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26】

秋暮出了迷藏界, 睜開眼, 天光破曉。

淡金色朝陽沖破頭頂結界, 臨安城內彌漫的紅霧被驅散了不少。

“老大醒了。”蹲樹下正扣腳的朏朏不經意擡頭瞧見自家主子睜開了眼皮,歡呼着跳上對方的肩膀。

秋暮這才發現, 将軍府門前站了三人。古未遲,白摩,還有一位仙氣萦繞的老道士。

三人正在談話,聽朏朏一聲咋呼同時轉過頭來。

秋暮剛起身, 古未遲一閃身湊過去呲白牙,“你那香挺管用,裏頭的女鬼不鬧騰了,滿城的怨氣散了不少,那女鬼應是恢複了神智。”

秋暮仰頭望望越升越高的大太陽, “我還是出來晚了, 天都亮了,千骨傘……”

“豈止晚了,是晚過頭了,你這迷藏界一入就是三天,你頭頂上曬的是仲秋節後第三日的太陽。”

秋暮有點迷糊, 畢竟迷藏界同現實世界的時間是不一致的, 至于怎麽個換算法她沒研究過,好像因人而異, 沒有特定的規律。

神識在迷藏界時, 她因擔心外面天色漸亮, 為節省時間,男女主雙雙赴死後的情節,她是跳着看的。

作為迷藏使者,只要眼一閉,心念一動,迷藏界內的時間便可飛速流轉,可自行挑着重點看,所以故事的結尾她大致略過。

但當她方要出迷藏界時,發現迷藏界內竟還藏着個迷藏界。

很短的幾個畫面,但她看得尤其認真。

可能因此耽誤了時間,不料竟耽誤了這麽久。

但她覺得造成時間延誤的重點是,兩仙沒及時喚醒她。

眼下仲秋節過了,少了北方七宿星的約束,千骨傘恢複了神力,那木槿兒豈不是更難對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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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懊惱着,白摩穩步走來,向她解釋,“蘇妙槿現已恢複了記憶和神智,起碼能溝通,只要能溝通萬事便好解決。”

古未遲正嬉皮笑臉道着是啊是啊,那頭的老君也笑盈盈過來搭話,“不成想幽冥當鋪的迷藏香如此奇妙,先前那槿兒已修成厲鬼,又有上古神器傍身我們天界也無可奈何,老君我這才下凡施了鎮陰結界将她困于此,如今好了,那槿兒聞了迷藏香恢複了記憶,這段塵緣便接近尾聲了。”

老道浮塵一揚,覆在臨安城上空的結界散去,下一刻他飄上了雲頭,一副慈悲老爺爺看自家兒孫的表情打量地上的幾人,“好啦,剩餘的留給你們處理了,老君我先回府了。”

仙雲轉瞬沒了蹤影,秋暮轉頭問兩位大仙,“那位就是傳說中的太上老君?”

古未遲又搶答:“是啊,本仙最大的一個債主,借錢老不還,還借給,脾氣可好嘞。”

白摩哼了一鼻子,“敢不借給你嘛,不借給你你能走麽,死皮賴臉混吃混喝偷雞摸狗。”

古未遲心裏一急,老白黑化了,怎麽能當着美人的面揭他短,他信誓旦旦擡手起誓,“天上雷神作證,我若偷過一只雞狗就降個雷球劈死我。”

天空甚好,不見半點雷星火花子。

古未遲竟以此為榮,下巴一揚,倜傥地搖了幾把桃花扇。

白摩又哼一聲,“雷神敢劈你麽,你借了雷神多少錢,劈死你他找誰要賬去。”

古未遲一轉身推白摩到牆邊,扇子捂上半張臉,悄聲說:“給點面子行不行。”餘光瞥一眼秋暮,“神尊不是讓你給我們倆牽線搭橋麽。”

白摩一臉嚴肅推開對方,“你想多了。”

秋暮終于撸着朏朏走過去,“看起來木槿兒恢複了神智,兩仙一下子沒壓力了啊。”

神仙還缺錢?也要債?天界八卦她聽得正上瘾,繼續啊!

古未遲故作正經,搖着桃花扇走進将軍府,“方才暖個場,收起你們的玩心該辦正事了啊。”

後面的兩人,滿頭黑線地跟進去。

只有朏朏纏着白摩鄙夷着:“你們做仙人的真窮,滿世界的欠債。”

……

府內明廳。木槿兒垂頭癱在地上,一頭烏發柔柔散開,有氣無力的模樣。

聞到人氣逼近,她猛得擡起頭,“誰。”

三人一致停在門檻。

眼前的木槿兒周身雖有零星陰氣怨氣萦繞,但一張臉已恢複原狀,只因是個鬼魂,半透明狀的飄着。

木槿兒不知對方來意,但見其中兩位仙氣萦身,一雙本恢複正常的眼瞳又散出一圈烏氣,頭頂浮的紅傘随之蕩出一股沉重的上古之氣,逼得三人不禁後退一步,她戒備地喊一聲:“你們是誰。”

古未遲向前邁一步,剛要張口被秋暮一巴掌拍回原位。

“幽冥當鋪,秋暮,方才我燃了迷藏香,還了你前生的記憶。”她向前一步自我介紹。

木槿兒可是她喚醒的,還輪不到無甚功勞的無賴仙搶她風頭。

對方再聽到“幽冥當鋪”四字時,眸中烏氣漸散,紅傘亦随之收斂了光芒,她飄向秋暮,“你們來了。”

“是我,不是我們。”秋暮指着身後兩位,“我們不是一夥的。”

面對仙氣洶湧的兩仙,木槿兒的眼圈又黑了起來,長發四散,滿頭招搖,趁着頭頂殺氣四溢的紅傘,十足一副厲鬼王者的架勢。

不知何由,她對仙人及其不友善。

白摩受不得一介魂魄的威脅,臉色一沉剛要張口被古未遲嘻嘻哈哈的聲音截斷,“哈哈哈,我們是朋友,老相識了。”随手拍了拍秋暮的肩膀,“皮一下很開心喽,莫要欺負槿兒老實。”

秋暮肩膀一矮将對方的巴掌甩下去,繃着嘴角懶得搭話。

木槿兒見二人舉止親密,随即安心了不少,又恢複原貌,她往秋暮身邊飄近了點,“我知你來此目的,我會守諾,但在這之前我還有心願未了,請給我一些時間。”

秋暮暗忖,此次出門,瞳姬并沒有限制任務完成的時間,不妨賣給女鬼一個人情,雖然這個人情對方有可能還不了了,她知木槿兒同幽冥當鋪做了交易,可交易的什麽她不清楚,并非迷藏界內她偷窺不全,而是木槿兒的這個交易是欠着的。

幽冥當鋪一向不做虧本的買賣,這女鬼兇多吉少。

因親自體會了迷藏界內那段不為人知的王宮絕戀,一向無甚仁慈心的秋暮點點頭,“好,若需要幫忙,盡管開口。”

木槿兒感激一笑,随即飄出門,空中朝陽金光萬丈,落在她頭頂的紅傘上,她探出一只手,金光滲過指縫,越發蒼白透明。她回頭又打量一眼滿是花樹雜草的府院,“他找不到了,方才我們還待在暗室內,我清醒後發現他不見了。”

古未遲吸吸鼻子,“無頭人不見了?”

木槿兒點頭,“我找不到他了,你們曉得他去了哪兒麽?”

無頭人消失是秋暮離開迷藏界後發生的事,她當然不曉得,便誠實地搖搖頭。

木槿兒又瞥向古未遲和白摩。

兩仙搖頭。

朏朏沒等到木槿兒詢問的目光,幹脆自刷存在感,跑到對方腳邊使勁搖了搖頭,又走回原地。

木槿兒沒再繼續追問下去,又飄回內堂。

秋暮跟着進去,古未遲摸着下巴捅了下一旁的白摩,“頭一次見着不怕陽光的鬼。”

白摩懶得回複的口吻,“別忘了,她已同千骨傘化為一體,小小日光不足為懼。”

古未遲一聽,來了精神,施個訣,學木槿兒飄進內廳,一定不負神尊所托,不能讓那神傘落在那丫頭片子手裏。

上仙學鬼飄!

後頭的白摩心口一陣鬧心。

古未遲進屋後發現木槿兒望着正中間一面牆壁發呆,張口就問:“你是在懷念以往貼在這面牆上的豹皮麽?可惜被餘塵道士拿走了,對了,一張豹皮沒甚懷念的,你懷念的是你的父親,是你記憶裏為數不多的關于家的回憶。”

木槿兒怔然,“你如何曉得這面牆上曾挂過一張豹皮?”

秋暮也納悶,這不是只有迷藏使者和當事人才曉得的秘密麽。

古未遲毫不客氣指着秋暮道:“這個人雖燃了迷藏香喚起你前生的記憶,但她同時進入你的記憶世界,将你前世所有過往都扒了一遍,你經歷過的事她都知道,不好意思,我順便也知道了哈哈。”

任何人都不願意被旁人曉得自己的秘密,還是全部秘密,秋暮不知道古大仙是怎麽知道的,但當人……當鬼面直接說出來不是讓人心生尴尬從而生出戒備麽。

她直想給他一鞭子。

木槿兒畢竟是經歷大風浪的,雖不願別人曉得她的那些難堪的過往,但時過境遷,秘密如塵,飛揚又落定,終究塵歸塵土歸土,被時間掩埋。

如此一想,心境開朗,坦然道:“是呀,我想念爹爹,想念娘親,想念妹妹,想念這個同我只有三年緣分的家。”

三歲那年,她随着娘親去郊外的寺廟上香,山道上遇到豹子群圍攻,阿娘将小小的她藏到一個石頭洞裏,又同幾個持劍的護衛丫鬟将豹子群引開,她躲在洞縫裏很久,又冷又餓又怕,哭着喊娘親時一只血紅的蝴蝶落在她額間,之後她便莫名睡了過去。

醒來後什麽都不記得了,衣衫褴褛的混在乞丐群裏,直到一只冒着熱氣的饅頭呈現在她眼前,她心甘情願跟那位施饅頭的道士走了。

這一走便是十年,千山萬水,時光荏苒。

後來她以紫薇天女之名入住陳宮時,也曾動過尋找家人的念頭,但她于陳國的唯一記憶是蹲在城門口同一群叫花子要飯,恐怕自己是個孤兒吧,也便打消了尋親的念頭。

不成想這一切全是餘塵道長的陰謀。

她死後,執念太深投不了胎,終日于将軍府游蕩,卻不見家人亡魂,她周身的怨氣戾氣惹來不少小鬼,直将将軍府附近居住的百姓惹得驚恐難安。

那夜,窗外彎月如鈎。她飄在将軍府內堂打量牆上挂得一張金燦燦的豹皮。

記憶回溯,那年木槿飄香,正是她三歲誕辰,将軍府大擺筵席。

席間,管家匆忙來報,機關暗室內的神傘被一位孕婦盜走。

将軍府有一柄神傘,是她誕生之日爹爹打門口撿的,本以為是普通之傘,丢了之後那傘竟自行飄回府內,更想不到那神傘可連筋續骨,實為療傷至寶。哪怕受了再重的傷往傘下呆一會,翌日便可康健如初。

如此神傘自然引得旁人垂涎。以防神傘被盜,将軍便專門建了個機關暗室存放寶物。

以往也有慕名而來的梁上君子,皆被暗室內的機關擒住,不料,宴會之日,阖府歡慶,竟有孕婦破了重重機關盜走神傘。

阿爹帶着一衆人沖出去時,見一位滿身血跡腹部高高隆起的婦人正捧着神傘倉皇而逃。

阿爹手中的短劍擲過去,正中婦人後心。倒地的婦人竟變成一只金光燦燦半透明的豹子,且口中哀求道:“請将軍放過我,只因我相公為我采藥時不慎打深谷跌落受了重傷,我聽聞将軍府內有療傷神傘,但寶貝從不外借,今日偷盜實為不恥,但為相公續命也顧不得其他,待相公傷愈後定會歸還,求将軍行行好。”

豹子開口講話,不止小小的她被吓住,将軍府內一衆人皆是惶然。

她瞧見阿爹本是猶豫,但經不住旁人勸阻,衆人道妖物之言不可信,若今日放了這妖物免不了日後出來害人,只怕臨安城要被這妖物攪得不得安寧。

當時阿爹挑了把玄劍直刺入豹子腹內,撕心裂肺的嚎叫聲過,豹子挺屍,重劍剝開花豹的肚腹,一只即将臨盆的小花豹随母親閉了氣。

自此之後,蘇将軍威名遠揚,尤其将軍持劍斬妖的事跡被廣為流傳。管家掏了豹子內髒,豹皮刷洗幹淨剪裁勻稱後挂在将軍府內堂中,以供衆人瞻仰。

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妖怪,且是個懷有身孕的豹子,記憶尤其深刻。

房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于寂靜深夜顯得突兀,瞬間将她自回憶中拉回。冷風灌進來的剎那,她轉過頭,瞅見餘塵道長驀地出現。

餘塵道士跨欄進屋後不曾看她一眼,只對着牆壁上的金色豹皮凝視好一會,抖着雙手将豹皮取下抱在懷裏。一雙含淚的眸子轉向她時變得尤為淩厲,“我來是為了告訴你,你妹妹蘇妙言得知朱煜已逝,一把鴛鴦劍抹了脖子,蘇氏一族血脈,至此終結。”

她是鬼,活人是看不見她的,顯然餘塵道長看得見她,且親自跑來将軍府向她傳遞消息。

她不可思議,飄向對方,“你……”

餘塵道長攤開手掌,掌心緩緩飛出一只血紅詭豔的蝴蝶,他唇角勾出一抹邪佞,字字清晰,“你服用回生草而不易受孕之事是我捏造,三日紅是我送予蘇妙言的,通敵密信是我藏在錦盒中的,将軍府中的密信也是我藏的,紙鶴是我送去陳宮的,還有這能吸走人記憶的嗜空蝶也是貧道精心豢養的。”

那一刻她才知自己的一生全由這個妖道操控,将軍府一百零一口冤魂亦是由這道士精心策劃一手打造,這妖道機關算盡步步為營,為的是讓她親手将整個家族推上斷頭臺。

她雙目血紅,撲上去問為什麽。

餘塵一掌風将她拍在門板上,她被打得動彈不得。

耳邊只餘對方一疊聲刺耳長笑,待她回頭時,那道士早已不見蹤跡。

自那之後,她化為厲鬼,滿城搜羅道士,見到就殺,以至于後來再沒道士敢跨進臨安城一步。

可她始終沒見到心頭至恨,那個該受刀剮之刑的餘塵道士。

她想要複仇,親手殺了那妖道,更甚剝下他的皮。

自其它小鬼口中探得,餘塵道士入了嗜空谷後再也沒出來。

她飄到嗜空谷谷口,整個山谷到處挂着驅陰符咒,她半點靠近不得。

她很清楚,妖道法術高深,她并非對手。

強烈的恨意直将她的魂識請進一棟浮在血黃河水中的古樓。

樓匾燙四個黑金大字—幽冥當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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