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好啊,不枉他特地出來現眼一回,魚兒終于上鈎了!
殺手招式詭谲,用的手段狠辣,遞向的穴位精準而致命。森寒匕首攜破空風聲倏然刺向祁重之的面龐,他側首疾避,刀刃齊刷刷削下一縷鬓發,發絲轉眼被卷進了呼號的北風裏,不見蹤跡。
逼仄的一方餘地上,殺手再次揮刀刺來,照準他的大腿橫砍下去,祁重之神色一凜,掌刀下劈,擊在對方的腕骨上,殺手痛嚎一聲,刀刃卡在半空,尖端刺破衣物,紮進大腿皮肉,戳出一個見血的小洞。
十多個人烏泱泱擠在一艘窄船上,因為同伴的落水而亂作一團,有幾個年輕沉不住氣的,早被江面憑空刮起的大浪吓破了膽,慌不擇路地你推我搡,有往東劃槳的,有往西指揮的,龍舟更像是塊砸進缸裏的瓜瓢,晃來蕩去,幾近傾翻。
一時竟無人注意到祁重之這邊的騷亂。
而岸邊離此處相距三四百米,一眼望去,看熱鬧的人群都縮成了攢動的黑點,就算有個別眼力奇佳的看出來大事不妙,也是遠水解不了近渴。
兩人在風起雲湧間已過十招,殺手專攻祁重之肩腿兩處,為的是讓他在窄舟上支撐不穩,試圖将他打落下水。
祁重之迫不得已,只能将勾住舟頭的腳撤回,險險歪着身子,擡臂架住擊向肩側的一拳,手腕從空隙中靈活搗向來人胸口。
殺手被這一記重搗撞得後仰,眼見要瀕臨落水,垂死掙紮地劈手豎割,鋒利匕首劃出一道刺目的光,斜斜剌過祁重之身前衣物,斷劍系着的帶子霎時崩斷,劍身下墜,被殺手情急之下扯在手裏,随之咕咚沒入了湍急江流!
“——找死!!”
祁重之撈抓不及,目眦欲裂,甩手脫下破爛不堪的外衫,悶頭一個猛紮,緊跟着跳進水中!
旁邊水手循聲驚疑不定下望,只來得及看見祁重之正在潛下去的半個腦袋,吓得怪叫道:
“天哪,又有人掉下去了!”
“什麽?!在哪兒?!……親娘啊,抓緊去岸上喊人!”
亂套了!全亂套了!
密集的大雨早已把看賽事的百姓趕沒了一半,剩下一多半,都只顧着給另一條新奪魁的龍舟喝彩,等沸騰的氣氛稍稍降下去一點兒,終于有人回過了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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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對啊,少了一條舟啊!”
“咦,你一說還真是,本來該六條,怎麽只剩五條了?”
圍觀人等這才察覺不對,紛紛沿江面探望,眼力好的幾個年輕小夥登上高處,朝遠處一瞧,登時出了一後背冷汗,急聲喊:“乖乖,快看,船要翻了!”
衆人嘩然蜂擁近前,探頭探腦倉急張望,果然見一條蚯蚓大小的龍舟在江北急流處東倒西歪,險得讓人狠狠捏了把冷汗。
——一道過江風嗚嗚吹過,成了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在人們的驚呼聲中,舟身猛地側翻了過去,十幾個水手下餃子一樣,通通被倒扣進了洶湧大江。
此時縱是化身海龍王,也敵不過天降的災禍。
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聚集着往官府跑,另有人反應過來,悄沒聲地作沒事兒人走掉,剩下的一衆,急慌慌沿江奔走,扯下綢帶做繩子,削尖了腦袋找能救人的辦法。
一個小夥子跺腳:“不行啊!船都太小了,進去就得全翻了,得找大船!”
他話音剛落,餘光瞥見一道人影閃過,定睛細看,竟有個不知從哪冒出來的黑衣男人不管不顧就要往江中央沖,小夥子忙一把拉住他,急道:“兄弟,你瘋了嗎!人這麽進去,轉眼就能被吞得不剩骨頭!”
“滾開!”黑衣男人沉聲怒喝,猛地掙開他的手,把他推了個踉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睜睜看着男人只身一個,如天降煞星,以身為器,頭也不回地鑽進了危機深處!
他點水涉江,像只未曾展翅的孤雁,俄而浪頭猛然撲來,将他整個人掀進了水潮裏,連撲騰一下都沒有,頃刻間消失無蹤了。
小夥子呼吸一緊,還沒來得及感慨又多丢了一條人命,接着驚見白花花的浪潮裏忽地憑空又掠起一個黑影!
江上僅漂着幾根狂風刮下來的斷枝落葉,也不知他究竟是靠什麽着力,江水與他拼殺,好似是折了爪牙的猛獸,雖然兇狠異常,但就是傷不着他的筋骨。黑衣男人無數次被壓按下了水面,在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以為他再也上不來時,他都能神力附體般再次冒出頭來,艱難、卻義無反顧地往船翻的地方游去。
祁重之覺得自己快死了,肺裏的空氣被一點點攫取殆盡,混着污泥的江水汩汩灌進口鼻,他如被縛住手腳的大石,沉甸甸地往下墜去。
四周圍盡是被染紅的血水,有他的,還有那個殺手的。
殺手已經沉下去了,胸口插着一柄匕首,可謂自取滅亡,可手還牢牢攥着祁重之的腳腕,誓死也要拉個墊背的。
外頭的天陰暗至極,水底下透不進一絲光亮,雨珠還在噼裏啪啦瘋狂墜落,将江面攪弄得波瀾頻起。人在死不瞑目時迸發出的力量極其可怕,祁重之的腳踝幾乎被拽脫了臼,整條腿灌了鉛一樣鈍重,根本提不起半分勁道。
手中死死抓着娘親鑄造的長劍,繁複的花紋深深嵌進血肉裏,細微的刺痛如一根鋼針入腦,猛然激起祁重之片刻的清明,他的求生欲望空前強烈,自知在水下越用力掙紮,只會死得越快,可右腳已經失去知覺了,不可能借力幫他上潛,為今之計,要想活命,只能——
他艱難抽出被層層包裹的斷劍,将劍鋒對準自己的右腿,隔着水流阻力,狠狠朝下砍去!
水裏有血腥味,雖然被水沖淡了,但依舊很清晰。遠遠的,赫戎瞧見一顆随波起伏的腦袋,頭頂上綁發髻的繩帶正是祁重之的那根,他渾身一震,心裏一時也難說清這種過分的緊張是從何而來,只顧得上一個猛子紮過去,奮力托起那人的身體,情急中握了把他的腕子,卻發現脈搏已經沒了跳動!
人死了?!
他驀地破水而出,呼吸凝滞,從頭到腳冰冷到了極致,多年前得見祁家父母屍體時的顫抖之狀卷土重來,他僵硬着脖子低頭——
懷裏的屍體雙目緊閉,皮膚被水泡得慘白,胡須濃密,幾道深淺不一的皺紋刻在臉上。
救上來的不是祁重之!
他狠狠一怔,嘴角抽搐般半扯了一下,不知是想哭還是想笑,總之是個很怪異的表情。接着,他好像才想起來要呼吸,後知後覺地大口大口粗喘起來。
岸上陸陸續續跳下來幾個腰間系繩的官兵,吆喝着朝他這邊游來搜救,他毫無留戀地抛開屍體,看也不看周圍一眼,再次潛入水下。
……這個不是,這個也不是…還不是……又不是!
時間不停息的流逝,赫戎的心漸漸提到了嗓子眼,霧沉沉的烏雲覆壓下來,憋得他胸口炸疼。
看不見陽光——看不見一絲陽光,可明明應該有陽光!
血腥味愈漸濃郁了,赫戎嗆進一口水,嘴裏立時充斥開淡淡腥甜,竟讓他嘗出了似曾相識的味道!
他在泥沙混雜的江裏竭力睜開眼睛,前方混沌不清的水裏,正浮沉着兩個人。
下面那個拉着上頭那個的腳踝,再看上頭那個,正是尋覓多時的祁重之!
他的傷口很深,握着斷劍的手脫力漂在一旁,人已經昏死了過去。劍鋒上還浸着新鮮的血,餘下的全從他大腿上往外滋滋鑽着,游絲般漫入江裏。
赫戎的肺快炸開了,額頭上脈絡暴起,他伸手去奪祁重之的劍,一奪之下竟沒搶下來!
他只得狠狠一捏祁重之的腕脈,迫使他松開手,将劍接過,悶頭下潛到祁重之的腳腕處,猛地剁下了那個殺手的半條手臂。
殺手死無全屍地徹底下去喂了魚蝦,赫戎擡肩托起祁重之軟綿綿的身子,将他千辛萬苦地頂出了水面。
“哎!這兒救出來個人!”
“又出來一個!”
“快快快,來幫忙,興許還活着!”
赫戎跟着浮出頭,四面八方的官兵紛紛聚集而來,七手八腳去撈他懷裏的祁重之,眼見就要摸到他的衣角,赫戎雙目登時成了赤紅,不知被觸及到了哪個開關,突然怒聲吼道:“滾!別碰他!”
幾個官兵被他吼得心神劇顫,所有伸出去的手皆是一抖。赫戎面沉如水,半抱起毫無生氣的祁重之,迅速向岸邊游去。
祁重之臉色青紫地伏在他肩頭,素來表情豐富的五官被死沉沉定在了原位,明明口鼻離赫戎的脖子不過分毫之距,卻根本感受不到他呼出的氣息。
赫戎把祁重之平放在岸上,撕下衣袍匆匆給他包紮傷口止血,又撬開他的牙關,清除出他嘴裏的淤泥。他手底下的人皮膚濕冷,不見胸膛起伏,赫戎只懂得少許營救溺水之人的策略,當下重重按起他的胸口。
折騰到施救者冒出了汗,祁重之終于接連嗆出了幾口水,卻仍是雙目緊閉,吐過之後,頭顱了無活氣地往旁一歪,赫戎探手去摸他的頸項,也許是手指頭還在顫抖的緣故,居然觸不到一點兒搏動的跡象。
……死了嗎?
又死了?和那對夫妻一樣,和雞鴨們一樣,和任何人一樣,只要一離開視線範圍,就突然沒有了。
莫名其妙地來,又莫名其妙地沒有了。
他剛從泥淖裏掙紮着嗅到一絲空氣,還沒等這縷氣息蔓延至四肢百骸,便轉眼消散了,無影無蹤。
既然不願意留下,又為什麽要來?
赫戎怔怔撐在祁重之上方,所有風吹雨打全被擋在了寬闊的後背之外,他拿手一遍遍去按身下人的胸口和脖頸,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樣。
他視線裏忽然映入了什麽,如死灰般的眼珠微微滑動,目光落到手腕上,那裏綁着一圈被浸濕的五彩繩結。
端午佳節,腕系五彩繩,保一生祛病消災,延年益壽。
——對,還有這個。
他僵冷的十指擡起,幾近撕扯着解下繩子,一把拉起祁重之能凍傷人的手,緊緊套到了他的腕上。
他盯住祁重之的雙眼,希望他能消除災難,奇跡般地醒來。
我是北疆的神使,他想,天神可以聽見我的祈禱。
留下他,別把最後一片光芒也吞噬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