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22】

三年時光, 彈指一揮間。

木槿兒未曾搬到冷宮去, 因無憂宮俨然已是一座冷宮。

這三年, 她從未踏出過無憂宮一步。

第一年,  她整日整日的發呆。

第二年,   她尋到幾本曲譜,整日整日練習吹埙。

第三年,  她泡在無憂宮裏的藏書閣,日日翻閱書籍以打發時間。

書閣裏的書籍翻閱個遍, 自一本專扒楚宮秘聞的民間野史裏得知,那三日紅的由來。

一百多年前,前楚還未滅亡,正是楚清皇當政之時。楚宮裏住着個因不能生育而被皇帝日漸冷落的紀美人。紀美人終日郁郁,眼看着鏡中的自己容顏漸逝, 愈發絕望, 一日,楚清皇最為疼愛的蕭妃無端患病,藥石無醫,楚清皇聽了臣子獻言将民間一位邪道請入宮中為寵妃醫治。

邪道出手,寵妃很快康健, 那位被冷落的紀美人卻從中找到靈感。

她花了不少心力打聽到那道士的落腳點, 找尋時機攜着全部家當前去拜訪。

道士言她作孽太多,此生再不會誕下一男半女, 她聽了并未絕望, 而是向道士讨要一個神不知鬼不覺能化去孕婦胎兒的邪方。道士便将一個種茶的方子給了對方, 自此,三日紅便登上後宮舞臺。

三日紅乃一株茶樹,顏色碧綠,貌似普通茶葉,服之可落胎。此落胎茶打破傳統立竿見影的墜胎效果,服用此茶三日之內毫無征兆,三日後藥性才一股腦發揮出來。致使受孕之人下~身大量出血胎兒小産。這給下黑手之人提供了充足的時間和墜胎前後不在場的證明。

紀美人憑此手段玩轉楚宮,将楚清皇玩了個斷子絕孫,大大提升前楚滅亡的進程。

據說前楚滅亡後,那美人不知所蹤,三日紅亦銷聲匿跡。

不料安和郡主蘇妙言竟尋到這邪門方子,并用在自己身上。

秋暮對三日紅一點不感興趣,她感興趣的是那位邪道,野史中言那道士狂妄邪魅,本領雖高卻心狠手辣無甚慈悲之心,名聲卻不小,號稱戮心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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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正是殺千屠麽。

那個硬闖幽冥當鋪的邪道真是無所不在,滲透面挺廣,她進了兩個迷藏界,兩個迷藏界都有他攪合,而且幹得都是遭天譴的事,後來被無淚輕松滅掉,真是便宜他了。

三日紅卻是木槿兒心頭的結,安和郡主蘇妙言為何對自己下黑手,她百思不得其解。即使她将真相說出來,依憑的不過手中一本民間野史,不足以立據,再說皇帝不一定信,若皇帝真信了,免不了陳國與梁國再次兵戎相見大動幹戈,屆時大批将士将戰死沙場。

因一個未出生的嬰兒,致使大批百姓流離失所家破人亡,如此就是她的罪過了,三日紅事件,木槿兒便不了了之。

這三年來,景灏不曾踏入無憂宮一步。而木槿兒因忙着發呆練埙讀書等,也不曾踏出無憂宮門半步。

兩人近在咫尺,卻如隔天邊。

落井下石的妃嫔們閑來無事,也偷偷議論無憂宮裏的這位冷妃。閑話時直稱無憂宮為廣寒宮。

因為這座宮殿确實如九天之上的廣寒宮一般清冷,尋不得一絲暖氣兒。

冷到什麽程度呢,原是隔三差五來“廣寒宮”尋晦氣的嫔妃們都懶得再來。

這年的雪來得有些早。穿庭過廊,飛花般灑了整整一夜。整個皇宮銀裝素裹,妖嬈異常。

景灏原是尋了處僻靜的角落,站在假山後賞紅梅。寒梅枝桠上新雪覆舊雪,層層疊疊。不遠處,幾只灰雀落在雪地間覓食,景致頗幽遠。

叽叽喳喳的嗓音伴着吱吱喳喳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方才看見沒,廣寒宮那位妖女竟好性情的在宮裏掃雪,瞧她身上的衣裳,竟還是多年前的素襖,顏色都有些發黃,陳年舊襖想來暖和不到哪去。”

“可不是嘛,這幾年司衣署不曾為那妖女定制過一件衣物,不過那妖女倒是有些自知之明,竟也沒有遣人去司衣署領過冬衣物,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寒上許多,不知那妖女如何挨過嚴冬。”

“妹妹言語間似有憐惜妖女之意,難道妹妹忘了當年妖女如何霸占皇上,以至我們姐妹備受冷落。聽說去年冬日,竟有妃嫔派人去廣寒宮強行拿走妖女兩床衾被,天寒地凍缺衣少被,不知那妖女是怎樣熬過來的,想想都冷。”

“自從妖女被冷落後,這些年也不見皇上招幸過我們,想來與之前沒什麽分別。”

“我們快些走吧,耽誤了給太後請安的時辰,終歸不妥。”

窸窣地踩雪聲漸行漸遠,景灏一雙深眸望向白雪覆蓋蒼茫一片的無憂宮。

“廣寒宮。”嘴角浮起一絲嘲諷的弧度,他對着枯枝上的新雪,淡淡道。

一連兩日,太陽穴疼。疼得睡不着,景灏幹脆起身端着個銀箔面具凝視到天明。眸底艱澀缱绻,似是陷入綿長回憶中。

第二場雪花落完,已深冬。這夜月光皎潔瑩潤,如絲如綢般鋪灑在層層積雪上。

景灏獨自小酌了幾杯,披上大氅靜悄悄踱步到無憂宮。站在宮門口猶豫了片刻,一聲嘆息後,終于擡起雲靴,走進去。

巧的是,這晚沁兒沒将倭瓜蒸熟,七八分熟的瓜瓤吃進肚子有些發脹,木槿兒正一個人踱步在月光下落雪上溜達下食。單薄發舊的素色小襖包裹在身上,愈發顯得身姿纖細。

她彎腰捧起地上積雪,揉成一個雪球。

耳側踏雪聲漸近,她盯着手中的雪球道:“沁兒,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打雪仗,不小心将雪球擲到安妃娘娘的腦門上,安妃娘娘竟沒惱怒,反倒……”

眼前的龍靴明晃晃地刺痛她的眼,視線随着明黃延伸上去,繡着飛龍的貂領大氅,堅毅優美的下颌,挺拔的鼻梁……那雙深邃如子夜般的眸子……

木槿兒倏地瞳目放大,手中的雪球滾落到地上。

四目相望,四周沒一絲聲息,鼻唇間呼出的哈氣繞在冷氣中。

倏然,景灏一把将對方纖細的身子撈進懷中,發狠地抱住。阖眼默了片刻,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留下輕如薄翼的一吻。

木槿兒依然木讷如一尊雕像。

他解開藍貂氅為她披上,一邊系着領間的帶子一邊輕聲道:“你剛才揉雪球的樣子,讓朕想起第一次見你的場景,那年那個黃昏,你笑得比晚霞還要燦爛。”靜靜凝視她片刻,目露疼惜,“以後若需要什麽,盡管吩咐內管公公去取。”

聲調雖輕,可在這寂靜的雪夜顯得尤其清晰。

木槿兒還是一副緩不過神的表情。

“小姐,小……”沁兒自屋內推門而出,院中的畫面讓她一怔,随即撲通一聲跪下。

跪地的響動讓景灏自恍惚中清醒。溫和的眼神也随之冷下去,頃刻間他又恢複硬邦邦的态度,一言不發,轉步離去。

只餘空曠積雪上一串長長的步履印記。

沁兒本是頹廢的眉眼立刻精神起來,“小姐小姐,皇上還是忘不掉你,親自來看你了。”

木槿兒望着空蕩蕩寂寥寥的院落,又轉眸望向開始飄散細雪的天空,冷幽幽道,“皇上醉了,認錯了人。”

這一夜,無憂宮內,披着藍貂大氅的纖細身影,手拿一只陶埙站在清冷小院中吹了一整夜。埙面上紅豆映襯着白雪,越發灼目。

長樂宮中,打外面隐隐傳來空靈悠遠的樂聲。

竟灏來不及披上貂裘,疾步走出去,最終停在寝宮門口,遙望着無憂宮的方向。

“喜兒,以往的埙聲是從無憂宮裏傳出的?”

喜兒躬身回答:“是啊,皇上。無憂宮的埙聲約模響了一年之久。”

是她麽?景灏眸帶詫異。

喜兒公公察言觀色的本事越發娴熟。揣着聖意道:“皇上以為先前的埙聲定是哪宮的娘娘為取悅皇上所奏,定想不到竟是從無憂宮傳出的吧。皇上,這是娘娘在想皇上。”

這三年來,景灏不但未曾踏入無憂宮一步,就連無憂宮方圓百米的範疇都被他列為禁地。毗鄰無憂宮的幾位後宮嫔妃無辜被“廣寒宮”的寒氣波及,更是整整三載不見皇帝踏入所住的宮門半步。

倒黴的嫔妃日日哀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整天嚷嚷着該從宮外請個風水先生擇個好地界,這世道,選個好鄰居是很有必要的。

先前景灏為求得美人心,追愛手段,無所禁忌,甚是執着,可別扭起來,更是執着,不但不靠近無憂宮門,更不提及關于無憂宮關于木槿兒的一切。

那日,一位因廚藝精湛而剛晉升的美人,端着新研發出的木槿花糕點來讨皇帝歡心。哪料,景灏聽到木槿花三個字立刻将放置糕點的桌子給掀了。

廚藝精湛的美人好似缺點心眼,如此明顯,竟還不明白皇帝為何發怒,于是匍匐跪地一口一個木槿花如何美豔無雙,服食木槿花可除濕降火,木槿花糕如何清香酥軟入口即化……

怒火中燒的景灏當即将這位新晉美人發配到冷宮。

可嘆這美人被拖走時,還撕心裂肺地嚷嚷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自此之後,跟木槿兒沾點邊的話,任何人都不敢提及。當然也有例外,比如一位久居深宮不得寵的妃子活着無望,想去重新投胎,覺得自我了斷沒意思,就尋了個時間在皇帝耳朵邊上提了個醒:皇上怎的不去看看無憂宮的槿妃娘娘,想必槿妃娘娘日夜思及着皇上。

這皇帝只壓着眉眼道了一句:怎麽個死法,朕讓你選。

那妃子端了杯毒酒一飲而下,含笑九泉。

鑒于從上事例,想安生活着的人更是謹言慎行,生怕一不小心觸到無憂宮的黴頭。

如今,這皇帝居然主動打聽起無憂宮的事,喜兒才将心中揣測道出來。

景灏被喜兒小公公的一番話講得龍馬精神起來,眉宇間盈出多年不見的欣喜之色,只是瞬間又黯淡下去。嘴角牽起一絲苦笑,喟嘆一聲,“怎麽可能。”

轉而踱步入殿,飄渺悠長的埙聲被關在一門之外。

———

兩日後。

無憂宮。

沁兒望着內侍官送來的上好錦衣絲被,名貴藥食,滿心歡喜地勸說自家小姐應放下矜持,主動去找那位被她傷得體無完膚卻癡心不改的千古第一癡情皇帝。

木槿兒纖瘦的食指敲着桌沿,“容我再想想。”

這一想,整整半年。

第一縷秋風如約邀來了木槿花盛,臨安城又是重重嫣紅。

沁兒端着茶盞來,再次暗示,“木槿花都開了,小姐的心花也該開了。”

木槿兒走出殿門,望着院中開得熱鬧也落得熱鬧的木槿花,又想到自己深宮怨婦般的境地,不禁黯然,“木槿花雖豔麗,但朝開暮落,徒增人傷感。”

沁兒拾起一片地上飄落的木槿花瓣,一語雙關道:“雖然木槿花朝開暮落,但花朵生生不息,木槿花明知盛開時日不過短短一日,仍全力綻放,至少,盛放之後不會留下遺憾。”

木槿兒盯着飄落滿地的緋紅,失神許久。

翌日,木槿兒一覺醒來,終于靈魂開竅。

拿出景灏當年賜予她的月白錦袍穿在身上,又喚沁兒給她挽了個當下流行的發髻,黛眉輕描,朱唇微點,裝扮好的她對着菱花鏡露出淺淺一笑。

這是木槿兒自入陳宮來第一次笑得如此明朗,眉眼裏暗藏着淡淡的喜悅及期待。

這個倔強的,集不幸與幸運于一身的女子,終于将刀槍不入包裹一身的繭子層層退掉。

沁兒說的對,木槿花明知盛開唯有一日,卻全力綻放,至少,盛放之後不會留下遺憾。

她想,她應該勇敢一回。

宅在無憂宮的三年,她心态平和許多,萬事看淡後,唯有一道身影萦繞心間,久散不去。

人都是這樣,遇事當時情緒激動,所言所行皆為發洩,等日子靜下來,回首方覺,當時沒必要那麽較真,時間越沉澱,越是明白這個道理,歲月帶走心中的戾氣不甘憤懑及雜念,最終露出最本真的那個自己,這時才會發現自己最想要的是什麽。

可往往當你明白這個道理時,早已物是人非,時間仁慈卻也殘忍,畢竟時光不會靜止,停在某一處等你頓悟,最終你頓悟了,也失去了,記憶深處自生一座城,名叫遺憾,有些東西再也不回來。

推開無憂宮宮門,和風帶起衣角,胸口沸騰着各種情緒,此時的木槿兒隐隐覺得對方一直在等着她,咫尺天涯或天涯咫尺不過在一念之間,這一次,她先邁一步又何妨。

思及此,她唇角翹起,仿似當年布谷山下的那個俏皮姑娘又回來了,邁開大步直奔長樂宮。

殊不知,無憂宮門口的輕盈一笑,竟是木槿兒此生最後一個笑顏。

深淵臨近,猝不及防。

作者有話要說:

平日裏你們都潛水玩,昨個一致出來吐槽單元女主,我可憐的娃啊……

小劇場:

木槿兒:沁兒,給主子我上妝,隆重點,我要開直播。

沁兒:直播虐小景皇帝麽?

木槿兒:直播領盒飯,聽說大家都膈應我,我想直播領盒飯的108種方法,沒準還能上個熱搜。

沁兒:那我是給你刷游艇呢還是花圈???

木槿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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