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20】
菁華池中, 碧波微蕩。
不知何時池中的紅鯉魚又被一批青鯉所取代, 如今在這暗沉陰冷的天氣裏,正探着魚頭吐泡泡。
沿階而上, 步入涼亭,木槿兒怔怔望着魚兒發呆。
可能是天氣沉悶的緣故, 惹得她傷感起來,望着池中鯉魚,總覺透着股物是人非之感。
她以前不是這種傷春悲秋的性子, 何時變成了這樣, 想想有些心酸。
“呀, 這青鯉魚怎麽死了一只。”亭外假山後不知何時突然鑽出個綠衣丫鬟,擺出個天崩地裂的表情驚呼道。
木槿兒側身, 假山旁,一衆妃嫔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集體喚出來。
為首的瀾貴妃頭頂撐着把梅花油紙傘,袅袅婷婷步入涼亭, 對亭內的木槿兒視若不見, 只垂眸望了會池水, 便驚愕地叫出聲:“這可是皇上最寶貝的南海青鯉,這裏也死了一只,啊, 還有那邊,那秋荷邊上竟也有個快翻肚皮的。”
近日, 綠衣丫鬟負責這片池水中鯉魚的投喂任務, 她忙跪倒說不知, 上個時辰這些魚兒還好好的,方才過來時,只見槿妃娘娘一人在此。
木槿兒聽出丫鬟話中意味,萬年不變的陷害梗,她面無表情站起來,對着瀾貴妃施了禮,欲擡步離去。
“慢着。”瀾貴妃逼近對方,仔細打量羸弱蒼白的冷美人好一陣。切,皇帝偏好這難啃的骨頭,壓抑着心頭的妒恨方開口:“這青鯉可是槿兒妹妹不小心弄死的?”
木槿兒淡聲道:“不是。”
“可這青鯉确實死在菁華池中了,如今皇上将整個菁華池交予本宮打理,這要本宮如何向皇上交代。”瀾貴妃挑着煙眉,揶揄道,“見識過妹妹的水裏功夫,勞煩妹妹下了菁華池将死掉的青鯉撈上來,同我一起去見皇上。”
木槿兒瞥了眼一臉挑釁的瀾貴妃,不屑理睬,快步向亭外走去。
如此陰沉的天,瀾貴妃竟領着一群妃嫔在菁華池邊晃悠。不知是緣分深厚,還是故意邂逅。
真是躲什麽就遇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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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木槿兒要離開涼亭,瀾貴妃擡臂扯住木槿兒的袖口,木槿兒甩手撤回衣裳,繼續向前。
木槿兒這一甩,甩倒了看似珠圓玉潤實則弱不禁風的瀾貴妃,瀾貴妃利用身子圓潤的大好優勢,順勢從涼亭石階上滾下去。
衆妃嫔驚叫着跑過去,扶起連聲痛呼的瀾貴妃後,皆捂着嘴擺出一副見了鬼似的表情。
真是大驚小怪,瀾貴妃不過是臉頰有些破皮,滲出幾股血絲,這跟當年瘢痕事件中狠命往自個身上動手腳的情景比起來,簡直弱爆了。
可衆嫔妃皆義憤填膺指責槿妃以下犯上,嫉妒瀾貴妃美貌故意毀瀾貴妃容。更有甚者說她失了寵怨氣沒處撒便來找青鯉魚的晦氣,連小魚苗都不放過的女人真心可怕。
瀾貴妃捂着臉一副不如死去的痛苦模樣。衆嫔妃滔滔不絕,眼刀子橫飛之時,景灏身着黑底紋繡龍袍踏步而來。
一衆妃嫔皆飛蛾似的齊齊撲棱過去,抹着眼淚将槿妃的惡行頗加潤色一一道來。
景灏冷着一張臉靠近木槿兒,聲音裏不帶一絲情緒,“重傷貴妃,殺了朕的寶貝青鯉,槿妃,你可知罪。”
木槿兒卻頭也不擡,見了皇上不見禮,不回話。好似沉浸在無人的世界。
“不回答,便是認罪了。”景灏一副漫不經心的語調。
木槿兒見識過這皇帝的無賴招式,他這是要故技重施。她若不回答,不知對方又吐出什麽不着邊際的下文。
她終于擡起頭,那雙略帶清寒的眼眸直直盯着景灏看。只是片刻後,又垂下。
景灏卻将對方眼中暗藏的情緒一并忽視,只望着池水中翻着肚皮的青鯉屍體,語調輕巧,“瀾貴妃,你覺得槿妃該如何處置。”
瀾貴妃望着木槿兒的目光透着兇狠,卻轉眸對上負手而立的皇帝後,放柔了聲調,“妹妹定是心有怨氣才做出這些事來,不如罰妹妹再此跪到天亮以小懲大誡,皇上你看可妥。”
景灏望着池間浮起的薄薄水霧,斂聲道:“準了。”
天色愈發暗沉,已垂了一層細雨,瀾貴妃四處打量一番,水蔥似的纖指一擡,“妹妹就跪在那處好生反思吧。”
那一指,真指了個好地界,菁華池旁,分叉口的一條綿延小路,只有那處的石子尖得有模有樣。
木槿兒始終沉默,擡步下了亭子,跪倒在瀾貴妃欽點的石子地盤上。如絲細雨将素淨面頰度了層水氣,朦胧清潤。
景灏始終背手立在涼亭中,眼神飄渺望向煙雨深處。
衆妃嫔皆熱情過頭的用絲帕為瀾貴妃處理面頰處的擦傷,有人已跑去喚禦醫。
雨點越發大起來,不消片刻,竟像是瓢潑一般。
景灏終于轉過身,擡步走下涼亭,喜兒公公忙撐開大傘為皇帝遮雨。他步伐緩沉順着石子小徑走去,路過木槿兒,眼皮眨也未眨,明黃龍靴繼續踏向樓臺煙雨的前方。
一衆妃嫔似乎很是得意。剜着眼刀子步履輕快的随着皇帝走遠。其中一個美人狀似無意的踩着木槿兒的衣角遠去。
末尾的雲嫔更是等皇上及瀾貴妃走出好一段距離,一腳踢在木槿兒心口上,最後挑着嘴角離去。
在這迷藏界裏,秋暮分毫不差的接收着主人公的心情。
那一刻的木槿兒,心頭一片空茫茫。感受不動澆在頭上的秋雨有多涼,感受不到膝下的石頭子有多尖銳,亦感受不到踹在她胸口的那一腳發了多大的力。自景灏默認她受罰的那一刻,她的心便自行覆上一層厚厚的繭,刀槍不入,甚至連同自己的身體,拒絕接受一星半點的疼。
她就這樣用最快的速度麻痹自己,如石雕般,沒有一絲表情的跪在那裏,同煙雨融為一色。
長樂宮。
景灏丢掉手中的詩卷,大步跨到門口,殿外瓢潑般大雨裹着風聲作響,他沉聲問:“槿妃還跪在那兒。”
緊随着的喜兒躬身答:“是。”
景灏猛地走進雨簾,向宮外奔去。
喜兒不曾見過主子如此沖動,連忙拿了傘追出去。
宮門口時,卻見自家主子又頓住,臉色青黑的吩咐他,“你去轉告槿妃,要她向瀾貴妃道個歉,然後回朕……回無憂宮去。”
喜兒曉得槿妃在皇帝心頭的分量,這會不過小兩口鬧別扭,便拿出瘋狗追的速度跑去菁華池旁,不一會又瘋狗追似得跑回來。
“皇上,娘娘說她沒有錯,不肯去道歉。”
景灏臉色徹底黑下來,身形僵硬,“這個……這個槿妃,豈有此理。”他重新沖入雨中,院中又停住,仰頭望着漆黑夜幕,雨水模糊了視線,逼得他合上眼,只一雙拳頭緊緊握着。
喜兒哭喪着一張臉将傘撐到主子頭上。
竟灏卻咆哮着讓他滾開。
于是,菁華池旁的石子路上,木槿兒跪着淋了一整夜,長樂宮碩大而空曠的庭院中,景灏心甘情願又莫名其妙陪淋了一整夜。
看得秋暮一陣氣短。這兩個人分明心裏有對方,竟都端着,往死裏鬥氣。
到底會不會談戀愛啊!
純天然淋浴的結果是,木槿兒一早結束淋浴懲罰,因雙腿麻木一瘸一拐回了無憂宮;景灏卻患了嚴重風寒,迷迷糊糊燒了好幾日也不見好。
太後知曉,怒氣直沖天靈蓋。動員整個太醫署為皇帝瞧病,瞧不好,提頭來見。
成群太醫們面色如紙跪在地上直哆嗦,簡單的風寒都治不好,掉腦袋抄家也就不遠了。為首的太醫院院首穩住懼意,叩首向太後分析皇帝病情,皇上并非患了簡單的風寒,急火攻心才至高燒不退,已換了藥方去煎,服下後好生睡一覺應該便無大礙。
急火攻心,太後反複揣摩這四個字。
又是妖女作祟。
趁着皇帝昏迷的大好機會,太後将木槿兒毫不費勁地帶走。
景灏轉醒後,見烏壓壓跪了一屋子人,他趕忙遣散衆人,只餘喜兒公公,衆人方出屋門,他啞着嗓子迫不及待詢問那個不将他氣死不罷休的槿妃現在如何。
喜兒公公撲騰跪地上,哭喪道:“太後懿旨,槿妃有罪,致使龍體大傷,已将槿妃賜死丢入亂葬崗。”
方下榻的景灏聽此消息,險些摔倒,一張俊顏血色全無,胸腔裏湧上一股泛着腥味的悶氣,他擡手捂了捂胸口,原地順了幾口氣,直奔亂葬崗。
太趕聞訊趕到,看到的是皇帝發瘋一樣在惡臭無比的亂葬崗翻騰各種死相慘烈的屍體。
為阻止皇帝将亂葬崗的屍體翻個遍,太好只得将實情說出。
當景灏得知木槿兒沒死,而是被太後軟禁在小黑屋時,竟對着滿地的屍身笑起來。心頭堵的一腔悶氣也終于沉下去。
原是這木槿兒命大,不止她命大,連她腹中的孩子命也相當大,再經歷跪石子淋大雨踹胸口關小黑屋,并吃了兩天發黴的饅頭後,腹中孩子仍沒流掉,可謂幸運。
也可以說是腹中孩子救了她的命,再太後發狠要她性命時,一位經驗深的老嬷嬷發現木槿兒身下出血,忙喚了太醫診脈。這才得知,木槿兒已有兩月身孕。
此消息讓木瑾兒相當震驚,原想自己受孕的幾率太過渺茫,就算有了孩子,定是那種經不起一點折騰,吹個風跑個步蹲個茅廁就流掉的羸弱胎兒,不曾想,腹中孩兒如此經得起折磨。
太後對着剛翻騰完屍體的皇帝,痛心疾首道:“真是哀家擇出的好皇帝,自三皇五帝以來,你可是第一位跳進屍堆裏倒騰屍體的皇帝,真讓哀家替你自豪。”
不料,這皇帝說了句分量極重的話,“若是槿妃沒了,朕會将整個後宮的人送到亂葬崗陪葬,屆時,是否會讓太後更覺自豪。”
若不是身後老嬷嬷攙扶,太後歷經風霜的老身板,一早挺過去了。
景灏正色道:“太後可知槿妃在朕心中的地位,日後太後如何與槿妃相處,便是太後的智慧了。”
太後掙開老嬷嬷的攙扶,步履微晃靠近皇帝,“哀家的兒子早逝,你并非哀家所出,你可知道哀家為何棄哀家親孫兒不顧,擇你為陳國皇帝。”太後眺目遠方疆土,陷入回憶,“你自小沉穩睿智,做事果敢,不為美色所動,長大後更是衆親王中的佼佼者,哀家一心認為你能堪當大任,昌我陳國,可如今的皇帝,卻為個女人對哀家翻臉,做出如此令天下人恥笑的行徑。你可對得起哀家對你的栽培信任,可對得起金銮殿上那至高無上的王座。”
景灏略微躬身,神色冷靜,“太後高瞻遠矚,定是看到年少的孫兒守不住王座,遲早會被朕取而代之,不如順應天道将皇位施予朕,以博天下美名。”
太後抖着雙手,簡直要氣到中風。
景灏長身而立,眸光堅定,“朕所有妃嫔皆是太後為朕所選,唯獨槿妃是朕親選,槿兒乃朕心頭摯愛,望太後成全。”言罷,釋然而去。
無憂宮裏,木槿兒惡補睡眠,合了一整天的眼,轉醒後映入眼簾的是景灏那張掩飾不住欣喜的臉。
木槿兒面無表情起身,躲開對方的攙扶,下榻跪地,“皇上開恩,容臣妾誕下皇兒後将臣妾打入冷宮,還臣妾一個清淨自由。否則休怪臣妾……”纖細手指覆在腹部,剩餘的話不用說,已讓人寒到骨髓。
景灏驚愕的視線在對方的臉上輾轉片刻,倏爾笑了,動作輕柔地扶起對方,“槿兒定是怪朕當日的責罰,與朕鬧脾氣,朕給你道歉就是了,朕不過是想讓你主動來找朕,只要你對朕服個軟,或者笑一下,什麽樣的錯朕都可以原諒你,朕……”
“臣妾所說并非玩笑話,皇上不是一直想要個孩子麽,誕下皇兒,請還臣妾自由。”木槿冷聲打斷。
本欲扶起美人的手,就那麽直愣愣得停在半空。景灏直起身後,嘴角勾起一絲無奈,似在自言自語:“罷了。”
走出無憂宮門口時,吩咐內侍官将宮中最好的飲食衣物送過來,讓娘娘好生養胎。
景灏走後,木槿兒坐在妝奁前,手中握着那支羊脂白玉簪,妝臺上躺着一只微微發黃的錦袋。
一臉呆滞,久不做聲。
沁兒小臉簡直皺成了一團,将皇帝遣人送來的血燕放到案上。
“小姐,你這是何必呢,為何非要惹怒皇上,冷宮是什麽地界,哪有上趕着住冷宮的。”
木槿兒拿出錦袋中的紙條,緩慢地展開,嘴角疲憊的扯了一下,“不過不想看見皇上那張虛假的嘴臉罷了。他關心的不過是我腹中皇室命脈,何必拿一副真情的面具對我,看着無趣又無力。”
“不是的,小姐,皇上對小姐那麽好……”
“你可記得當初朱煜是如何待我,可後來呢?不過是拿一顆真心換男人的假意罷了。而我也不過是皇家鬥争的犧牲品。頂着紫薇天女的無上榮光,茍且而活。若我非紫薇天女,皇帝恐怕對我不屑一顧。即便我是天女,皇上得知我不肯為他誕下皇子時,不一樣涼薄無情。”
她捂住心口的位置,目光凄然,啞聲道:“而我,不過是想保護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守住最後一絲尊嚴罷了。”
掌心的宣紙鋪開,“等我”兩個字蒼勁綿長,木槿兒任由眼淚大顆大顆砸下來,“彼時前車之鑒,如今不過重蹈覆轍,蝕骨錐心般的痛,一次就夠了。”
殿外月光瘦,室內佳人斷腸。
她遣走所有下人,縮在塌上抱着被子大哭,自入陳宮來第一次不再壓抑心裏的情緒,任由眼淚流個痛快。
睫毛顫動間,掌心宣紙上“等我”二字被淚水浸濕,模糊一片,再也辨不出字跡。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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