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李兆堂話裏指出來的問題,并不是危言聳聽,單看祁家曾因為一張古劍秘術而被迫藏進了山溝溝裏,大約就能推斷出,如果令世人趨之若鹜的泰阿劍重出江湖,消息一經散揚出去,祁重之便會成為衆矢之的,即便不被一衆紅眼病扒皮拆骨,也絕沒有個好下場。

李兆堂也正是因為考慮到這點,才信了祁重之的鬼話。

“這……”将此間利害稍作權衡,祁重之微微變了臉色,“李先生別吓我,我只将此事告知了你一人,又不會再多嘴宣揚出去,怎麽會引禍上身呢?”

話雖如此,只瞧面色,祁重之必定也在心裏打鼓,誰說得知此事的只有他呢?李兆堂心中如此想,意有所指地看向赫戎,後者似有所感,掀起眼皮,晦暗莫測地看了他一眼。

赫戎便突如其來斷定:“你不是中原人。”

祁李二人皆是一怔。

祁重之率先回神,自覺幾日相處下來,已經對赫戎雞同鴨講的毛病接受得越來越快了,當下忙從中調和:“啊,李先生別介意,他心直口快慣了,不過話說回來,我看李先生的樣貌,也的确有些……”

李兆堂白白淨淨,整張臉是副從錦繡叢中澆灌出的好皮囊,只是長眉凹目,鼻骨挺拔,毛發瞳孔都較尋常人稍淺,讓他在三分古板書生氣裏,又平白添了點兒出格的神采,細看之下,的确有點說不上來的“古怪”。

大庭廣衆下讓人對相貌評頭論足,這實際上不大禮貌,李兆堂卻好脾氣答:“赫兄慧眼如炬,李某的母親算半個苗疆人。”

赫戎還想再問什麽,祁重之惟恐他繼續壞事,搶先截胡道:“時候不早了,不耽誤李先生時間,我倆先告辭了。”

李兆堂起身相送,臨到門口,祁重之忽又轉過身來,一臉難言之隐地拽住李兆堂的袖角:“呃,李先生,關于修劍的事兒……”

李兆堂明了他心中所想,輕拍一拍他手背,柔聲安撫:“祁公子安心,李某聽過就忘了。”

祁重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抱了抱拳,與赫戎離去。

路上,祁重之已恢複一慣神色,全沒了方才的慌張心焦,他問道:“你剛剛想對李兆堂說什麽?”

赫戎斬釘截鐵:“我覺得他在撒謊。”

祁重之略一皺眉:“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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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戎正兒八經點評:“苗疆人的鼻梁沒有那麽高。”

祁重之:“……滾。”

祁重之頓時打扁他鼻子的念頭都有了,頭疼得捏捏眉心,覺得自己是瘋了才以為他狗嘴裏能偶爾吐出象牙:“好好好,別扯淡了,出來這麽久,你藥吃了嗎?”

二人并行着回了客棧,赫戎果然忘了吃藥,連小紅瓶的封口都沒啓開。祁重之罵罵咧咧跟廚房要了碗熱水,咣當磕在桌子上,水珠子濺了一圈:“我不提,你就不吃了是吧?”

赫戎本不打算漱口的,藥丸雖然苦,入口化開後,滋味直鑽舌根,但他還忍得了,只是一碗蘊着熱氣的水放到了眼前,看着祁重之恨鐵不成鋼的臉,鬼使神差的,他端起來喝了一口。

……甜的。他微微揚眉。

祁重之沒好氣問:“還苦嗎?”

赫戎品着嘴裏的餘味,把糖水當酒,仰頭灌了個底兒掉。

也不嫌燙。

門外忽然響起急促敲門聲,打斷兩人談話聲,小二在外喚:“客官,有人送東西給您!”

祁重之滿頭霧水,把手裏的藥塞進小匣子裏,整整衣冠,揚聲道:“進來吧。”

小二推門進來,手裏捧着個眼熟的盒子,陪着笑臉奉上:“嘿嘿,客官,這是雲祥珠寶店的店主差人送給您的,掂着分量不輕,小的給您放哪兒啊?”

珠寶店店主?祁重之一聽這名號,伸去開盒子的手立馬又縮了回來,盯着那枚錦盒,有點兒懷疑裏頭裝的是能炸飛人的二踢腳。

那家店主的諷刺還言猶在耳,恐怕想打他還來不及呢,怎麽會派人送禮物?

“小二,勞駕你來開吧。”他幹巴巴笑着吩咐,自覺退到了一旁。

小二忙不疊答應一聲,将盒子放上桌面,蓋子一啓——嚯,一枚成色絕佳的上品血玉珠子!

他瞪大眼驚嘆:“娘哎,我長這麽大,還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紅珠子呢!”

祁重之莫名其妙探頭去瞧,一看之下,那正中躺着的血玉,不正是李兆堂選中來鑲發冠的那枚嗎?

這是唱的哪一出?

祁重之問小二:“店主親自來送的?可有帶話給我?”

小二撓撓後腦:“有吧,說是…哦!說是李先生給祁公子的一份還禮,請務必收下。”

“哦,”祁重之了然,這是還他的飯錢呢,真夠能耐的,一氣兒還了半個城。他摸起血玉,上下抛了抛,“那店主走了嗎?”

小二眼睛随着寶珠轉,看得心驚肉跳:“沒呢,說李先生囑咐了,祁公子不收下,他就不能走。”

“那你轉告他,”祁重之哭笑不得,“就說我收下了,下回李先生出來吃飯,告訴我一聲,我還請他,争取把另半座城也請回來。”

“诶!”小二點頭哈腰應一聲,帶上房門,扭頭一溜小跑去傳話。

屋裏再度安靜下來,祁重之捏着珠子,湊到燭火下去細細翻看。火光搖曳,跳躍的火苗晃蕩在另一邊坐着的赫戎身上,他從頭到腳暗沉沉,無聲無息發着呆,沒有一絲亮色,令人望之氣短。

“喂,”祁重之放下珠子,握在手裏緩緩轉動,“你覺得它好看嗎?”

赫戎迎聲轉首,金棕的瞳仁映上了暖橘的溫光,視線先經由祁重之的臉,再落向他手中的血玉,輕輕一點頭:“還不錯。”

金銀珠玉再美,與這雙堪稱無價之寶的眼睛比起來,都統統落了俗套。

祁重之咧開嘴一樂,揚手朝前一擲,價值連城的寶珠在半空劃過一道弧度,穩穩被赫戎接在了手裏。

“那送你啦。”他笑眯眯的,異常爽快。

那頭赫戎平白無故得了個大便宜,天降的餡餅砸得他滿腹狐疑,攥着珠子不明所以——只因為他誇了一句不錯,祁重之便輕而易舉将寶珠贈與自己了?

這算什麽意思?

他雖不識時務到了讨人厭的地步,每每在別人說話的時候插嘴開口,都給人一種專門來找茬踢館的感覺。但實際上卻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清楚自己今天給祁重之添了多少麻煩,還幾次險些壞了他的計劃。

按理說,照祁重之的性情,要是能打得過他,必然已經一頓老拳揮過來了,哪有還端碗遞水,外加贈寶獻珠的道理?

赫戎面無表情:“無事獻殷勤,非擊幾刀。”

“是非奸即盜,”祁重之哼笑着,一壁觑着他的面色,一壁慢悠悠倚進了靠背裏,“怎麽,你也知道自己受之有愧啊?”

赫戎最看不得祁重之這幅好似全盤在握,無來由胸有成竹的模樣,總讓他有種正被這小子在心裏算計的錯覺。

沒辦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說出來他還嫌掉份兒,于是冷淡淡嗤了一聲,神态依舊很理所當然。

因為“讨祁重之的厭”這一點,他自己知道歸知道,但态度一向是:我想說就說,你不想聽也得聽。能得本将軍與你開口已經是莫大的榮幸,閑雜人等安敢再随意指摘?

誰讓他在北疆橫行霸道慣了,就算放個屁,也有一群人跟在後面拍手稱香,哭着喊着央求他再多來幾個。

祁重之打眼一看他的神色,就清楚這位爺在想什麽:“我奸不了你,你也沒什麽可讓我盜的,我把珠子送給你,是想請你救我一命。”

赫戎微微揚起半邊眉梢,祁重之認得這種表情,一旦他露出來了,就表明他對某種事物感了興趣。

果然,他一擡下颌:“說說看。”

祁重之:“我今日将身負泰阿的謊話撒了出去,約莫過不了多久,就會有魚兒上鈎了,尋常毛賊我還能對付,要是來了厲害角色,還望你能替我抵擋一二。”

赫戎另有疑問:“你怎麽肯定,李兆堂一定會說出去?”

李兆堂穩重有餘,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何況如果消息洩露,那第一個被懷疑的肯定是他,他注重聲望,恐怕沒那麽傻。

祁重之意味深長:“他清醒的時候自然不會說,但喝醉了可就不一定了。”

赫戎見他神色篤定,好似很有把握。

然而這沒有根據,李兆堂即便喝醉了會胡言亂語,可先不提人家醫務繁忙,手底下掌着偌大幾個神草堂,就算偶爾能跑出來喝酒,也必定是專門去訂好的雅間閣樓。

他又不像是祁重之那戶風流種,覺得“一個人喝悶酒,不是腦子有病,就是心裏有病”,故而每逢痛飲,都要叫上七八好友,三五美人,劃拳唱歌,非鬧到雞飛狗跳不可的江湖客,單看李兆堂通身溫文儒雅的氣派,也知道他是更樂意“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那類酸書生。

難不成月亮和影子,能替祁重之把消息散播出去嗎?

祁重之卻仿佛絲毫不擔心,還兀自輕輕笑道:“你放心,至多再等一個多月,他一定會按我的計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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