人妒忌。

往日聽安妃娘娘說起,後宮女人的妒忌是這世上最殺人不見血的冰刃,妒忌自心底滋生的那一刻起便不死不休于心中繞成死結,這死結不止将自己纏住且将被妒忌的那人一并纏住,非吸盡對方的血肉,亦榨幹自己的畢生心力不可。

她怕遭嫉,不得不為自身考慮。她不想死在陳宮,也不希望惹到不必要的麻煩,如果可以,她希望全身而退,因她心裏還存有一絲希望。

被梁使送到陳國前,安妃娘娘轉給她的錦袋中裝有一張宣紙。長路煎熬,最終她還是打開那張白紙,上面只落有兩個字:等我。

熟悉的蒼勁筆跡,簡單二字令她死寂般的心蕩起圈圈漣漪。

如今到了陳宮,陳國皇帝年紀輕輕陰陽怪氣,難揣聖意,他頻繁往來無憂宮,又送她拉仇恨的同款衣裳,若日後穿在身上,難保不會成為衆矢之的,叫她如何安生。

而一旁的景灏聽了對方頗為忤逆的話,并未發難,深眸流光一轉,只開口道:“不喜歡就不要穿了。”

接着好脾性地坐下飲了幾壺茶,不知不覺已到了用膳的時辰。

宮人見皇帝并沒有走的打算,一早備好了禦膳。

膳罷,皇帝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宮人識趣地退出房門,于殿外守着。

見人走光了,景灏掏出一個瓷罐,眉毛微挑,示意木槿兒趴下,他要親自為她換藥。

木槿兒無奈,只得背過身去,衣裳滑至腰際,乖乖趴在床榻上。

陳帝一本正經,手法輕柔,将換藥的時間無限延長……

直到端着藥膏的手有些累了,才将細紗覆在傷口之上,發覺對方要起身,随手拉開被子裹到木槿兒身上,“愛妃早些休息吧。”說完很自然地脫掉長靴躺到木槿兒身旁。

木槿兒心底驚慌,裹着被子往床榻裏側挪了挪。只聽皇帝又道:“愛妃的衣裳只脫了一半,另一半要不要脫,朕可以幫忙。”

木槿兒咬咬牙,沒好氣道:“不用。”

景灏見氣氛有些尴尬,為何他有一種耍流氓被對方厭棄的感覺,為緩僵局開口道:“衣裳脫了吧,硌得慌。”

于是,室內氣氛更加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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