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21】
因陳皇膝下只育一位小公主, 近年來,後宮不曾傳出妃嫔有孕之說, 如今木槿兒懷有龍嗣, 可見是多麽震驚後宮震驚朝野的一件大喜事。
這喜訊一路以春風染綠之勢傳至梁國。梁國皇帝攜着家眷,載着西海巨珊瑚前來賀喜。
可觥籌交錯的宴席上, 朱煜卻未曾見到想見之人。
景灏以槿妃腹中皇兒頑皮,鬧騰了娘親一整夜眼下正休息養胎為緣由,欣然向朱煜解釋。
朱煜執杯,道了句恭賀之類的堂面話, 只得将嘴角的苦楚掩在杯下。
自個見不到, 可自個家眷卻能輕易向娘娘請安。
安和郡主蘇妙言攜厚禮拜谒無憂宮。
安和郡主乃陳國送予梁國和親的郡主, 也是朱煜的妃子,這樣一層關系,讓木槿兒有些別扭, 本想拒絕可礙于國禮, 只能接見了。
聽聞這位安和郡主眉眼生得與她有些相似, 今日一見,果不其然。眉若遠山眸似秋水, 笑起來唇畔間的狡黠俏皮,确實有幾分木槿兒當年風姿。
安和郡主巧笑嫣然,話着與朱煜婚後日常,言語間頗有秀恩愛的意味。木槿兒不動聲色偶爾點個頭嗯一聲。
郡主閑話唠完為木槿兒獻了一首清軟小曲, 小曲獻罷又獻茶技, 極熱情的為木槿兒勘了一盞茶。
斟好的茶遞予對方, 她脆聲道:“這茶有個有趣的名字叫三日紅。”
木槿兒望向茶盞,碧色湯汁裏蕩着微微漣漪,卻是有趣,滿眼綠,不見紅,驢唇不對馬嘴的名字,嘬了兩口,口味平淡無奇,放掉茶盞後,對這三日紅沒了探究的興趣。
安和郡主又道:“此三日紅乃妹妹親自為姐姐泡制,廢了好一番心力,旁人是無福享受的。”
木槿兒嘴角略彎表示了謝意。
直到天幕漸暗,無憂宮掌起燈火,安和郡主終于打算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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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門口,她握着木槿兒的手,一副及其親熱的模樣,臨別時湊到木槿兒耳邊道了句悄悄話,便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木槿兒回屋後,遣了下人,展開藏匿于掌心的紙條,熟悉的字體躍然紙間:未時,燕子茶樓。
入夜,景灏例行每日功課,頂着冰雕臉到無憂宮晃悠一圈。木槿兒第一次開口請示想到宮外散散心。
景灏對着鴛鴦戲水的屏風,輕輕道了聲:“嗯。”
草草吃了幾口晚膳,木槿兒輾轉于軟榻間不得安眠。枕邊一直回響着安和郡主在她耳邊說的悄悄話。
姐姐能否明白為愛人抛棄一切,甘願入地獄的滋味。
還有,他在等你。
翌日,未時初刻,将雨未雨。
輕松打發了寸步不離的護衛,木槿兒攜着沁兒踏進臨安城北的燕子茶樓。
推門而入,整個茶樓後院靜谧無聲。庭院中紫色花藤下,一道英姿挺拔的身影負手而立。
朱煜轉過身,眼裏全是笑意,他大步走到木槿兒身邊,臉上有些局促不安,聲調裏含着抑制不住的激動,“槿兒,我以為……你不會來。”
木槿兒望着那張無數次徘徊在美夢與噩夢之間的臉,眸底浮上淡淡水霧,她躬身道:“陳國槿妃拜見梁國國君。”
這一句陌生的稱呼直将兩人的距離拉到天邊,朱煜臉色蒼白,緩和了好一會,苦笑道:“槿兒,你是故意的吧,故意讓我難堪難受。”
她移開視線,淡然道:“時過境遷,再難堪難受都過去了,留于心間的除了釋懷已無其他。”
朱煜突然握住對方的雙肩,拔高嗓音,“槿兒,你說你釋懷?你不是應該恨我的麽?無論多恨都沒關系,倘若你對我沒了往日情意,至少應該恨我,你該恨我入骨才對。”
分別數年,午夜夢回,空蕩的梁宮內,槿兒總是面無表情的站在他身邊,他向她打招呼,可她看他的眼神極其冷淡,像是已經不記得他了。
每每這時,他就對自己說一句:“她不會忘了我,恨比愛更讓人記憶深刻。”
而此刻,他終于見到了讓他百轉千回怎樣都忘不掉的夢中人,可她言語裏的冷淡讓他覺得仿佛置身那個夢境。
那個夢境終于要變成現實了,她快忘了他。
木槿兒看得出對方仍對她存着念想,一時喉間哽咽,默了一會,道:“往日種種皆浮生一夢,随時光散了吧。”
“不,槿兒,我們的過去不是一場夢,你不在我身邊的這些年,時時刻刻清晰的提醒我當年做了多麽愚蠢的事,我自以為自己最想要什麽,放掉了你。後來,我才知失去了什麽。若可以重來,我定會放棄王位之争與你白頭偕老。”他猛地抓起她的手,“一切或許還來得及,跟我走,我已打點妥當這就帶你離開陳國,我們回梁宮,你若不喜歡梁宮,我帶你回布谷山……”
木槿兒抽回被對方死死握住的手,搖搖頭,“一切都回不去了,我再不是布谷山下被養在別院的槿兒,再不是那個無憂無慮沒心沒肺的小姑娘……一切都回不去了。”
朱煜卻不聽,拉了她直往庭院外走,口中喃喃,“如何回不去,布谷別院還在,我還在,你住過的閨房還在,院中你種得花草還在,你一定不知道兒時你親自種的桃樹有多高了,花開得有多豔,結得果子又有多甜……”
吱得一聲,庭院的木門被推開。
景灏手拿一把綴着紅玉珠的折扇沉步而來。燕子樓周圍不知何時圍了一圈帶着玄鐵面具的護衛。
景灏勾唇淺笑,食指輕敲折扇,“朕在對面的物華閣露臺賞風景,瞧着燕子樓裏的一道身影好似朕的槿妃,便好奇過來瞅瞅,沒想到竟真是朕的槿妃,更沒想到梁國國君也在。”
木槿兒忙撤回被朱煜握在掌心的手,怪不得出宮後如此輕松的就能打發走護衛,原來景灏早就知道到她會來此約會,就等着捉奸在雙,想必守在門口的沁兒早就被暗衛拿下。
朱煜見此,反而大大方方搶女人,重新握起木槿兒的手,一臉的勢在必得,“景灏,槿兒我必要帶走,你想用什麽交換,城池,金錢,寶馬……我必答應。”
景灏對着暗雲浮動的高空笑了幾聲,“梁國國主真會說笑,你要将懷有朕龍脈的槿妃帶去哪,你認為你出得了我陳國疆土。”
朱煜将木槿兒護于身後,直面閑散中滿是自信的景灏,厲聲道:“臨安城早已被梁國死士重重包圍,陳國邊境也有我梁國大軍暗地潛伏,且看我能不能帶走槿兒。”
景灏收起笑意,眸間的弑殺之意越發濃郁,輕擡衣袖,潛伏的暗衛瞬間沖進來将朱煜層層包圍。
朱煜彈指抽出腰間軟劍,一場厮殺将上演。
突然,木槿兒跪地,轉瞬間自衣袖中抽出一把閃着寒光的匕首,分毫不差對準自己的心髒,“這把匕首淬了毒藥,只要輕輕一劃,毒性瞬間蔓延心肺,當場斃命。皇上若還在意臣妾腹中龍胎,放他走。”
兩位皇帝皆大驚失色,同時伸手向木槿兒探去,見寒光匕首穩貼着對方的心髒,同時又收住腳步。
景灏臉色發白,心頭愛恨交加。
朱煜則驚恐難安,顫着雙唇央求木槿兒快将匕首移開。
良久,滿是藤花香的燕子樓寂靜無聲,似乎能聽到紫藤花瓣飄落于地的微響。
景灏目不轉睛盯着跪地威脅的木槿兒,從牙縫裏吐出一個字,“準。”
朱煜卻是不怕死的不答應。嚷嚷着誓死要将木槿兒帶回梁國。
木槿兒盯着朱煜,面色凄恍,“梁國國主不走,槿兒一樣會将匕首插~入心髒。”
朱煜紅着眼睛,默默瞅了她幾眼,終于離去。
直到沁兒顫巍巍跪地來報,朱煜一行已平安離開陳國疆土,木槿兒才将匕首從心口處移開。
這一跪就是一整天。她一只手搭在腹間,緩緩站起來,卻眼前一黑,倒下去,暈在一直立于身側的景灏懷中。
木槿兒腹中胎兒非一般的強悍,在母親經歷如此身心創傷後,依然穩當當的安睡在母親腹中。
太醫開了安胎的藥便退去。
無憂宮中,景灏坐在榻前摩挲着她的臉頰,昏睡中的木槿兒,口中一直喚着三個字:煜哥哥……煜哥哥……
四更天的聲更漏依稀傳來,木槿兒方悠悠轉醒。
餘光瞥見龍袍一角。
“臣妾死罪。”躺在軟枕上的她并未起身,只木讷地盯着芙蓉帳頂開口道。
“你究竟要糟踐朕的心意到何時?”微涼的手指輕輕掠在她的眉間,鼻梁,唇畔,“倘若朕沒有及時趕到,你是不是已經跟朱煜走了。”他聲線越發暗啞,“有時候朕恨不得親手殺了你。”
景灏走出無憂宮時,頭頂星子朦胧,地上枝影斑駁。
這夜,木槿兒掩着衾被嗚咽了許久。直到喚了沁兒将鑲嵌着紅豆的陶塤取來捧人懷裏,才緩緩入眠。
朱煜離開陳國的第三日,木槿兒腹中長得結實的胎兒終于流掉。太醫回報,槿妃娘娘服了墜胎藥才致使小産。
木槿兒後知後覺,安和郡主的那杯茶為何叫三日紅。
景灏提着把劍指在木槿兒的心口,“你竟然如此冷心無情,不能随朱煜回梁國,便殺了朕的孩兒,那也是你的骨肉。你究竟對朱煜情深至此,還是本就絕情狠毒……或許是朕看錯了你。”
皇帝的憤怒,沁兒看在眼裏,只怕龍顏震怒自家小姐的命不保,忙跪地哭喊着, “不是的,皇上,不是小姐殺了腹中皇子,小姐怎麽會親手殺了自己的孩子,況且小姐對皇上……”
木槿兒一記淩冽的眼神瞅過去,沁兒抖着雙唇,不甘心地閉上嘴。
景灏握緊劍柄,冷笑一聲,“哼,不是你家小姐自己服了墜胎藥,難道是被人陷害。這無憂宮中,除了朕,不曾有閑雜人等來過,送予無憂宮的食物藥草是經過朕層層檢驗确定安全才準予送入。卻不知誰有這個本事,在朕的眼皮底下将墜胎藥送入槿妃口中。”
木槿兒盯着抵在心口的長劍,嘴角裂出一絲苦笑。失了寵愛,失了孩子,被終生囚禁在這冷冰冰的宮殿,已是生無可戀,她倏然握住劍刃插~向自己的心口。
景灏眸中一震,回神得及時,劍柄向外一拉,劍尖不曾沒入對方胸口,可劍刃卻将她的手心劃出一道長長血痕,飛濺的鮮血在空中形成一道妖冶的弧度。
持劍的手顫得厲害,景灏不可思議望着鮮血直流的木槿兒,“……不能和他在一起……你寧願……去死麽?”
木槿兒神色黯然,眸中空無一物,似乎絲毫感覺不到任何疼痛的模樣。
血腥味在內室彌漫開,空氣裏凝滞良久,只有沁兒的嗚咽聲。
景灏笑笑,轉身,袖袍一甩,滑下一只陶埙,碎裂一地的瓷片中躺着一顆紅豆。
“從今以後,朕與你的情意猶如此埙。”言罷,頭也不回走出無憂宮。
木槿兒癱在地上,望着那道決然離去的背影,淚水滂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