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綿綿細雨并未能澆滅人們高昂的興致,一條康莊大道,三分之二被兩岸雲集的小販占據,餘下一分擠滿了水洩不通的人流。
祁重之二人不急于游景看花,他們随波逐流,甘心被人群推來搡去,哪裏熱鬧便往哪裏湊合。
不絕于耳的吆喝聲裏,有一嗓極其嘹亮,祁重之拉着赫戎停下腳步,朝販賣端午小件兒的姑娘笑眯眯道:“來一壺!”
“好嘞!”小姑娘不大的年紀,手腳倒麻利得很,大勺在酒缸裏一舀,濃香酒液嘩啦啦呈一線,一滴不漏流進了纏紅娟布的葫蘆嘴裏,“來,您的雄黃酒!還要點別的啥不?”
祁重之接來深深一嗅,心情大好,往旁一拍赫戎的後背,豪氣千雲:“這攤上的物件兒,瞧上哪個了,随便挑。”
赫戎輕飄飄接口:“反正一個都買不起。”
姑娘面前,豈可丢了臉面?祁重之把眼一瞪:“那就把你押在這兒抵債。”
小姑娘被逗得捂嘴咯咯笑,眼神不住往祁重之俊俏的面貌上瞟,大大方方說:“沒有錢也不要緊,奴家願意白送公子一枚香包。”
“那敢情好,”祁重之挽起袖子,竟真在攤面上挑了起來,“麻煩送我一枚‘娃娃抱公雞’。”
姑娘訝異打量他:“看不出來,公子這麽年輕,已經有妻室了嗎?”
祁重之接口:“可不是嗎,孩子都這麽大了。”
邊說着,邊一指身邊人高馬大的戎将軍。
小姑娘驚訝張大嘴,半晌才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兒,樂得前仰後合:“公子真有意思!”
耽擱人家生意這許久,不買點東西過意不去,祁重之到底花了三個銅板,撈走了幾樣可有可無的小件兒。
雨聊勝于無,二人索性收起了傘,時近正午,兩個人就着雄黃酒,蘸着天上下的無根水,解決了一頓全粽宴。
祁重之眼見着賣粽子的小販笑得愈來愈像九月老菊,半個板車的粽角幾乎全進了赫戎的肚子,在他再一次拿起不知第多少個甜粽後,終于忍不住吸起涼氣來:“親娘啊,好吃也不能照死了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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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吃,”赫戎當着小販的面兒中肯點評,“米硬,不夠甜,分量少,不如你做的好吃。”
祁重之大感驚奇,能從戎大爺的嘴裏聽到一句誇獎,那真是堪比鐵樹開花:“我可真受寵若驚,既然如此,你能否少吃幾個,給我省一點錢?”
赫戎點一點頭,又撈起兩個,往後退開一步,表示吃夠了。
祁重之認命地掏銀子——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怎麽不撐死他呢?撐死了,我就順勢倒地上,拽住小販讓他賠錢。敗家的東西,下次再不帶他出門了——不,沒有下次。
小販涎着臉接過銀錢,指路說:“您二位是外地來的吧?再往前不遠就到了濟湖邊上了,那裏景色好,今兒還有賽龍舟的,熱鬧着呢。粽子不好消化,您二位閑的話,不如去那兒溜溜食。”
祁重之問:“人多嗎?”
小販:“多是多,可現在哪裏的人不多?”
祁重之滿意颔首:“那就成,人不多我還不去呢——走了兒子。”
赫戎跟上來,手指撥弄傘身,傘在掌心唰唰轉過半遭,頂端依次精準無誤擊中祁重之肩、背、腰三處大穴,打得他猝不及防往前一個趔趄,即将以臉着地時,及時被赫戎拽住後脖領,穩穩撈了回來。
他還沒站穩腳跟,赫戎随即握着他的肩膀扭回正臉,低頭警告:“再亂叫,小心你的舌頭。”
被打的地方火辣辣生疼,祁重之兩條眉毛擠到了一起,只能好漢不吃眼前虧地告饒:“不敢了!”
赫戎這才撒開他。
說起濟湖,稱之為湖,實則是條大江,東起齊魯,西到京兆,浩浩蕩蕩綿延千裏,中央由大壩一分為三,越往江流的北面走,水的流勢越湍急。
還不到地方,震天的鼓聲已由天邊遙遙傳了過來,兩岸密密匝匝站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無人舉傘,均拿自己的頭來接雨,更有情緒激憤的,還沒等見着龍舟的影子,已呼朋喚友,鎮臂高喊了起來。
擊鼓手排成一排,高高站在壘砌的木臺上,鼓身上描龍畫鳳,張牙舞爪,喜慶非常。領頭人拿着彩頭,沖天長喝:“舉——槳——喽——!”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天喜地的吆喝,一時間浪聲疊起,震耳欲聾,離江面過近了,連彼此間貼耳吼話都聽不清楚。
祁重之與赫戎仗着武藝傍身,雙雙躍上一顆枝繁葉茂的大樹,撥開層層枝丫,朝下看去,各方景色一覽無餘。
“好水手!”
鼓令一響,漢子們齊聲喊着號子,近二十米長的龍舟紅彤彤五六條,争先恐後,火龍般滑了出去。
祁重之重重擊掌,喝道:“再加把勁兒!”
他的聲音湮滅在滔天巨浪裏,赫戎穩坐在旁,離他不過七八寸之距,只能看見他口型翻動,半點都聽不見他說的什麽。
祁重之雙眼燦如烈陽,眉毛高高揚起,目不轉睛盯着下方賽事,不知道的,還以為劃龍舟的領頭人物是他。
正看着,祁重之忽然轉頭,興奮之情溢于言表,不由分說抓過赫戎的手,從懷中摸索一番,取出一條五顏六色的彩繩,就要往他手腕上纏。
赫戎莫名其妙由着他動作,不知他又在搞什麽名堂。
纏完了,祁重之笑着朝他吼了幾句話,赫戎皺起眉峰,依稀辨認他的口型:……一生…延年……壽……
端午佳節,腕系五彩繩,保一生祛病消災,延年益壽。
震天的喝彩此起彼伏,不消須臾,江中龍舟竟已劃了個來回,為首的舟頭停靠上岸,水手們歡呼雀躍,場面又是一番壓不住的喧鬧,再次吸引了祁重之的目光。
領頭人傲慢大喊:“岸上的漢子們,誰再來和俺們走一遭!”
頓時齊刷刷站出十來個莽漢,分列兩頭,各自虎視眈眈,船老大氣勢洶洶四顧,又喊:“還有人嗎?今年的年輕人不行啊!”
祁重之眼睛一亮,霍然來了精神,朗聲笑道:“我來!”
竟扔下赫戎,徑直飛身而下!
衆水手只見人從天降,靴點岸沿,穩穩而立,一身灼灼氣韻,烏發沾葉,劍眉星目,恍若谪仙。
船老大粗聲粗氣:“賽龍舟可是體力活,小白臉兒能行嗎!”
他話說得不中聽,但神色忠厚,并沒有瞧不起人的味道,祁重之露齒一笑,傲然道:“小白臉兒行不行,爺們兒待會就知道了!”
“小夥子爽快,來,接槳!”船老大抛來木漿,祁重之淩空接過,撩袍坐進船身,随着領頭人的二聲吆喝,他與一衆漢子們齊聲高喊起震天的號子,臂下發力,掄起槳來虎虎生風,将江中水花拍得白浪頻起。
擊打起的水浪接近半人高,岸邊的人潮霧蒙蒙罩在騰起的水霧裏,不間斷地往後撤去。
方才的雨還如細絲,不經意的功夫,已嘩啦啦落成了珠點,漸漸成了漂泊之勢,水流愈發急重,催得龍舟火燒屁股似的往前趕去。
左右原本并駕齊驅的幾艘,都被遠遠甩在了後頭。
太急了——祁重之突然心跳如擂鼓。
“小夥子,好臂力啊!”船老大影影綽綽的聲音傳來,“等劃完來回,咱就撤了!雨大了,容易出事啊!”
“好嘞!”祁重之穩下心神,迎着雨幕喊,“您瞧好吧!”
龍舟駛過一道激流,該返程了,碩大的舟頭往回調首,長條形的龍身在江面上打了個彎,底下的江流立時變了臉色,繞中瘋了似的鑽出個漩渦,舟身被拽得往一邊傾側過去,祁重之半個肩膀幾乎沾到了江水,船老大猛地吼道:“掌好槳——!”
祁重之心頭急跳,耳膜被震得鼓鼓作響,水中像有看不見的鋼筋鐵骨在前阻攔,每劃一下,都得使出吃奶的力氣。
汗水混着豆大的雨珠疾嘩嘩潑在臉上,打得人幾近睜不開眼睛,惶惶然間聽到“噗通”一聲悶響,随船的水手驚聲喊:“老三掉下去了!”
“快!快救人!”
“抓住他胳膊!!”
“掌好槳!船要歪了!”
混亂的場面裏,祁重之餘光瞥見水中衣角一閃,轉眼人已被吞沒不見,他狠狠一皺眉,單臂奮力把住足有數十斤重的木漿,擡腳牢牢勾住舟頭,将大半個身子往下傾探過去,伸出手去:“抓緊我!快!”
十幾個水手全都亂了套,舟身落葉般搖晃不穩,人人臉上都帶着驚惶神色。
江水此刻如同吃人的幽幽巨口,自顧都不暇,沒有誰敢跳下去救人,進去就是屍骨不尋。
祁重之的手在混沌不清的江水裏胡亂摸索,雨水澆得他呼吸不暢,他咬牙又将身子探出兩分,險險挂在了船沿。
他再次看見了那片衣服,兼之先前那個水手的腦袋在水面浮出了一霎,他竭力瞪大眼睛,往那方向聚力一抓——
一把刺骨的水流從指縫中穿過,剎那間,只覺胸口驀地一緊,有人趁亂拽住了他系在胸前的斷劍,正要往下死命薅奪!
祁重之悚然一驚,當下連救人都不顧了,反手成掌拍向那人胸口,一擊之下,對方竟極其敏捷地閃身躲過,并從袖間抽出一柄短匕,狠厲向他刺來!
此人有備而來,絕不是普通水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