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二人一個健談,一個淵博,又天南地北地扯了許多閑話,聊得很是投機。被晾在一旁的赫戎本來還提防着祁重之一個按捺不住,蹦起來拔劍去追砍那位王八蛋郡公,現下看來完全不必擔心,他不僅毫無波動,反而在此後的閑聊裏再也只字未提,好像真如李兆堂所說,權當那是個茶餘飯後的故事,聽過就忘了。
若非赫戎知曉,所謂的“故事”很有可能涉及他已逝爹娘的死因,以及談及焚城舊事時,他眼中曾有稍縱即逝的細微悲憤,恐怕也要被他蒙騙過去了。
沙場縱橫多年,對朝局也略有浸淫,自認見識過千人千面的赫戎,也不禁對這份裝蒜的能耐深表佩服。
珠寶店的店主姍姍來遲,帶來了壓軸的寶貝——一顆紅欲滴血的珠子,個頭飽足,通體泛着潤澤的光,蛛絲紋路密布其上,比祁重之先前看過的那枚桃葉翡翠有過之而無不及,說是價值連城怕都不為過。
“乖乖,”祁重之搖頭啧嘆,“李先生好大的手筆。”
李兆堂點一點頭,店主會意,捧着珠子自去裝盒,稍後派人送往神草堂。期間也沒人來招呼赫戎兩人,一屋子夥計單圍着李兆堂瞎轉。
祁重之倒不覺得被冷落,他呷一口茶,狀似不經意地慨嘆:“可惜了,珠子再好,也只是一件荒原俗物。”
店主耳力好,一聽這話,接着便不樂意了,憋着一腔譏諷反問:“俗物?哼…小哥年紀輕輕,怕是不曾知道,本店的血玉皆産自南疆,猶以這顆最為珍貴,是浸在活蹦亂跳的小羊皮膚下,足過三五年才拿出來的,幾千例裏頭也只出這麽一個。老朽倒想請教了,依你來看,什麽樣的才不算俗物?”
李兆堂略一擡手,輕描淡寫阻斷了店主的話,後者忿忿不平嗤了一聲,拂袖退到了一旁。
李兆堂不無好奇:“祁小哥年紀雖小,但談吐不凡、見多識廣,想必見過更為珍奇的寶物,可願說與李某一聽?”
祁重之輕搖折扇,但笑不語,等勾足了在座的胃口,才慢條斯理解開關子:“李先生聽過‘天外飛石’嗎?”
李兆堂:“天外飛石?”
祁重之:“不錯。”
李兆堂唏噓:“略有耳聞,多年以前,似乎聽長輩們提過一嘴,稱在塞外蠻荒之地,有一天突然天降奇石,石頭流光溢彩,幾乎映亮了半邊的天,一時被傳為神跡。李某一直當成傳說來聽,怎麽,難不成真有此事?”
店主忍不住插嘴:“有是真有,當年成批的珠寶商不遠萬裏前去北疆收購奇石,可真收到手的卻寥寥無幾,親眼見過的更少之又少。”
演變到後來,那些北疆蠻子見有利可圖,竟然拿樹汁蟲液往普通石塊上塗,曬幹了以後再假冒奇石,渾水摸魚地賣給中原人,反正吃準了沒幾個能辨得出真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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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主沖地上惡狠狠啐道:“呸,黑心的東西,我胞弟就被這麽騙過,花大價錢買回來半車的破石頭,半路經雨水一沖,全都給露餡了,這幫遭了瘟的北蠻雜——”
他大概想吐雜種一類的髒字兒,可話音未落,猛然想起屋裏正有一位貨真價實的北疆人,忙匆匆噎了回去,趁機瞄了眼赫戎的臉色。
這一瞄可不得了了,所謂家醜不外揚,赫戎本來就在聽他講話,哪想得到他講着講着,突然不合時宜地發起了牢騷,不光抖落出了北疆百姓的劣行,還連根帶祖地罵起了人。
赫戎的神情雖然沒變,但雙眼已經不悅眯起,整張鋒芒外放的臉更顯得陰沉,把老人家吓出了一後背冷汗,原地惶恐不安地站了一會兒,終于貼着牆根戰戰兢兢溜去了後院。
祁重之見狀,往旁一瞥赫戎的臉色,一手肘輕輕搗在他胸口上,低聲問:“生氣了?”
那些話說得确實不中聽,不過赫戎離鄉背井這麽久,受了一籮筐的苦才跑出來,不知道對北疆還有沒有感情?
赫戎看向他:“他說得不錯,用普通石塊冒充隕石的事情,我也幹過,很賺錢。”
祁重之:“……”
剛剛怎麽沒一胳膊肘戳死他呢?
祁重之尴尬不已,簡直覺得在李兆堂面前丢盡了臉,剛剛好容易營造出的“博聞廣見、超脫俗世”的形象一下子崩塌得渣都不剩,真是……
他僵硬地扭回脖子,皮笑肉不笑扯了扯嘴角:“哈哈,李先生見笑了,哈哈……”
好在李兆堂奔三的人,人情世故上很通情達理,熱鬧看夠了,笑上一笑,就順着給祁重之搭了個臺階:“如此說來,莫非二位見過傳說中的天外飛石?”
祁重之就坡下驢,胡謅八扯道:“對,我見過。尋常人拿隕石來做珠寶,實在是暴殄天物,其實隕石還有旁的大用處,我祖上流傳下來一把名劍,經年日久的,劍身有了裂紋,非得用這種天外飛石來重新鍛打不可。”
“哦?”李兆堂訝異,重新打量起祁重之,“看不出來,小哥竟還會鑄劍的本事?”
“慚愧慚愧,”祁重之一抱拳,“談不上會,老祖宗的手藝,傳到我手裏,也只是略懂一二罷了。”
李兆堂心思一閃,隐隐約約察覺出了什麽,低低吸了口涼氣:“嘶……小哥姓祁,未知祖籍何處?”
祁重之微微一笑:“荊州龍山。”
“荊州龍山?”李兆堂追問,“據我所知,龍山人際稀少,山根下只隐居了一戶人家,是大名鼎鼎的鑄劍氏族,莫非……”
祁重之高深莫測,只将扇子往桌面不疾不徐一扣,扇骨上赫然印有一枚标記,李兆堂原本正在狐疑不定,這下打眼看過,見果真是祁門特有的紋路,立時就是一驚,忙起身見禮:“原來竟是祁家後人,失敬失敬,小哥瞞得好嚴!”
祁重之随之站起,擡臂及時攙起他來,佯裝疑惑:“哦?先生認得此印?”
李兆堂:“何止認得,我外公年輕時,游醫荊州,曾特地前去拜訪過貴府,說來也巧,當時恰好趕上祁家小公子罹患天花,高燒不退,正是危急之際,我外公施以診治,不要診金,只求祁家一樣兵器,得來的短匕上,正是刻有此印!”
祁重之恍然,記起自家親爹臉上的确有幾粒不顯眼的天花後遺,不想竟與濟世峰有這等淵源,早知道還唱什麽大戲,直接親自上手鑄一柄輕劍,末了刻上印號就行了,反正外行人看不出好賴,分不清是老子還是孫子的手筆。
祁兵無總角,銳鋒照雪老,千金不敢求,白贈英雄好——街巷中總流傳着一段順口溜,李兆堂自幼便聽過,說得就是荊州祁氏。
相傳祁家高人所鑄出的輕劍,劍身薄如蟬翼,瑩白似雪,進可削鐵如泥,退可吹毛斷發,連總角小童也舉得起來。名聲傳出去後,曾有高官花重金來買,卻一把都沒能帶出荊州。
此後總有三三兩兩的江湖客聞訊來求,祁家一概閉門不見。還是當年出了個名将,為百姓征戰沙場了大半輩子,到老落了一身重病,再沒別的愛好,就是喜歡這些個刀兵劍戟,聽說祁家寶劍聞名于世,不遠千裏趕來,只為求一睹之快,祁家當家人看重老人家的赤誠之心,當場拍板,居然分文不取,白白贈予了老将軍,從此傳為了一段佳話。
若說祁家的家世,擱在哪朝哪代都不算大門大戶,祁家從來也人丁稀落,嫡系就那麽幾根毛,每代人還都跟地鼠一樣,只隔三差五鑄出新劍後,在江湖中意思意思露出個頭,還沒等慕名而來的人舉錘來敲,轉眼就鑽入地底,又沒了音訊。
像祁重之這般化鼠為貓,喜歡到處亂竄的,大約是投錯了胎。
這樣的小小門第,雖然孤高自傲,卻從沒人敢惹,靠得就是鼎鼎的聲望,和舉世無雙的獨門手藝。
連李兆堂也不禁面露欽佩之色:“寶劍贈英雄。祁氏威名如雷貫耳,李某三生有幸,能一睹其嫡系子孫真容。”
祁重之一擺手:“言重了。”
的确言重了,他還不知道自己有如此大的臉面。真要是這樣,那還天天愁什麽沒錢花,直接上街去賣臉,明碼标價:祁氏嫡子,看一眼十兩,不就得了?
李兆堂的稱呼都改了,幾經猶豫,似乎是将要問的話有些難為情:“祁公子所修何劍,李某是否能……”
祁重之嘿嘿一笑,正等着他這句話呢。
他四下一顧,展開折扇,嚴嚴實實擋在二人臉前,神神秘秘附身湊近,一字一頓,小聲道出個炸雷般的名號:“泰、阿。”
——泰阿!
李兆堂驚愕難當。
“當真?!”他不可置信,“真是、真是泰阿嗎?”
泰阿劍早已失傳千年,怎會這般輕易就現身于世?
空口白話?不不,祁重之雖然明面上颠三倒四,實際上極有分寸,這麽大的慌,他應當不會撒。
更何況,光他是祁家子孫這點,就足夠讓人信服。
傳聞祁家有本傳世秘錄,當中就記載了無數古劍鑄術,說不準真有……
話音剛落,祁重之一把捂住他的嘴,看起來慌張非常:“噤聲!先生萬萬別聲張!”
看這模樣,更不像在作假——是了,祁重之今年方才及冠,涉世未深,頂多算多長了幾分心眼,聽聞其爹娘早逝,恐怕是家風不嚴,無人督導,于是養出了個不懂藏鋒的張揚性子。
李兆堂“唔唔”點頭,眼睛不經意瞄向了赫戎,發覺後者神色平靜,似乎并不驚訝,心中不免嘆息。祁重之日夜與北疆人同處,還不知和他是何關系,現下看來,這個北疆人多半也知曉此間秘辛。
祁重之将手拿下,只聽李兆堂凝重道:“祁公子,你也知不可聲張,卻仍然教李某一介外人知曉了,就不怕惹禍上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