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來來來,趁熱乎——”

劉老漢端着碗面茶顫巍巍進門,祁重之極有眼力見兒地上前接過,湊到鼻前痛痛快快深嗅一口,豎起大拇指:“您的手藝真不錯。”

“誰說是我的手藝,咱可幹不出這細致活,”老漢挺胸擡肚,活像年輕了十幾歲,樂呵呵道,“阿香一大早就起來咯,非要親自做給她祁大哥嘗嘗,攔都攔不住。”

“哎呀…爹!”被揭了心事的姑娘匆匆跟進來,嗔怪着推搡了劉老漢一把。她紅着臉擡頭,飛速瞟了眼祁重之的面色,又趕忙低了下去。

祁重之心裏門兒清,雲淡風輕地哈哈一笑,招呼兩人入座吃飯。

席間自然而然,又談到了大松山附近出現的那些怪事。

劉老漢咬了口鹹菜疙瘩,接着唏噓道:“前天夜裏啊,老張頭家的狗叫了一宿,早晨爬起來一瞅,你猜怎麽着?欄裏的小牛犢子不見了!地上那一灘血喲……”

農家的小木凳子矮,祁重之人高馬大的,幾乎是蹲在了桌子跟前。他往嘴裏扒拉了兩口面茶,瞪大着眼睛,含糊不清問:“唔,興許來的是山裏的狼呢?”

劉老漢:“祁小哥是外地人,不知道也難怪,這山上的狼早些年已經被獵手打得差不多啦,只剩下些不成氣候的狼崽子,輕易它不敢下山來觸黴頭!”

祁重之“喲”了一聲:“既然不是狼,那這麽說來,又是山裏那只精怪幹的?”

“可不是!還能有旁人?”老漢痛惜道,“作孽喲,自從大半年前,大松山上落下這麽只山鬼,已經有十幾戶人家遭難了。這殺千刀的縣官也不理,逼得倆家裏丢了牲畜的年輕孩子結伴上山去抓鬼,結果活活都給吓瘋了呀!”

祁重之唏噓:“好家夥,什麽樣的山鬼,能把兩個大男人都給吓瘋?”

這可問到點子上了,劉老漢皺起眉頭,回憶着說:“嘶……問着了。據說那山鬼身形高大,青面獠牙,長了雙像狼的眼睛,跑起來跟陣風似的,一口下去,能咔嚓咬斷一個人的脖子呢!”

祁重之聽得正入迷,阿香縮了縮肩膀,小聲埋怨:“怪吓人的。”

一頓飯在閑談中吃完,劉老漢的地裏還有農活,阿香自去收拾碗筷,獨剩下酒足飯飽的祁重之一人,坐在大門口的門檻上,悠悠閑閑曬太陽。

他衣冠算得上華貴,反正絕不是普通人家的穿着,倒是不介意屁股底下坐的是由土坷拉堆砌出的破門檻。兩條長腿随意舒展着,嘴裏哼哼唧唧唱着一段京城倌兒樓裏常彈的小曲兒,修長的手指一搭一搭敲着膝蓋骨,大拇哥上還套着只價值不菲的扳指,在這窮鄉僻壤的山溝溝裏,活脫脫像是哪裏下凡的野神仙,往來的村人無不覺得稀奇,每每走過,必要禁不住多朝他瞄上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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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不要錢似的供人觀賞,耳邊忽而傳進聲細軟軟的“祁大哥”,他懶洋洋睜開半只眼,見是挎着籃子的阿香。

“上集去啊?”祁重之邊說,邊往旁邊挪了挪。

阿香紅着臉點頭,從他騰出的空裏小心翼翼跨出去,才走出了幾步,被祁重之叫住了。

“你爹什麽時候回來?”

阿香轉回身來一嘟嘴,低嗔道:“還惦記着我爹的故事吶?他那都是瞎編的,你也真信。”

祁重之全睜開了眼睛:“真是瞎編的嗎?聽着像真事兒一樣。”

“一多半都是瞎編的,”阿香見他信了自己,緊趕着說道,“丢家畜的事兒年年都有,這裏靠山,野狼多着呢,哪就是這麽容易被打沒的。”

祁重之詫異:“那山鬼呢?還有那兩個被吓瘋的年輕人,也都是假的?”

“那兩個吓瘋了的人确實是真的,他們非挑三更夜裏去,這夜裏的山林多不太平啊!有熊瞎子,還有花斑虎!”

阿香又道:“村裏的老中醫看過他們的傷,說那都是被山猴子抓花的!哪有什麽山鬼呢,誰又親眼看見了?兩個瘋子嘴裏的話,能當真嗎?偏偏我爹信了,到處去傳說,哄孩子就算了,如今怎麽哄得你也信了。”

祁重之見她真惱了自個兒的爹,忙哈哈賠笑:“好好好,誰讓我打小喜歡聽故事呢?虧了有你提醒,往後不信了、不信了。哎,你不是要上集去嗎?留神去得晚了,市集可就散了。”

阿香這才想起自己的正事來,急得一跺腳,扭頭便走了。

祁重之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慢慢收斂了笑意。

山中有鬼,吃人牲畜,駭人致瘋,當真全是哄孩子的謠傳嗎?

依祁重之來看,恐怕不見得。

如阿香所言,這座村莊四面環山,山中野獸不可謂不多,冬天裏草木枯朽,不好捕獵覓食,餓綠了眼的狐貍或野狼下山來偷一兩只家畜,實在是往年冬夜裏的家常便飯,怎麽就今年特殊,憑空要栽贓給一只誰都沒見過的“山鬼”呢?

……話也并非這麽說,倒也不是“誰都沒見過”,不是還有兩個瘋子嗎?

瘋子的話,未必就不能信。

他們的家并不難找,在村頭一打聽便知,祁重之提了兩袋現買的糕點,去拜訪了病情最嚴重的那位。

這是個五大三粗的漢子,祁重之進門時,他正縮在牆角瑟瑟發抖,兩只手不住在身前胡亂揮舞,臉上全是與身材不符的驚慌恐懼,像是有什麽可怕的東西正站在他面前。

他娘子哭哭啼啼抹着眼淚,接過祁重之給的糕點和碎銀,千恩萬謝地出去了。

門在背後吱呀掩上,祁重之借着陽光觀察了他一會兒,小心翼翼蹲到他的身前,拿住了男人張牙舞爪的手臂,拉開了衣袖一瞧。

粗糙的皮膚上,赫然印着五道深可見骨的抓痕。男人的這只手算是徹底廢了,整根臂膀因為傷得太重,呈現一種不正常的紫紅色,充了氣似的異常腫脹着,手指輕輕一按,就癟下去那麽一小塊,過不一會兒,便會自主再浮起來。

得是什麽樣力拔千鈞的猴子,能一爪把一個壯漢的胳膊肉都給剮沒?

祁重之神色微沉,輕輕給他蓋了回去。

頭一個已然完全無法交流,第二個也好不到哪兒去,聽其家人說,他的傷在後背上,也是五道極深的爪印,萬幸沒有傷及肺腑,回來後高燒了幾日,醒來就變得魔怔了。

祁重之照舊單獨見他,這個男人瘦得兩頰凹陷,唯獨衣服下的後背高高隆起,像個佝偻着身子的矮小老人。嘴裏一直絮絮叨叨念着什麽,看見有生人來,更精神振奮地開始胡言亂語,祁重之仔細分辨,發現他翻來覆去說得都是“快跑”、“有鬼”之類的字眼。

“是什麽樣的鬼?”祁重之試探着問。

“黑、黑影!”男人怪叫,“一團黑影!不是人,根本不是人!”

祁重之緊追不舍:“只是黑影,沒有臉嗎?”

男人像是被觸及到了哪個開關,剎那間癫狂起來。

“那東西……兩米、不,三米長!”

“有血盆大口,一張嘴,咬斷了一只羊的脖子!”

“它過來了!!過來了!!它要吃人,它要吃了我,啊——!”

男人突然陷入了崩潰邊緣,祁重之的耳朵猝不及防被他吵得“嗡嗡”作響,見不可能再從他嘴裏問出別的東西,擡指按上他的後頸,用準力道一捏,男人翻着白眼栽倒在炕上。

他的家人聽到動靜,着急忙慌地破門趕進來,七十多歲的老婦一眼看到兒子不省人事地暈了過去,“嗷”一嗓尖叫,邁着小腳撲了過來。

祁重之嘆一口氣,留下一袋銀錢,悄悄走了出去。

外面的天已經黑了,夜風很冷,吹得他腦袋發疼。

沿着矮牆慢慢往回踱,拐進了劉老漢家住的偏僻巷子,祁重之擡頭,遠遠瞧見門前一盞紅燈籠挂着,燈影下站着翹首顧盼的阿香,他心裏一暖,緊走幾步迎上去。

“阿香!”祁重之笑着喊,“還等呢?”

“祁大哥!”阿香一聽他的聲音,登時提起裙腳,連素日在他跟前維持的矜持也不顧了,竟哭着跑了過來。

祁重之神色一變,這才看出不對:“怎麽回事兒,慢慢說,好端端的哭什麽?”

阿香上氣不接下氣,顯然已是哭了好一陣,斷斷續續說了好幾遍,祁重之方聽出來其中的意思——劉老漢從晌午去地裏幹活,直到現在還沒回來。

“我到田裏去找過了,根本就沒有人,村裏的孩子說…說…”阿香捂住了臉,哭得更厲害了,“說看見他往大松山那裏去了!”

祁重之的心“咯噔”一下。

“我找鄉親們幫忙,可他們沒一個人敢去大松山,祁大哥,我、我真的沒有辦法了,你本事大,求求你幫幫我吧!我好害怕,我怕爹爹他去了那裏會……”

大松山是何許地?正是傳聞中那只山鬼出沒的地方!

劉老漢去那裏幹什麽?!

聯想起剛剛那兩個瘋子的境況,祁重之咬緊後槽牙,沖進屋裏拿了佩劍,匆匆叮囑阿香看好家,一頭紮進了夜色裏。

他足下生風,把輕功用到了極致,寒冬臘月裏跑出了一身黏答答的濕汗。旁人不知山鬼的真面目,但他祁重之再清楚不過,那根本就不是鬼,而是比鬼還要可怕十倍的人!

他千裏迢迢來到這小山村,借宿農家、親身查訪,就是為了摸清這只“山鬼”的底細。豈料才剛剛有了眉目,轉眼身邊人就出了事故!

今夜還好死不死是陰天,密布的烏雲昏沉沉地積壓下來,把月光遮蔽得一絲不漏,層層疊疊的樹林顯得愈發陰翳。

祁重之不知不覺放慢腳步,越往裏走,越覺得靜得太不尋常。

這裏應當已有大半年未經人涉足,地上的草長到了過膝高,腳底下還有些未化幹淨的薄雪,靴子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所過之處陷出清晰的腳印,轉眼就化了,和泥混在一起。

忽然間,有什麽東西從他頭頂飛速掠過,動作快得詭異。祁重之猛然擡頭,臉頰上拂過陣不自然的瑟瑟冷風,吹動一片葉子簌簌抖動,他無聲握住了腰間的劍。

沒有動靜了。

“出來!”

下一刻,尖銳風聲又倏然劃過耳後,祁重之瞬間回身,本能提劍上擋,劍刃與不明材質的硬物兩相碰撞,刮出道刺耳嗡鳴。

是山鬼!

祁重之眯起雙眼,看清了襲擊他的武器——是一截不知從什麽東西身上取下的骨頭。

還帶着新鮮的血跡。

骨頭後就是它的主人,從樹間猿猴般倒挂下來,披散着的頭發掩蓋住了面孔,渾身散發着濃重的腥臭,倒還真像是剛從地獄裏爬出的惡鬼。

好啊,終于現出原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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