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入夏後多雨,張家小姐難耐濕冷,不慎感染風寒,一拖再拖,總不見好轉,終究咳成了痨病。十幾歲正如蘭的年紀,卻瘦如細風,隐有飄然歸去的架勢。

張平森愁白了半邊頭發,京城裏數得上名號的大夫都找遍了,可張小姐是從小底子不好,根基就沒打穩,如今才開始調養,已然來不及了。

除非有天賜的靈丹妙藥,否則只有兩個字——等死。

張小姐性情溫婉,素來良善,然而好人從不長命。得知此事的人無不惋惜遺憾,張家從此籠罩在慘淡愁雲裏,仆役們來往做事,都輕聲慢步、小心謹慎,生怕觸了主子的黴頭。

這日午間時分,書筠剛在侍女的服侍下喝過藥,倚在榻上閉目養神。雨後初晴,屋外驕陽撥雲露頭,聒噪的蟬鳴聲又起了。

正當靜好,門卻少有地被砰然撞開,梳雙髻的小丫頭毛毛躁躁闖進來,小臉兒跑得通紅,扶着膝蓋,上氣不接下氣。

書筠睜開雙眼,有氣無力搖搖頭,止住身旁侍女欲發作的口,輕輕笑道:“小葉兒,怎麽了?慢慢說。”

小葉兒眼泛淚光,鼓着腮幫子,像醞着一股勁兒。

她繼而帶着哭腔喊,聲音脆亮,是十足的欣喜:“鈞哥哥……大少爺回來了!”

一句話如一記提神續命的良藥,書筠渾身微震,掙紮着要從榻上起身,侍女忙從旁将她扶住,臉上也帶着笑容:“小姐天天念着少爺,想他想得飯都吃不下,這可好了,少爺總算回來了!”

“我去看、咳咳……”書筠強扯出一絲笑,“我去看看他。”

理應告知祁重之一聲,讓祁重之來探望她的,但她堅持要親自去迎闊別近半載的鈞哥哥。衆侍者見她臉頰因高興而浮上了血色,自是欣悅,紛紛不再阻攔,只盼祁重之能令她多開懷幾分,對她的病情或許有益處。

她被仔細攙扶着,慢慢走向前院,行一段距離,便不得不停下來歇歇。她嘴唇發顫,可是心裏快活極了,一想到能見到祁重之,便什麽病痛都忘了。

年輕男人就孤身伫立在院落正中,一身青灰長袍勾出挺拔身形,他像一幅寡淡的畫,只短短半年,原本豐潤的雙頰微陷,棱角分明不少,昔日眉宇間的跳脫與朝氣都已尋不到蹤跡,取而代之的,是那雙從未見過的沉郁眼瞳,和難以形容的鋒銳氣質。

“那是鈞哥哥嗎?”書筠躲在廊柱後,眼眶含水,遠遠瞧着他,“他瘦了,瘦得我要不認識了,他在外必定吃了不少苦。”

祁重之似有所感,緩緩轉頭,辨不明情緒的眼睛看向虛弱的書筠,兩人目光在半空相接,他心中想:她瘦了,瘦得我要不認識了。

只一別數月,就物是人非了。

他情緒複雜地注視她片刻,趕在她擡步想走近時,立刻移開視線,像是要逃離洪水猛獸一般,大步流星離開了前院。

留書筠愕然愣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鈞哥哥怎麽了?”

彼時張平森已接到祁重之回返的消息,他坐在亮堂堂的屋裏,屋門緊閉,張易陪站在旁邊,兩人誰都沒有說話,氣氛很壓抑。

祁重之沒有死,全須全腦地回來了,他曾去了榮陽,見過榮陽郡公,并行兇縱火,和北疆鬼帥一同成為了滿城通緝的對象。

這是下人在外查到的消息。

“老爺,祁少爺求見——”

下人通禀的話音剛落,祁重之已推門而入,他像進自己家門一樣,旁若無人踱到桌前,當着兩雙眼睛的面舉起茶壺,仰頭灌了個底兒掉。

末了,他心滿意足擦擦嘴,笑眯眯道:“趕路太急,口渴了。義父,張伯,好久不見,想我了嗎?”

張平森擺了擺手,張易會意,朝祁重之施了一禮,便要退下。卻被祁重之橫擡一臂,攔在了身前。

祁重之詫異:“別走啊,一家人敘舊,怎麽能少了張伯呢?”

他轉向張平森:“對吧,義父?”

張平森早就知道,自己這位義子并非等閑之輩,小小年紀,從沒有同齡人的貪玩幼稚,做任何事都有一套既定的規章計劃,且從來不是口頭空話,只要說了,便一定會做到,行事缜密得可怕。

這一點傳自他的親生父親,只不過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他比他父親的心更添一分狠絕。從當日誘捕鬼帥上便能看出,為達目的,他連自己的性命都敢拿出去博弈。

如果他父親有他這份果決,恐怕今時今日,還能阖家歡樂的活着。

張平森搖首嘆息:“好孩子,你長大了。”

祁重之放下手臂,張伯退至一旁。

“可長大的代價未免太昂貴了,我差一點就沒付起。”

“差一點,”張平森呵呵笑說,“說明你到底還是付得起。”

如果付不起,他就會被當成一枚微不足道的棋子,把弄于他人之手,然後早早消失于人世,與他死于非命的一家人地府團聚。

祁重之得活着,他不要做棋子,他要做執子的那只手。

他站在張平森跟前,擡起手掌,漫不經心看着上頭縱橫的紋路:“都是義父教的好。閑話不多說,兒子就開門見山了——《劍錄》在不在你手裏?”

那廂陷入久久的靜默,祁重之等了一會兒,終是不耐眯起雙目,眼前虛虛蜷着的手倏然成爪,一把扣住了張平森的脖頸。

張易一個箭步沖上來,祁重之驀然轉頭,眼底迸出決然殺意:“滾。”

張易年近五十,曾當過土匪的人,被祁重之的眼神狠狠鎮住,不敢再近前半步。

祁重之扭回頭,居高臨下看着張平森因窒息而漸漸漲紅的臉:“義父,你知道的,我什麽都做得出來。”

“我們祁家,”他頓了頓,喉結艱難滾動,掐住張平森脖頸的手不自禁發起抖,“究竟有哪點對不起你?”

“究竟有哪點對不起你!”他赫然怒吼出聲,眼眶燒得灼紅,手底下力道狠狠加重,“你當年落魄,是我爹娘救你回家的!你曾發誓要好好報答他們,你就是這麽報答的嗎?!”

滾燙的眼淚滑過下颌,滴在張平森蒼老的臉上。祁重之緩一緩神,全身的血液潮水般從頭頂嘩然褪去,他面色有一瞬的蒼白,慢慢松懈了手裏勁道,但仍沒有放手。

張平森眼神渙散,瀕死張口,嘶啞道出:“不……在……”

《劍錄》不在他手裏。

祁重之緊緊盯着他,忽然扯開嘴角,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義父,其實你是被逼的,對嗎?”

“你只是個普通的生意人,你即便有觊觎《劍錄》的念頭,也想不出如此大膽缜密的計策。你背後還有其他人——其他比你更需要《劍錄》的人。是誰?是他脅迫你的,對不對?”

十多年前,張平森帶着書筠北上來做生意,可京城重地,哪是那麽容易打拼出頭的。張平森不懂局勢,得罪了達官貴人,被抄沒家産,流放荊州,年僅三歲的書筠病重,張平森身無分文,求醫無門,陷入最落魄的境地。

是祁家父母在路邊遇到饑寒交迫的他們,心生恻隐,領他二人回了家,不僅給書筠請大夫看病,還願意幫張平森找份謀生的活計。

祁家自有聲望在,三教九流的人都肯給些薄面,張平森腦子聰明,經歷一場大災大難,懂了該如何圓滑處世,又憑借祁家的幫襯,很快在荊州打出了一片天地。他仍舊向往京城的繁華,打算再次回京碰碰運氣,托祁父照顧書筠,便獨自上京了。

還真叫他走了大運,兩年以後,他從個無名無分的小小商販,跻身財閥遍地的京城商會,成為其中一員,從此一步登天,生意越做越大。

他沒有忘本,帶了滿滿幾車珍貴財寶,親自回返荊州,跪在祁府門前,發誓要終盡此生來報答祁家夫婦的恩情,兩家從此成為世交,關系非同尋常。

祁重之不相信,張平森會真的為了一本書,而斷送掉兩家十幾年的生死情義。

可這世上,恩将仇報的例子還少嗎?

張平森目中閃過意味不明的情緒,沒有猶豫,緊接着否認了祁重之的質問。

“沒…有…我背後沒有人,一切都是我……自己策劃的。”

“你騙誰?”祁重之咬牙切齒,“你既說《劍錄》不在你手裏,難不成是把它賣了?你敢賣嗎?誰又敢買?”

事到如今,他還在為背後的人遮瞞,若說沒受威脅,怎麽可能讓他這麽死心塌地?

祁家父母去世後,祁重之之所以一直沒懷疑到張平森頭上,就是因為他表面上沒因此得到任何好處,生意、進賬,一切照舊,沒見他飛黃騰達,也沒見他勢力陡增,讓人沒有懷疑他的理由。

可如果是威脅,他有什麽可被威脅的?生意場上的黑帳嗎?他如今是商會會長,半個京城的財運往來都是他說了算,誰能有力量揪住他的軟肋?

——軟肋。

祁重之眉心一跳,驀地想到一個人。

要說張平森最大的軟肋,那還真有一個。

張書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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