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23】

木槿兒在衆嫔妃丫鬟一路驚訝驚豔甚至驚悚的目光中, 紅光滿面踏入長樂宮。

正如當日黃歷所寫, 不宜出行。她撲了個空。

皇帝出門幹仗去了。

其實, 自從當年燕子茶樓兩位皇帝會晤之後,兩國之間努力僞裝的和平終于撕破。

陳國和梁國, 明着争地盤,暗地争女人。

這兩位皇帝皆牟足了勁頭欲将對方徹底擊垮,皆禦駕親征。

木槿兒坐在長樂宮寬大的羅漢榻上,略有些失落。

喜兒公公像是撿了一袋金元寶似的, 忙着沏茶上糕點,樂呵呵道:“若是皇上得知槿妃娘娘親自來看皇上,保不準暫時棄了戰事,百裏加急趕回宮來見娘娘。”

木槿兒卻盯着玉案上一張精致的銀箔面具看了許久。

喜兒公公道:“這面具是皇上最寶貝的物什,平日裏常拿在手中端詳得出神, 不知這小小面具裏藏着什麽典故。”

她拾起刻着繁複花紋的銀箔面具, 細細凝視,驀地心頭一震,“沁兒,你可覺得這面具有些眼熟。”

沁兒湊近一些,冥想了一會, 微微張開嘴巴, “那個……小姐,這個面具好像當年梁國街頭那個叫鴻門齋裏……你認錯的那位公子所戴。”

木槿兒盯着面具似乎陷入悠遠的回憶。

——

兩國邊境交界之地土地貧瘠, 溝壑萬千。激烈戰争已持續半月, 雙方死傷人數乃歷史以來最為公平的一次, 皆折損了三将,兩千戰馬外加一萬士卒。

梁國軍營,安和郡主蘇妙言着一身銀色盔甲踏馬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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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馬後由将士領進一座軍帳內。

“你來做什麽?”賬內,朱煜見了來人,抛了手中的兵書怒聲道。

一身盔甲的蘇妙言行個軍禮,“妙言知道此戰皇上必要攻下陳國都城,否則是不肯回梁宮的。妙言乃定國将軍府千金,自小同父親習武,雖不願見到兩國開戰,但嫁予梁國便是梁國之人,此次前來是為了助皇上一臂之力。”

朱煜禦駕親征那日,蘇妙言想起當年爹爹曾對她說過的那句話。

“若兩國日後交戰,你占哪一方?”

當時年少,一心撲在情愛上,滿眼皆是風花雪月,哪裏想那麽多,可終有一天,爹爹的話應驗了。她這才明白當初爹娘為何一萬個不願意她嫁入梁國。

兩國交戰,該如何選擇呢?一方是至親,一方乃至愛。手心手背割開哪個,都是疼。

她本想着幹脆縮在梁宮當只鴕鳥算了,可自從朱煜離開後,她沒有一日安寧過,只怕夫君有任何閃失。

煎熬了幾日,她決心不再當縮頭的鴕鳥,手心手背定有一個要鮮血淋漓,既已嫁入梁宮認命便罷,一如當年不谙世事的少女,這一回她同樣選擇了朱煜。

朱煜死,她陪葬;若陳國敗,也好保将軍府阖府平安。

她換上戎裝,快馬加鞭趕到戰場。

不料只換來朱煜冷哼一聲,“馬上滾回去。”

蘇妙言暗自咬牙,忍了。這些年來,朱煜待她一向涼薄,幾乎沒有過好臉色。

朱煜對她如此态度,是有緣由的。

當年木槿兒懷有龍嗣,是被炒在風口浪尖上的風雲話題,朝野皆知。故而,當木槿兒小産,朱煜也毫不費勁的知道此事。

曉得此事沒甚可疑,可疑的是木槿兒小産的第三日,遠在梁國的朱煜便知曉了。

如此速度,定是百裏加急送來的消息。朱煜在陳國安插了多少探子,有多少是為軍國大事,又有多少是為了木槿兒。

蘇妙言不敢猜。

木槿兒小産,身在梁宮的朱煜鞭長莫及,那幾日她眼見着他整日焦躁,寝食難安。她親手熬制的金銀花雪菊羹被他一股腦打碎,見誰都是一副暴君的模樣,吓煞梁宮衆人。

木槿兒因何小産,小産之後又過得如何,凡是對方任何一點消息,朱煜都想知道,全然忘了自己乃梁國之主的身份,朱煜派去的探子久未消息,心急如焚的他就去尋了一直再暗中輔佐自己的高人——餘塵道長,拜托道長幫忙探查此事。

豈料餘塵道長臉不紅氣不喘的将此事和盤托出。

那三日紅是她蘇妙言求的,落胎茶也正是餘塵道長昔年所藏,道長言,是他恩師所贈。

得了三日紅後,蘇妙言便趁着同梁君去陳國朝賀,為木槿兒獻上了那落胎茶。

當年她遠嫁梁國,滿滿一顆情窦初開的心全撲在朱煜身上,起初他待她不錯,可她總覺得他看她的眼神不對,明明那麽深情的目光落在她的臉上,卻又像透過她的身體落在一個她無法企及的遠方。

後來,她一番打聽,甚至去了布谷別院,自衆人口中得知紫薇天女也就是後被送予陳宮的槿妃娘娘同朱煜的諸多過往,又在朱煜的寝宮看到木槿兒的畫像,她自嘲一笑,原來自己竟是個替代品。

話本子裏慣寫的那個梗,最俗爛的那個替代品。

怪不得陳宮一衆佳麗,獨獨選了她。

她也終于明白為何當初朱煜在得知陳國槿妃有孕之後,整日愁眉不展,食不下咽。。

得知真相的蘇妙言心緒複雜。被命運玩弄的不甘讓她總想做點什麽,無關對錯。

她想到除去槿妃腹中孩兒。

她心裏明白,其實朱煜最不想見到木槿兒有孕,只怕木槿兒誕下陳國皇子後同他的距離越拉越遠,最終形同陌路,更甚至視如仇敵。

他在等敵國的那個妃子,他再等一場破鏡重圓。盡管兩人同床異夢,但她是最了解他的一個。

她向餘塵讨三日紅時,異常坦蕩道:“妙言此去,不過是去做皇上心中最想卻最不忍心做的事,請道長成全。”

餘塵道長最後成全了她,葬送了木槿兒腹中胎兒。

朱煜得知木槿兒小産背後的陰謀後,一面怒不可揭一面暗自裏有些慶幸。

槿兒不曾為陳帝誕下皇兒再好不過,免得終有一日将她奪回來時,她心有牽絆。

暗地高興歸高興,但終歸害得木槿兒丢了腹中孩子,一面是自己的恩師,怒氣不好撒在恩師頭上,倒黴的蘇妙言便承擔了朱煜的一腔怒氣,自此之後朱煜再沒給過她任何恩寵。

連往日落在她臉上的那道虛晃的并不屬于她的深情目光也懶得再施予她。

而這些年,她是怎樣熬過來的,唯有梁宮那冰冷的宮檐階梯知曉,她又是怎樣于絕望中揣着一顆卑微的心等他歸來,唯有燃燼成灰的夜燈及窗外明月知曉。

如今,她做出如此決絕的态度,棄了生養她的國土選擇同朱煜并肩而戰,對方回給他的又是什麽。

嗤之以鼻,漠然置之。

聯想到這些年的境地,一時悲從中來,蘇妙言鼓足勇氣道出一直壓抑在心頭的話,“妙言心裏清楚,這些年來不過是木槿兒的替身。即使這樣,能陪伴在皇上身邊,妙言已覺開心。皇上可以為木槿兒不顧生死,妙言也可以為皇上甘心下地獄。”

朱煜冰冷的眸底映着兩簇燭火,燭光微微跳動,為雙眸染上些許暖意,垂眸,錯開燭光,又恢複一貫的冷冽,“馬上滾回去。”

蘇妙言在一陣悲痛中轉身,絕望離去。

兩國邊境這一戰,持續了一個多月,戰況愈發緊張。

——

陳國,無憂宮內。

沁兒在打理當年安和郡主送來的衆多禮物時,發現一只裝有玉翠镯的錦盒底端藏匿着一封信。

此信是定國将軍蘇成遠寫給女兒蘇妙言的一封家屬。信中除了寒暄一些家常,竟還有定國将軍打算投敵叛國與梁國裏應外合,找尋時機将陳帝弑殺的機密之事。

木槿兒有些慌亂,不知這封信怎會落在此錦盒中。是定國将軍将信放于此盒中捎給安和郡主,而安和郡主未曾查看,就将這娘家送來的禮盒轉送給她,還是這就本是梁國的反間計,想借此機會除去戰功赫赫的定國将軍,為梁國日後攻打陳國掃清最大障礙。

茲事體大,木槿兒不敢斷言,只将此信秘密藏好,精心打聽着關于邊界兩國的戰事情況。

陳國連連戰敗的消息傳遍後宮,尤其定國将軍出師不利,甚至有次護駕不周險些丢了陳帝性命這一傳聞傳得最為兇猛。

木槿兒再也按捺不住,日日夢中驚醒,生怕景灏出個三長兩短。終于,她将那封信呈于太後。

普惠太後輔佐兩代皇帝,算是個老謀深算工于心計的政治家陰謀家。對于木槿兒呈上的信函不是沒有懷疑,但事關皇帝性命,便八百裏加急傳召皇帝回宮商議要事。

那頭,太後的秘旨還未到邊境,這頭将軍府已經被太後派出的皇家暗衛查了個底朝天。

果真,在将軍府的暗格中,發現定國将軍蘇成遠與梁國皇帝朱煜的多封來信。信中皆是籌劃助梁滅陳的機密大事。

太後驚怒,以通敵叛國之罪将定國将軍府查封,誅滅九族的告示貼得人盡皆知。

甚至,一手呈出密信的木槿兒也忍不住心悸。

景灏得了太後秘旨,返歸都城,埋伏于城門口的百名暗衛将皇帝身後一臉莫名的蘇成遠擒于馬下。

突發此等大事,景灏來不及回宮,就去了刑部親自參與審查蘇成遠投敵叛國的大案。

經刑部審查,秘信上的字跡卻是蘇成遠及朱煜親筆。證據确鑿,再加上蘇成遠的女兒已嫁予梁國朱煜為妃這一層微妙關系,這讓一直信任蘇将軍的景灏也産生懷疑。

盡管,蘇成遠死不承認通信之事。

太後擔心夜長夢多,多生枝節,再皇帝猶豫之時,果斷下了懿旨,将定國将軍府一百零一口全部誅殺于臨安城西市口。

此旨一下,舉國震驚。定國将軍府一百零一口皆縛手跪在斷頭臺上。

蘇成遠大喊冤枉。

木槿兒思及将軍府的慘案與自己脫不了幹系,畢竟那封密信是她親自交給太後的。不知為何,心裏誠惶難安得厲害,便立在臨安城西市口的城牆上觀望。

時辰将至,行刑的危及關頭,人群中走來一位兩鬓略白的清瘦道士,說是與将軍乃故交,容他同将軍當面道別一番。

主監斬官一聽,當即愣了。

叛國乃株連大罪,此人竟自稱蘇成遠的故交,若是故交,不趕緊躲遠點以免被牽連反而上趕着來送行,甚是詭異。

監斬官下了監斬臺走到道士身邊,仔細打量對方片刻,終不敢輕下定論,剛要吩咐屬下将此事報予上級,那道士嘴裏飄出一股似有若無的白氣,直被對方吸進心肺。

只見監斬官雙目空虛轉回監斬臺,竟下了準許道士同蘇成遠道別的命令。

餘塵道長走到蘇成遠面前,蹲下低聲道:“蘇将軍一定不記得貧道,不過沒關系,貧道此次來是為了告知蘇将軍一件事。”

跪在刑場的蘇成遠一身淩冽之氣,擡首,眼前是陌生道士詭笑的一張嘴臉。

“聽聞蘇将軍多年前曾丢過一個女兒喚作蘇妙槿,蘇妙槿胸口上有朵木槿花狀的胎記。恰好槿妃娘娘的胸口上也有一朵木槿花。更巧,蘇将軍與梁國國君的密信意外落到槿妃娘娘手中,蘇府叛國投敵的大罪正是槿妃娘娘一手揭發。哦,不,确切的說是你的女兒一手将你們整個将軍府送上斷頭臺。不知親眼看着自己的女兒将全家送上黃泉之路的滋味如何?”

蘇成遠瞪大眼睛一臉不可思議,“你……你是誰……槿妃娘娘……是……是我的女……女兒?”

“噓。”餘塵道長做個噤聲手勢,望一眼高高城牆樓上那道清麗的身影,“蘇将軍,你的女兒來為你送終了。”言罷,甩着長袖步入人群,瞬間沒了蹤跡。

主斬官清醒過來,眼看時辰已到,當即仍了斬首令牌。

一百零一把快刀整齊一致揚起來,刀鋒淩冽之光刺得臺下之人睜不開眼。

立于城牆上的木槿兒不忍的別過頭去。

“槿……槿……”此乃蘇成遠人頭落地之前,一直反複重複的字。

手起刀落,西市口血流成河,澆灌着路邊的木槿花樹。

一百零一顆腦袋落地後,眼前突然出現戲本子裏所描繪的關于忠良被害含冤而死的異象,頓時整個臨安城狂風肆虐大雨傾盆。

一只血紅妖冶的蝴蝶自渾濁灰暗的天空飛來,直飛向高高的城牆,飛到木槿兒眼前,最終沒入她的額間。

當血蝴蝶完全沒入木槿兒額間時,木槿兒驟然睜大眼睛,像是突然陷入極其可怕的夢魇般。

她一動不如,宛如死屍般釘在高高的城牆上。

木槿兒醒來後,如同植物人般不吃不喝不動。一雙空洞的眼睛盯着房屋中虛無一點。

景灏以為木槿兒因看了被殺頭的畫面而被驚吓到。在太醫診治無一絲好轉的情況下,請了一衆神婆道士圍着無憂宮作法。

三日法事做下來,木槿兒依然保持着方醒來的癡呆姿勢。似乎看不到任何人,聽不到任何聲音。

直到第七日,當躺在軟榻上如死屍一樣的木槿兒聽到丫鬟道城中的木槿花一夜之間全部凋零,又一夜之間開滿枝頭的詭異之事後,微微轉動眼皮,緩緩起身。

沁兒哭着撲到塌前,“小姐,小姐你終于有活人的反應了,奴婢這就去請皇上,這些天可把皇帝急壞了……”

衣角被牽住,沁兒回過頭來,木槿兒松開對方的衣襟,蒼白的唇微微張開。

“我是定國将府蘇成遠的嫡女,三歲前,我生長在那裏。父親教習我書法,母親為我們熬木槿花粥,将軍府明堂內挂着一張金色豹皮,父親很是喜愛,府院中種着大片木槿花樹,母親很是喜愛。我有一個乖巧的妹妹,名喚蘇妙言,我們全家都很喜愛……我什麽都想起來了。”

沁兒驚愕地捂住嘴巴。

“将軍府一百零一口,全部因我而死。“木槿兒一字一頓說完,一口鮮血噴出來,染紅了錦被。

作者有話要說:

晉江繼續抽,評論顯示不出來~~~MD想撞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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