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兩天之後,沒有馬車,三人徒步而行。
其實大可以在道上劫一輛,每天來來往往的客商數不勝數,最不缺的就是馬匹。騎馬的話,日夜兼程,不過一兩天的功夫,若是走路,那可慢了去了,碰上刮風下雨,磨蹭上小半月都不一定能到。
但祁重之不知為何沒有提,赫戎是個聽命行事的,自然就沒有自作主張,可憐李兆堂想說又不敢,只好以柔弱書生之軀,陪這倆皮糙肉厚的老爺們下步幹走。
三伏酷暑,地面都被烘烤得發燙,他汗濕了整整一靴子,往嘴裏塞了倆薄荷葉,可憐巴巴地幹嚼。
“還有嗎?”祁重之大汗淋漓叉着腰,“我能噴火了。”
“我看看。”赫戎作勢要去扒他的嘴,被祁重之一巴掌拍走。
李兆堂解開腰間的“百寶袋”,從裏面小心翼翼捏出一片,再撕開一半,遞給他。
祁重之老淚縱橫接過:“……謝了。”
清涼的滋味在嘴裏散開,并沒有緩解多少焦灼的躁意。烈日依舊孜孜不倦地往外冒着熱氣,要把地裏所有水分都蒸幹了才罷休。
李兆堂腳程稍慢,漸漸被落下了不短的距離,祁重之拉住赫戎,在路邊撿了塊樹蔭,坐着等他。
“歇會吧,我看先生累得夠嗆。”
李兆堂的白面皮曬得通紅,昏昏沉沉挪到近前,一灘爛泥一樣癱在了旁邊,有氣無力唏噓:“京城素有大火爐之稱,果然名副其實。公子是龍山人氏,應該過慣了冬暖夏涼的好日子,是何時遷居京都的,可曾習慣嗎?”
談及龍山,那是個鐘靈毓秀的好地方,夏有百花争豔,綠樹成蔭,晚來搬把小凳坐在家門前,腳邊瓷盆裏盛着冰鎮的甜瓜果,一家人圍坐一周,談天說地,清涼山風一陣接着一陣地吹,暑熱難覓,別提有多暢快。
要說十五歲之前,他還真沒受過夏熱的難為,就是冬天不太好熬,山裏的風雪從不消停,他爹又摳門到家了,碳火只舍得給沒出爐的兵器燒,自家兒子皮實,反正凍不壞,祁家老爹的原話是,年輕人別怕冷,圍着山路瘋跑幾圈,自然就暖和了。
“不習慣,我是十五歲後遷居京城的,小時候一直很嬌貴,來京城後,最受不了的就是夏暑,”親人尚在的那會兒,他被奶奶寵壞了,稍微擦破點皮都要哭半天,為這,他娘老笑他沒斷奶。祁重之笑了笑,不介意把從前的丢臉事兒說出來,“我還暈車,所以沒怎麽出遠門。從龍山到京城,第一次走那麽遠的路,光道上就連病了好幾天,吃了一籮筐的藥,終于見好了一點兒,可落地還沒過倆月,接着又中暑了。那一個夏天,我就沒從床上爬起來過。”
他說得很随意,李兆堂并不知曉他家裏的事情,只隐約聽說,祁家夫婦英年早逝,獨留一子,托付給了至交好友收養。便只感慨:“想不到,如今能獨當一面的祁公子,也曾有弱不禁風的過去。”
祁重之神色平靜:“誰也不是生下來就無所不能的。”
護在頭頂的遮蔽消失之前,沒人能真正清楚,外面的風雨究竟有多可怖。
他說到一半,聲音控制着低了下去,因為發現赫戎不知何時睡了過去,眉頭緊蹙着,似乎很不安穩。
他前幾日都沒怎麽休息好,甚至幾天幾夜不合眼,就為站在城外等祁重之出來。
但祁重之多少還是有點詫異,因為從未見過赫戎無知無覺睡過去的狀态。在他記憶裏,赫戎就算是休息,也都是豎着耳朵,睜着半只眼的。
如今能在他面前毫無防備地沉沉睡去,該是他終于徹底敞開了心懷、漸漸嘗試從過往中走出來了吧。
祁重之的嘴角浮現一抹笑,将赫戎垂在鬓邊的棕發撩到耳後。
“先生呢,”他輕聲與李兆堂攀談,“你出門做生意,背後有濟世峰當靠山,不算白手起家,理應選擇先在京都這樣的大地界開設醫館,再向四周各小城陸續分號,可你怎麽偏偏舍大求小,遲遲不往京城伸手呢?”
李兆堂先是一驚:“你怎麽……”
祁重之坦然:“到了這個地步,我也不說暗話,我當初要盤算先生,自然得先摸清楚先生的底,所以你在市井間的事,我多少都略知一二。”
他這麽坦誠,反而教李兆堂一時無話可說。再追究過往已經沒意義了,只是如今他被人查了個透徹,卻還半點不了解祁重之二人的故事,兩廂不平衡的對比之下,未免有點郁氣。
“公子其實說錯了一點,我雖有濟世峰做靠山,卻并不願意借助出身的便宜,所以當真算半個白手起家。公子已經聽說過我的身世,應當了解,我在峰主座前的地位并沒有表面那麽風光。”
他耷拉下眼皮,緩緩揉着手裏的薄荷葉。
“濟世峰隐世百年,外公派遣我下山,一則是為趁機讓我歷練,二則是為借我之手在民間再次傳揚開濟世峰的名號。我知道欲要打出盛名,天子腳下是最便捷有力的地方,但彼時我年紀尚輕,奠基不穩,醫術不見得能獨當一面,盲目追求光鮮亮麗的門面,容易弄巧成拙。”
他說:“我不想做繡花枕頭,我要魚和熊掌都兼得。”
從他嘴裏說出這話,聽着有些輕描淡寫,但其中雄心可見一斑。
祁重之由衷佩服:“想不到先生早早便有如此心志,當之無愧人間聖手。”
李兆堂苦笑:“過譽了。”
所以他步步籌謀,先在北境等小地方開堂設業,再逐步往中原腹地進展。他是不受待見的私生子,身世見不得光,濟世峰幾乎将他當羊來放,除了錢,什麽都不給。人脈、物力、地皮,通通都要他親自置辦。
他耗費近十年心血,才終于站在了搭往京城的橋梁上——榮陽,是李兆堂踏向京都,實現少年壯志的最後一塊墊腳石,只差一步,他就能一償多年夙願。
可誰知道,半路殺出個祁重之。
他那一句“你騙得我好苦”,到底承載了多少悲憤,祁重之萬死不能知其一。
三人間陷入了經久的沉寂,只餘赫戎極其輕微的呼吸聲。
頓了片刻,祁重之猛然皺眉:“不對勁。”
他匆匆轉身去按赫戎的脈,指腹下脈搏跳動平穩,他才忽地想起切他的脈是切不出結果的。便直接上手去推:“赫戎?醒醒!”
一片死寂。
“先生,”祁重之心跳微亂,語氣急促,“他怎麽了?他手好涼。”
赫戎體溫一向偏低,但剛剛還好的,泛着正常的溫熱,怎知樹蔭下盛了一會涼,皮膚就突然冰得像個死人?!
還叫不醒!
祁重之從沒見過他這樣,情理之下變得六神無主,慌不擇路地去推搡拽扯他,被李兆堂急忙攔住:“別慌,我看看。”
赫戎被連着晃了幾下,頭顱無力垂搭下來,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若非還有微弱的呼吸,幾乎讓人以為他……
這一會兒的功夫,祁重之出了一後背的冷汗。
他緊張盯着李兆堂的動作,看他小心扒開赫戎的眼皮,底下的瞳色呈現一種異樣的灰棕,是副死氣沉沉的樣子。
李兆堂神色凝重,祁重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能看出來是什麽毛病嗎?怎麽這麽突然……是副作用?會有大事嗎?”
李兆堂猶疑不定:“應當是副作用,沒辦法診脈,很難确定。但我的藥性不至于烈到如此程度,這麽大的反應,應該早有一些預兆,及時發現,不會出現類似昏厥的症狀……”
祁重之攥牢了拳頭,咬牙:“媽的,他肯定早有察覺,但憋着沒說。”
啰嗦其他破事的時候,誰都沒有他嘴碎,怎麽一到關乎自己身體的正事上,就跟傻子一樣一聲不吭了呢?!
“他能不能讓我省點心!”祁重之煩悶透了,諸多情緒一股腦兒地壓上來,眼眶通紅,氣得他想扇赫戎的巴掌,“這下怎麽辦?明知道自己難診出病症,還不留心身體,非等黃花菜涼了才讓別人知道你出了毛病,王八蛋!”
虧他還以為赫戎是睡着了,要不是無意間摸了他的手一把,恐怕到真出了大事,都不一定能發現。
“你別急,別急,容我再仔細看看。”李兆堂趕緊給他順背,夏季本就是容易蹿火的季節,萬一祁重之也來個氣急攻心,荒郊野嶺的,讓他一個人怎麽辦?
他話剛說完,更讓人驚悚的事發生了。
一線烏黑的血,順着赫戎青紫的嘴角,蜿蜒淌流了下來。在兩人呼吸凝滞的注視下,啪嗒落到地面,被沾染上血跡的草眨眼間萎靡枯黃,竟是死了。
祁重之顫着手要去給他擦拭,半途被李兆堂一把扣住腕子。
“別碰!有劇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