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昏暗夜色模糊了大半視線,但還是能看得出來,那是個身形瘦高的男人。
祁重之将劍勢不由分說又進逼了半步,骨頭“咔嚓”一聲從中斷裂,“山鬼”及時撤手而退,身形敏捷地縱身後躍,像根羽毛輕飄飄落到一塊大石上,随後擡手,湊近被糟亂頭發遮住的嘴邊,緩緩舔了一下。
祁重之一蹙眉頭,立刻伸手摸向耳後,果不其然沾了滿指血跡。
就在最初的不覺間,他已經被傷于無形,倘若那根骨頭刮得不是耳朵根,而是再靠下一點兒的脖頸動脈,恐怕他現在已經是一具涼透的屍體。
祁重之慢慢撚了撚指尖的血:“雖然不情願,但我還是得誇你一句——好身手。”
山鬼居高臨下睨着他,并不領他的情,只啓唇說了一個字:
“滾。”
祁重之不怒反笑,将劍鋒反手插入了地面,擺明了是跟他對着幹的架勢:“好說,把下午來過這裏的那位老伯交出來,我立刻就滾。”
他只是随口一激,心裏也清楚,劉老漢恐怕十有八九已經罹難。豈料山鬼絲毫不與他搭腔,只漠然觑了他一眼,便足下輕點,招呼都不打,轉身往密林深處飛掠而去。
祁重之本以為會有場惡戰,不重傷,起碼也要被他在身上撓兩爪子,現在這種“他還沒動手,敵人先跑了”的場面倒是完全出乎了預料。
他怔了一下,下意識要追過去,腳剛邁出半步,山鬼像腦後長眼一樣,反手朝後彈出一枚石子,淩空打在了他的小腿上,致使他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再擡頭,已經看不見男人的蹤跡了。
“……媽的,跑得比兔子還快。”
祁重之咬牙暗罵,卷起褲腿一瞧,被石子擊中的地方青紫了一塊,好在不影響走路。
他不笨,山鬼傷他卻不殺他,正是在給他一個警告,這座山林顯然已經成了他的囊中之物,其餘人絕不可随意踏足,否則只會落得和那兩個瘋子一樣的下場。
然而祁重之并不是個輕易受威脅的人,他不怕山鬼折而複返,反而怕山鬼不來。
何況劉老漢尚未找到,就是死了也該有個屍體,除卻這個,他還有一筆陳年舊賬要和山鬼清算,如今一無所獲就想打發他走,哪有這麽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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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老漢的那點膽量不足以支持他在密林裏走得太深,祁重之僅是沿着山區外圍找,天蒙蒙亮時,終于在一處野草叢裏找到了昏迷多時的老人。
老人的旁邊還倒着鋤頭和木筐,筐子裏盛着半拉紫金牛。身上倒是沒有血跡,衣衫也齊整,祁重之放了一半的心。
鎮上的市集開了,今年有外商來專門收購草藥,這麽一筐“涼傘蓋珍珠”估計能賣不少錢。祁重之隐約想起在幾天前的飯桌上,劉老漢談起阿香的年紀,言語裏透露想盡早給阿香找個好婆家,大概是趕着給女兒攢嫁妝錢,才會兵行險招,趁天還沒黑時來采草藥,卻不料出了意外,莫名其妙暈在了這兒。
祁重之扒開他的嘴查看他的舌頭——色澤正常,不像是中了毒的。他稍松口氣,擡指去掐劉老漢的人中,折騰了半天,卻始終不見他有蘇醒的跡象。
不會是中風了吧?
他原本擔心劉老漢已經被山鬼所害,如今雖然症狀不明地暈在這兒,但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可惜祁重之對醫道一竅不通,為今之計,只得先盡快送他回去就醫,至于山鬼那邊,只能再尋機會了。
他簡單處理了一下耳後傷口,把劍挂回腰間,背着老人吭哧吭哧走出半道,又重新折回來,半身不遂地拎起木筐和鋤頭,一步一腳印地走了。
從草叢旁的一棵巨松頂上,輕盈躍下一個人影。
這個人衣衫褴褛,數九寒天裏赤着一雙腳,腳就這麽實實在在踩在一堆枯枝敗葉上,好像也不嫌硌得慌。他不知有多久沒洗澡打扮了,垂在身側的手指甲長度吓人,滿頭雜亂的長發烏七八糟披散着,隐隐露出一張同樣髒污不堪的臉——不是別人,正是警告祁重之快滾的山鬼。
他靜靜地站在那裏,直到祁重之的身影遠遠拐出了山道,才掉頭離開。
他的确是霸占了整座大松山,并且不許任何人再進入,獨自一人享受這得來不易的安寧。他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世間法則本就是強者為尊,他能只選中這座山作為栖身之地,已是很克制的行為,但山民中總有自不量力的蠢貨試圖以身試法,結局必然都是可悲可嘆的。
但那個男人,明顯不是普通山民。
把人爪印斷定成猴爪印的庸醫是劉家莊的唯一大夫,再要找,就得現趕馬車去十幾裏外的鎮上請——前提是能在這個破村莊找到可驅使的馬車。
劉老漢昏厥不醒,救人如救火,不宜多耽擱,祁重之只好死馬當活馬醫,先請來這庸醫給他老人家診斷診斷。
阿香一看到親爹這副模樣,登時變得六神無主,軟腳蝦一樣歪在床邊,半點指望不上,祁重之便只好代為效勞,孫子似的給庸醫奔來跑去打下手。
庸醫不大的歲數,架勢端得倒像個老太爺,慢悠悠撫着胡須,滿臉的富态,坐下時肚子挺得如小山,祁重之別的不屑一顧,這點倒是對他很佩服,因為能在油水榨不出一滴的窮鄉僻壤裏吃出這種傲人身材,也是一項旁人望塵莫及的本事。
“庸…大夫,劉老伯怎麽樣了?”祁重之遲遲等不到答複,有些心焦。
“急什麽,”庸醫瞪了他一眼,搖頭晃腦賣了會兒關子,“他這是邪火入侵,疲勞憂神,肝虛陽衰,所以導致五感閉封,昏迷不醒,可不是個小病啊!”
阿香泣不成聲,哽咽着問:“那、那我爹還能醫好嗎?”
似山胖的庸醫轉了轉眼珠,露出一點兒笑意,擡起兩根手指頭撚了撚。
“治當然能治好,不過這個藥方的價格嘛……”
祁重之“啧”了一聲:“行了,出價吧。”
“五兩銀子!”庸醫看他這麽爽快,大剌剌伸出一個巴掌。
“五兩?!”阿香騰地站起來,身形虛晃了一下,險些朝後摔過去,祁重之忙從旁扶了一把,轉頭質問:“什麽樣的靈芝仙草,居然要價五兩?”
庸醫上下打量着他倆,嘿嘿笑道:“小哥兒,你一看就不是個缺錢的人,光你腰間那塊玉就夠買三間大瓦房了吧?還在乎這點銀子幹什麽?”
這不是放屁嗎?
祁重之緩緩點頭——
接着招呼都不打,連人帶藥箱,把庸醫當皮球踢了出去。
“王八蛋!你敢踹我!你知道我大舅哥的表侄子是誰嗎?他可是縣令大人身邊的師爺,你們這對不要臉的狗男女,走着瞧!看老子怎麽找人收拾你!”
庸醫跌得鼻青臉腫,氣急敗壞爬起來,指着劉家大門當街破口大罵,街坊鄰裏紛紛探出頭來看熱鬧,三三兩兩圍聚在一起竊竊私語。
祁重之陰沉着臉,大步流星跨出門去,庸醫一見他這陣仗,頓時一縮脖子噤了聲,氣勢平白減弱了三分:“怎、怎麽着,你還想打我嗎?”
“是啊。”祁重之一邊要笑不笑地點頭承認,一邊扣住庸醫伸過來指他鼻子的手,使勁兒往後一掰——
“咯嘣”一聲脆響,庸醫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祁重之嗤聲冷哼,突然撒手,庸醫順勢跌坐在了地上,捂着手腕發出殺豬一般的叫喚。
祁重之懶得再看他,就這麽把他扔在了門外,扶着同樣驚吓不已的阿香回了屋。
大門嘭地關上。
兩個人各自沉默着坐在兩邊,阿香慢慢定下神來,腫着倆核桃眼問:“沒錢買藥救醒爹爹,現在還得罪了大夫,這可怎麽辦啊?”
祁重之:“那是個慣會招搖撞騙的庸醫,買他的藥吃才是害了你爹。”
頓了頓,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躺在床上的劉老漢,突然輕“嘶”了一聲:“你爹的病症,應該不是尋常大夫可以醫治的。”
阿香慌張:“大夫都治不了,我爹豈不是沒救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祁重之搖搖頭,彎下腰去摸劉老漢的頸側脈搏。
跳得很緩慢,不像是得了急症的樣子,以他的道行,也看不出到底是不是中了毒——他正沉思着,手下的身軀突然一顫,祁重之下意識低頭,見劉老漢嘴唇微張,居然咕嘟嘟吐出了白沫,整個身體莫名其妙開始痙攣打着抖,斷斷續續念叨着什麽。
祁重之驚疑不定,忙俯下身去仔細分辨。
“有…有鬼,快跑……”
阿香一看這幕,一下子撲在了床邊,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天啊!那兩個瘋子在瘋之前,就是這副口吐白沫的樣子!爹啊——”
他的眉心驀地一跳,電光火石間,忽然想通了一切。
也許他們根本就不是被吓瘋的。
——而是被藥瘋的。
“阿香!”他騰地直起身來,一把抓起桌上的劍,頭也不回囑咐道:“我找到救你爹的辦法了,去去就回。你安心看好家,別害怕。”
百密一疏,他先前去看那兩個年輕人時,只當是山野村夫見識少,才會在半夜三更,因為冷不丁見到山鬼那副尊容,又被他張牙舞爪追着打了一頓,才哭爹喊娘地吓丢了魂,卻忽略了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一點——
那兩個五大三粗的男人為什麽特意選在半夜三更出發?因為他們原本就是為了“抓鬼”而去的!
此前山民們口口相傳的山鬼惡相,可比山鬼本尊還要可怖幾倍,他們既然計劃抓鬼,就不會沒有聽聞過這些傳說,怎麽真到了山間,被要抓的這只鬼照胳膊和後背撓了兩爪子,便活脫脫給吓瘋了呢?
膽小的人根本不會去抓鬼,而膽大的人,絕不會被山鬼所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