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劇毒?!”

兩個字如晴天霹靂,祁重之瞳孔縮了縮,手石化一般卡在半空,脖子困難擰轉,死死看向李兆堂。

“什麽意思……他中的毒不是蠱蟲嗎?蟲子怎麽會讓他流出毒血?”

蠱蟲本身有毒,但并不會讓赫戎變成毒物,蟲子寄生在他的大腦裏,每月是以他幹淨新鮮的血液為養料。如果赫戎自己身上的血也帶毒,拿什麽來養活蠱蟲?

他吃的藥有問題。

祁重之第一個想法便是如此。但因為有前車之鑒,一時沒敢妄加揣測,強行壓下心裏的疑慮,他期望能從李兆堂嘴裏聽到合理的答案。

李兆堂面色如常,皺起的眉宇間只帶了正常的擔憂,好像沒聽出祁重之的言外之意。

這平靜的反應,讓祁重之不安的心稍定,希望只是他自己在該死地多疑。

李兆堂掏出一方捐帕,小心拭去赫戎嘴角的血跡,随後拿到鼻尖輕嗅,表情有一瞬的愕然:“我覺得,這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蠱蟲的血。”

他就這個大膽的猜測琢磨了好一會兒,祁重之就在旁邊屏住呼吸等着。過了良久,他把帕子疊好,仔細揣進了袖中,迎上祁重之的視線,露出一絲安撫笑意:“是藥起效了,蠱蟲在慢慢消亡。”

赫戎與蠱蟲已經是相輔相生的關系,蠱蟲以他為寄,終年蠶食他身體內的精髓,同時也是吊着他性命的續命蠱,不僅讓他覺察不到內部正在朽壞,還兼并給予他卓然于人上的體質,将他變為一柄只有空殼,不需要思維的利刃。

“我要的解毒的辦法,那如果蠱蟲徹底消亡了,”看着赫戎萎靡不振的虛弱模樣,祁重之艱難咽了口唾沫,“他還能繼續活着嗎?”

他此前從未想過,毒徹底解開的同時,很可能也會消解掉赫戎的命。

李兆堂明白他的顧慮,連忙道:“公子放心,蠱蟲的利害李某早已研究明白。解毒旨在保住病人的性命,并非要盲目殺死蠱蟲,而是先削減蠱蟲的毒性,讓它漸漸不再有能力每月攫取将軍的腦中血,等到假以時日,它徹底被削化成了一條普通肉蟲,屆時再以濟世峰引毒之法引出他腦中的蠱,喂他續命丹藥,可保性命無虞。”

祁重之深深閉目,心一下子落回到了胸膛裏,他撫上赫戎蒼白的臉,摩挲着那道英武劍眉:“那他何時能醒?”

李兆堂卻為難:“我、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

祁重之驀地射來淩厲視線,臉色當即沉了下去。李兆堂腿腳一軟,驚訝看着他驟變的神情:“公子,你……”

他哆嗦着的聲音後知後覺喚醒了祁重之,祁重之恍然一陣,匆匆垂下視線,籠在兩人身周的冷冽氣氛頓時消散無蹤,他懊惱皺眉,攥緊赫戎冰涼的手:“對不住,我太緊張了。”

心驚肉跳的李兆堂忙使勁搖頭,他有種錯覺,剛剛祁重之給他的威壓,跟他素日裏見到的赫戎一模一樣。

都說和誰相處久了,就會變得越來越像誰,當真如此。

他定了定心神,往外悄悄挪遠了兩步:“蠱蟲的消亡對宿主必然有一定的損害,這是避免不了的。我最初就說了,解毒.藥會有副作用,只是不清楚具體會産生哪些反應。李某也是頭回接治這樣的病症,已經……已經盡力了。”

祁重之默然片刻,沉沉嘆氣:“我知道。抱歉,你才是大夫,我不應該兇你。”

“無妨無妨,”李兆堂扯出一個笑,“公子關心則亂,大多數家屬都會如此,李某理解的。”

他太通情達理,反倒讓祁重之更加愧疚。直覺前兩天剛維系好的關系,轉眼又被自己給破壞了。雖然他願意将李兆堂當成朋友,可好像每當他打算掏心掏肺來對待他的時候,就總會有什麽事來擾亂他的思緒。

是因為結交時日太短嗎?還是因為,自打他認識了李兆堂以後,就一直在精于心計,算計完這個再算計那個,連赫戎也沒跑得了。到頭來他誰也不敢相信,也沒誰願意相信他。

——還好有赫戎這個實心眼的笨蛋。

“勞煩先生再多費費心,”祁重之懇求,“我知道我太得寸進尺了,可我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寄希望于先生。他現在這樣,我很……很害怕。”

他真的不想再有身邊重要的人出事了。再來一次,他保不齊會真的崩潰。

李兆堂愁眉苦臉:“李某的醫術不到家,醫病還好,但解毒還是半個門外漢。如果将軍在身體不适的早作提醒,說不定我還有辦法,可照現下情形看來,我也不敢下定論能百分百保他醒來。……如果我娘尚且健在,或者我外公如果肯出手,應當能确保萬無一失救他性命。”

祁重之毫不猶豫:“那就帶他去濟世峰,請求峰主救治。”

李兆堂猶豫:“可我外公輕易不肯出手。”

“世上無難事。貴峰峰主不是曾與我祁家有段淵源嗎?先生将這柄斷劍帶着,”祁重之說着,解下腰間兩截斷劍,交與李兆堂,“峰主應該認得祁家印記,我再親筆寫一封信,日後必定親自前往濟世峰,兌現之前與先生的承諾。”

聽他言下之意,李兆堂一愣:“怎麽,公子不跟我們一同回去?”

祁重之搖搖頭,擡目望向京兆方向:“不了,醫治赫戎刻不容緩,可我還有沒處理完的家事,會拖你們的後腿。”

頓了頓,他又道:“先生放心,有赫戎在你那,待我了結完私事,自會前去找你們。”

李兆堂:“公子說哪裏話,祁氏千金一諾,李某信得過。”

“多謝,”祁重之一點頭,“過會我去前面,那裏有個小村鎮,我給你們找輛馬車,再找個認路的車夫,盤纏就先給先生帶着,京城已經不遠,留我幾個幹糧就成。”

三言兩語間,他已将幾人的去向幹脆定下,不複先前連馬都不願去劫,非得下步慢慢走的猶豫。李兆堂無話可說,只得答應。

等諸事置辦妥當,已經臨近黃昏,空氣依舊悶熱,憋得人喘不過氣,應該是下雨的前兆。

“照天兒來看,這場雨還小不了呢。小哥兒,等雨停了再走吧。”找來的車夫望着天色唏噓。

祁重之不容置喙:“不,就現在啓程。我付你三倍的價錢,務必日夜兼程,盡快帶他們趕到濟世峰。”

車夫想起車廂裏半死不活的赫戎,看在錢的面子上,同意了。

祁重之掀開簾子,最後看了眼赫戎,跟李兆堂點了點頭,落下車簾,退後兩步,車夫甩起馬鞭,馬兒嘚嘚奔跑起來,載着他的念想,漸漸縮小在視野裏。

他本來很想再去抱一抱赫戎,很想再多看他兩眼,但怕越猶豫越會舍不得。

他只恨自己不通醫理,面對昏厥的赫戎,除了束手無策的幹着急,什麽都做不到。

只望此去千裏,他珍之重之。

一定能好起來。

送走一樁麻煩,祁重之轉回頭,該應對另一樁麻煩了。

張平森,不知道在義子離家出走後,他過得如何。是會真的日夜擔憂、盼望兒子早日歸家,還是無動于衷、認定他早晚會在外面被發狂的赫戎殺死?

“義、父,”昏暗空蕩的坦途大道上,他孤零零站在道邊,寬袍随風獵獵鼓起,嘴唇翕合,一字一頓道,“我回來了。”

回來索命。

漂泊大雨下得湍急,黑夜中不時劃開刺目閃電,馬車走得很艱難,馬蹄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泥濘道路上,濺起的泥巴沾髒了車夫的褲腿。

雨聲如雷,他不得不拔高嗓門朝車廂裏喊:“公子,前面有間茶棚,咱去避會兒雨,等雨停了再走吧!”

沉沉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不大,卻很清晰地傳進車夫耳朵:“可以。”

車夫得了赦令,松一口氣,加快趕車速度,朝茶棚奔去。

小小茶棚四面漏風,店家早不知去向,三人并一輛馬車躲在裏頭,十分逼仄。

車夫抹把滿臉的雨水:“公子,他到底得了什麽病啊。”

“快死的病,”李兆堂将赫戎攬過來,鉗起他消瘦的下巴,仔細審度他的臉,“這一路上,管好你的嘴,如非必要,不要跟我說話。我讨厭聒噪,聽清楚了?”

車夫大張着嘴,愣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這位白天還溫文儒雅的先生,剛剛的确是在跟自己說話。

李兆堂的面目,在漆黑的夜間被襯得晦暗不明,天際偶然一道白光劈過,映亮他深邃的眉眼,恍惚中,竟與他懷中昏迷的男人有三分相似。

“塔圖裏,”噼噼啪啪的雨聲裏,車夫隐隐約約,聽見他再次出聲,以一種奇異的腔調,似乎在哼唱着一首歌,“塔圖裏,我親愛的……遠在他鄉的……塔圖裏。”

作者有話要說: 改了下bu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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