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25】
“不準。”景灏喉嚨裏擠出一句話。
他臉色愈發慘白, 此時卻連大聲說一句話的力氣都沒有。他突然扯住離得最近的一個弓箭手, “沒有朕的命令, 誰也不準放箭,否則誅滅九族。”
太後譏诮道:“沒用的, 皇帝。這城牆上的暗衛皆被哀家換成了死士,他們只聽哀家吩咐。”
景灏額頭青筋直冒,嘶啞的聲音貯滿殺氣,“太後此舉, 可想過後果。”
“當然,哀家早已準備好。”太後伸開雙臂,寬大華麗的藍錦雲袖徐徐展開,“皇帝看哀家這身喪服如何?哀家知道處死槿妃後,皇帝定會為槿妃報仇, 哀家更是需向信服于紫薇天女的百姓有個交代。不勞皇帝動手, 澤寧宮中哀家早已吩咐人擺好了毒酒。今日,哀家以命相搏,皇帝再救不了槿妃。”手指輕擡,拇指間的黑玉扳指泛着淩冽的光芒。
大批弓箭手已然待命。
千鈞一發之際,景灏對着冰冷的城牆石磚, 直直跪了下去。
“求太後放過槿兒, 朕願意将皇位傳給太後孫兒——睿親王。”
睿親王端正立在一邊,大大的眼睛裏貯滿水汽。他勉強明白發生了什麽, 但不過是個小孩子, 對此事理解不透。
他見他的皇奶奶眸中一震, 連退幾步,城牆之上卷起兩股烈風,太後的聲音仍洪亮铿锵,擲地有聲:“哀家今日之舉,為的是陳國江山社稷。睿親王年幼,不能堪當皇帝重任。在這妖女進宮之前,皇帝很得哀家的心。只要除了這妖女,我陳國方可安平。”
他印象中一向高高在上一臉端肅的皇叔父竟目露哀切,只聽他皇叔道:“太後為何非要置槿兒于死地,難道朕喜愛一個女人有錯麽?”
“皇帝喜愛一個女人沒錯,但錯在皇帝對一個女人動了真心,一個動了真心的皇帝便再也做不成一個好皇帝。此妖女将兩位皇帝迷得暈頭轉向不顧生死地位,可見是紅顏禍水。若此妖女繼續留在皇帝身邊,魅惑君心,将來不知會發生何事。自古以來,紅顏禍國的前車之鑒還少麽?”太後擡臂指向城下,“眼前一幕,皇帝已然看到,那個被皇帝深愛的女人,寧可陪別的男人死,也不願陪皇帝生。皇帝,醒醒吧。”
景灏視線轉到城中央親密交談的一雙人身上,眸子越發沉痛恍惚。
太後趁時将手臂一揮,發了另。
密密麻麻的弓箭手終将手中之箭發了出去。
雨點似的箭羽自高高的城樓上急促而下,朱煜猛地将木槿兒拉入懷中緊緊抱住,腳步一轉,背向城牆,以身為盾,為她擋去萬千流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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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集流箭紮在朱煜後背,鮮血不斷從口中流淌而下。
“你……你還在這裏……他居然忍心……放箭……我不該把你交……交給他。”朱煜含糊不清道,臉上不見疼痛之色,只見疼惜。插滿箭羽的身子終于撐不住,癱軟在地上,鮮血染紅了腳下的灰色城磚。
木槿兒抱住奄奄一息的朱煜,痛哭道:“蘇妙言是我親生妹妹,将軍府一百零一口皆因我含冤而亡。”
“萬箭穿心不足以贖我的滔天罪孽,活着,連我自己都無法原諒自己。”她緊緊抱住朱煜的肩膀,“我一心求死,你為何要來替我擋箭。方才不是說好的嘛,我掩護你退到城門口,你趁機逃出去與梁國護衛會合,你怎麽又騙我,你又騙我……”
朱煜氣若游絲,淡淡一笑,“倘若……能重新開始多好……我們回……回到布谷山……一輩子在在一起。”
木槿兒的眼淚墜到朱煜染血的臉頰上,被狂風一扯,很快幹透。
朱煜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擡臂觸向木槿兒的臉,“槿……槿兒……再叫我一聲……煜哥哥。”
滿是血跡的指尖微微顫抖,僵了一下後倏然垂下去,唇角猶挂着淡淡笑意,朱煜咽下最後一口氣。
木槿兒放下朱煜的屍首,緩緩站起身來,華麗的緋服輕輕展開如同巨大的血紅蝶翼。她對着高高城牆遙遙望了一眼,那個身影已經不在。
他終于對她徹底寒了心,終于不會在乎她,終于将她從心中剔除。
她終于成功了。
須臾間,漫天箭雨帶着回旋的箭風呼嘯而下……密密麻麻的黑白箭羽已将那一身緋紅穿透。
鮮血自嘴角溢出,木槿兒倒了下去,死在朱煜身旁。
身為迷藏使者的秋暮不曾感受到木槿兒的疼。死前那一刻,木槿兒确實已感覺不到任何的疼,仿似肉身已變作一只稻草人,再多的刀劍流失插~上去,無甚關系。
有的,只是眸底深處的一絲不舍及袖間掉落的一只陶埙,埙面上嵌着一顆紅豆。
沁兒自城門口跑來,見了眼前的場景,怔了怔,躬身拾起地上一只流矢插入胸口,成全了忠義。
——
臨安城中的木槿花樹重重疊疊染紅了七載。最後一重木槿花落敗後,景灏再次禦駕親征,終滅梁國。
周邊小國見大勢已去,已無力對抗越發強大的陳國,遂紛紛歸順。
同年秋,景灏一統天下建立大陳國,史稱陳祖帝。
登基當天,陳祖皇帝追加已逝的槿妃為大陳國第一位皇後,谥號恭純仁昭思槿皇後。
七年之間,景灏廢寝忘食批閱奏折,處理軍國大事。再未寵幸過任何一位後宮妃子。唯一常去的便是無憂宮。每日再忙也會抽出時間去空無一人的無憂宮坐一坐,偶爾在宮內的小竈間做一盤紅燒雞屁股。
空寂廳堂,穿堂風掠過,窗紗帷幔拂動幾寸漣漪。桌案上擺放兩雙竹筷,一雙碗碟。吃的卻只有他一個。
自從木槿兒被流矢射殺于臨安城城門口,景灏便落下倆個毛病。
一是:每年木槿花盛放到極致時,便習慣性咳血。太醫們皆束手無策。
二是:每次經過臨安城城門口時,便習慣性暈厥。太醫們習慣性束手無策。
其實,要解決景灏這兩個毛病也不難,只要砍掉城裏所有的木槿花樹,再拆了臨安城門重建一個新城門就好,可景灏不準。
于是倔強的景灏皇帝很有時間規律地咯了七年的血。
除了批閱奏折,時不時做道紅燒雞屁股外,景灏還培養出一興趣愛好,制作陶埙。
白釉,青釉,黑釉,花釉,只是這些埙上再不會鑲嵌紅豆。
然而,長樂宮內随處可見一捧一捧的紅豆。起風時,喜兒公公便會給紅豆上覆上一層薄紗,以免落了沙土。
景灏每次制好了埙便撿起一顆紅豆于埙面上比劃幾下,選好了位置卻不鑲進去,只把紅豆放回原處。
“皇上,為何不再鑲嵌紅豆了。”那日,喜兒終于問出來,以前他見過皇帝親手燒制的那顆陶埙,埙面上鑲着一顆飽滿紅豆,有趣極了,可如今既然皇帝并沒有鑲豆入埙的想法,為何要在寝宮內擺出大量紅豆,曬得到處都是。
景灏手捏一只方燒制好的翠色陶埙,喟嘆一句,“恐怕再也鑲不回去了。”
這日,睿親王拜谒。景灏正對着先普惠太後的畫像看的失神。
睿親王已出落得挺拔玉立,面上雖稚氣未脫但不乏睿智之氣,他拱手道:“禀皇上,自從定國将軍府被滿門抄斬後,城中怨氣沖天,這些年來百姓惶恐不已,稱夜裏經常聽到鬼魂的呼喊聲,皇上又不準法師道士前去做法驅邪,為此遷移的百姓越來越多,如此下去,臨安城遲早變為一座空城,請皇上再次考慮遷都新城之事。”
景灏視線自畫像上徐徐移開,“吩咐下去,再多建幾座将軍祠以藉将軍府的冤靈,至于道士法師驅邪師更是一律不準進入臨安城,違者殺。至于遷都,等朕駕崩了再遷吧。”
睿親王不好反駁什麽,道了聲是準備離開,卻在視線瞥見太後畫像時,又頓住。
“皇上今日瞻仰先普惠太後遺像,是否後悔當初默許太後飲下那杯毒酒。”當年,十歲的他親眼看着一向最疼愛自己的皇奶奶将一杯毒酒灌入肚腹。
景灏緩緩側過身來,深眸中略帶疲憊,随手掬起一縷隐在青絲間的白發,卻道一句,“朕的白發越來越多了。”
睿親王是懵着走出去的。
寥寂內堂,白燭恍恍,夜風拂過,晃動一室清冷。
景灏一身落寞立于普惠太後畫像前,幽幽道:“太後看見了,陳國已一統天下,朕将睿親王撫育的甚是神武睿智,可堪當帝位。朕并未辜負江山,卻負了思念整整七載。若太後康在,定能輔佐睿親王成為一代明君,将天下治理得安寧富庶。朕也便可少費些心力時間早些去見槿兒。朕銀發日增,恐怕今日模樣,槿兒見了是要認不出了。”
翌年秋,臨安城的木槿花一日開得比一日妖冶。這個秋日,天高雲深尤為清寒,景灏咳血咳得尤其厲害。
終于,一個晚霞如錦的黃昏,大陳國第一任皇帝望着窗棂外最後一縷暖霞緩緩閉上了眼睛。
臨終前,身上着一襲月白長袍,領間勾勒幾瓣木槿花暗紋,面上罩着一張銀箔面具。
作者有話要說:
單元男主女主,死了死了,死得透透的,但故事還沒完。餘塵道長所為何,木槿兒的真實身份是什麽,景灏的腦袋去了哪?所有謎團要等到讀完本卷最後一章才懂,是個你想不到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