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Ch2. 見えないものに怯える僕
“漢斯,一起去散步吧——”
卧在門廊上的黃金獵犬聽到少年呼喚的聲音,興奮地朝他和主人奔去。它撲到彎腰迎接它的少年身上,舌頭舔着少年的臉頰,弄得他笑出聲來。
“好啦漢斯,很癢诶。”
“它真的很喜歡你啊,明明才相處了一星期。”
利迪看着拼命沖少年搖尾巴的金毛犬忍俊不禁。聽他這麽說的巴納吉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拍了拍漢斯讓它從自己身上下來,站起身與利迪對上視線。
“走吧,利迪先生。”
少年眼裏的笑意讓他怔了一秒,然後他看着往前跑了幾步的巴納吉以及追着他的漢斯,露出了一絲苦笑。
不管他是否失去記憶,屬于巴納吉·林克斯這個人的特質卻不會消失。能夠在短短的時間內讓別人予以信任,并且信任他人,他擁有這樣特別而強大的特質。
從認識他以來就未曾變過,是那樣單純而堅強的少年。會像現在這樣信任自己,也是毫無懸念的事。
把一切都抛諸腦後。包括與他過去的背叛,仇恨,為了米涅瓦展開的糾葛,還有殺了瑪莉妲·庫魯斯的事。唯有這樣,利迪才能與他一同走在夏日碧綠的草原上,呼吸着南方大陸的濕潤空氣。來到地球後,他盡心照顧着這名失去記憶的少年,和他一同用餐,帶他在家附近散步,踏過各色野花靜靜綻放的草地,在樹林裏尋找金絲雀和啄木鳥的身影。對他微笑,和他聊天,讓他撫摸自己的愛馬,甚至會把自己塵封已久的模型飛機拿出來,帶他一起到野外放飛機。
那樣平靜的生活,就好像一切從未發生。就像他只是個名為巴納吉·林克斯的普通少年,而他也只是利迪·馬瑟納斯,一名愛好馬術和飛機模型的普通青年,是他的朋友。
但這并不是他們關系的本來面目,利迪是知道的。
他們的關系,本應是更加消極、尴尬的。從見面以來就沒有發生過任何好事,加諸家族世代流傳的恩怨,簡直是如同命運一般的仇敵。盡管巴納吉不會介意,但是他卻無法将其當作從未存在過一般輕易抛棄。
“我是你的戰友”。在撒下了算不上是謊言的謊後,他藉此拉近了與失去了一切記憶的巴納吉的距離。戰友嗎?他拷問着自己。他們的關系,豈是“戰友”這樣簡單粗暴的詞彙所能概括的。确實,他們曾經并肩戰鬥過,可是,那依然是建立在矛盾重重的基礎之上的。之後他被心中的恨意與責任感所驅使,犯下了無法挽回的過錯。少年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原諒了自己,才換來了最後的合作。
如此殘酷而悲哀的關系,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語言能夠将其一言概括。這樣看來,當時的他确實是撒下了彌天大謊,為了不讓這份悲傷繼續延續下去。他想挽回一切,想清除過去的一切重新來過。巴納吉的失憶,在某種程度上滿足了他的願望。
雖然很對不起米涅瓦,但他不得不承認,得知巴納吉失憶的時候,他是松了一口氣的。這樣他就不必面對他的質問及指責,以及少年失去親人般鑽心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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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之而來的,便是排山倒海的痛苦。
為什麽,為什麽這個人可以忘記一切,但自己卻必須背負着一切?比起直面他的憤怒,仿佛被獨自抛下了的強烈失落感更讓利迪無法接受。
可是,當對上少年那雙茫然若失、空洞無物的琥珀色眸子時,比痛苦更加強烈的、難以言喻的情感便撼動了他的身心。
——啊啊,讓他變成這樣的自己,一定這輩子都無法逃脫了。
米涅瓦不承認這樣的結果,但是面對着用看陌生人的眼神注視她的巴納吉,她依然感到了崩潰。醫生不允許他們和他透露和回憶有關的事,她不知道該如何與之相處,才能不把他們的過往全盤托出。她枯坐在他的床邊,看着他沉睡的樣子,每每都感到無比的絕望。
這樣的日子并沒有持續多久。利迪在詢問過醫生的意見後,和米涅瓦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想把巴納吉帶到地球上去?
嗯,醫生說這樣比較适合他的恢複。……你要一起去嗎。
去你家嗎?
猶豫了半晌,利迪點點頭,看着那雙翡翠色的眸子低垂下來,最終像是下了決心一樣,米涅瓦握着手說道:不,我不能去。我……不會再去那個地方了。
得到這樣的回答似乎也在意料之中。畢竟地球只給她留下了不怎麽好的回憶。利迪只是點了點頭,再也沒有說什麽。随後少女表示她準備和辛尼曼等人一起離開,畢竟聯邦的戰艦不是吉翁人的久留之地。
巴納吉就交給你了,利迪少尉,我相信你能好好照顧他。
少女的眼淚飄散在無重力的空氣中,在巴納吉沒有認出自己之前與他告別,這對她來說一定是非常殘忍的事。但是利迪沒有挽留她。他感覺自己不會再見到她了。而就在她做出了這個決定之時,她就已經放棄了和巴納吉在一起的機會了。
問少年是否願意和他一同去地球的時候,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注視着他,仿佛能夠洞察自己的內心。那是彷徨而潔淨的,如同孩童般的眼睛。他心裏一震,下意識地移開了視線。
如果他沒有失去記憶的話,還會用這樣的眼神看着我嗎。
最終巴納吉答應了自己的邀請,他着實松了一口氣。但他很快發現,這個少年對自己更多的是抱有類似依賴的心情。仿佛初生的小雞,把一睜眼看到的事物當作父母般的存在。近乎無條件的依靠,也顯示了他無處可去的現實。
這讓利迪感到不忍。可是,如今自己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從他的眼神裏利迪可以讀出這樣的訊息。現在除了他以外,沒人能保護這個傷痕累累的少年。
沒關系,這樣也好。只有我背負起他的一切就夠了。
暗暗下了決心,利迪近乎自嘲地扯起嘴角。
回到重力的土地上,贖罪之旅在他的面前如拼圖般展開。
利迪對父親提出要帶巴納吉一起回家的要求時,羅南·馬瑟納斯沒有拒絕。面對着百年來敵對的家族遺子,他選擇了接受。或許只要兒子能夠平安歸來,他就再也沒有任何奢望了吧。
回來後父子二人進行了久違的談話,氣氛卻已經不像之前的那次談話那般緊繃了。被告知事情的原委以及巴納吉失憶的真相,羅南先是震驚了一瞬,随後發出長長的嘆息。
是嗎……失去記憶了啊。那張不茍言笑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遺憾神情。在熟知那張臉擺出的政治需要的表情後,見到這樣真實內心的父親的利迪感到了動搖。
是的。醫生說最好不要刺激他,暫時也不要讓他知道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否則可能會引發不可預知的狀況。目前打算讓他休養一段時間進行觀察。
父親的嘆息讓他垂下了頭,某種苦悶的情感仿佛一塊大石頭落在胃裏,利迪困難地吞咽着唾沫。
真是太遺憾了……我本來想好好感謝他的。不管他是不是畢斯特財團家的血脈,他始終還是救了我兒子的恩人。我們這群自以為是的大人,最後卻要一個16歲的孩子來拯救,真是沒用。
爸爸……
他百感交集。原本被隐藏起來的悔恨因為父親的一句話而放大了,伴随而來的還有已經缺失了有十幾年之久的,對父親的親近感。察覺到兒子的心情的羅南?馬瑟納斯則露出了屬于父親的微微苦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正确。
利迪握緊了拳頭低聲說。他把少年從彩虹的彼端拉了回來,因為他不能承認這就是新人類的終點,也不願承認這就是這個少年作為“人”的終點。那個時候他的磅礴姿态仿若神明。那是無憂無慮,無所謂幸福也無所謂悲傷的形态。這真的是他想要的樣子嗎?變成這種連人類都算不上的東西就是他的願望嗎?在心底質問着自己的利迪,擅自為他下了決定。你不能這樣消失。不準你這樣消失。還有許多未完成的事在等着我們去做,還有很多話想和你說。
我們,連一次都沒有好好談過。
懷抱着各種各樣的不甘,利迪用盡此生最大的力量将心情化為言語吶喊出來,聲嘶力竭地呼喚他的名字。
如果在這裏放開他,他将會徹底消失,僅僅作為一個靈魂而漂流在這片一無所有的宇宙。這樣豈不是太寂寞了嗎。坐在報喪女妖裏的利迪湧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強烈悲傷,幾欲淚下。不想放任他就這樣離去,所以他盡其所能地呼喚他,直到獨角獸耗盡了所有的精神力,才抓住了他的手将他帶回來。
帶他回來大概只是自己的一廂情願。或許當時他是不想回來的。
盯着兒子看了很久,羅南嘆息着露出微笑。
不,你做的事是正确的。
他那時只是缺少一個回來的理由,而你給了他一個理由。就這麽簡單。
作為一個人而老朽——我不知道在新人類的眼中是否只是一個理應抛棄的生存方式,但我們只是舊人類,不能眼睜睜地看着這樣一個孩子過早地失去歸宿。或許這是我們的一廂情願吧,可是,這就是人類啊。
你只是想讓這個孩子,重新回到他應當回去的地方,再度感受肉體的溫暖罷了。
好好照顧他吧。他現在需要你在他身邊。
羅南拍了拍兒子的背,利迪頓時感到了某些東西落在肩膀上的沉重感。那張單純仿佛不知世事的臉浮現在眼前,仿佛有一只看不見的小手,把那雙曾經用堅定目光盯着他的琥珀色眼睛從腦海中抹去。在幻覺中他聽見那個少年在虛空中呼喚他的歸來,他的呼吸窒住了。
——我們一起去吧,利迪少尉。
“利迪先生?”
近在咫尺的探詢聲打斷了他沉浸的思緒,他回過神,眼前的少年擔憂地注視着他。他努力扯出一個微笑。
“抱歉,剛剛走神了。怎麽了?”
“那邊,有一只鹿。”
巴納吉毫無疑慮地伸手指向正前方的樹林。在灌木叢的後面,隐約顯現出那只小鹿的優美頭顱。他們目不轉睛地看着那只森林的精靈眨動眼睛,然後朝着他們的方向看過來。
“它發現我們了。”
少年發出輕聲的贊嘆,不由得扯住了身邊男子的衣角。利迪為了他這樣孩子氣的小動作苦笑不已,調侃道“要捉住它嗎?”卻收到了對方不滿的一瞥。
“別開玩笑了,利迪先生。”
“不過,還是想靠近一點吧?”
“……嗯。”
他老實地點點頭,利迪笑着說“那麽,聲音輕一點”,然後兩人将腳步放至最輕,小心地向那只鹿靠近。
本來想着大概沒等他們靠近鹿就會逃走,但出乎利迪的意料,走在前面的巴納吉一直沒有将自己的視線移開,一步步走向那只小鹿。後者看着他的接近,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并沒有離開的意思。
直到少年最終站在了它的面前,試探着對它伸出手中的青草,它盯了他半晌,然後慢悠悠地吃起了他遞過去的青草。
少年驚喜地扭過頭,沖身後的金發青年露出了勝利的微笑。利迪松了一口氣,站在一旁看着他與一頭野生的小鹿打成一片。金毛犬仿佛被這融洽的氣氛所感染,也在草地上卧下打起了盹。
這也算是一種才能吧。利迪索性和漢斯一塊躺下來。少年單純的側臉映在眼底,從樹梢上漏下的光斑星星點點灑在身上。這裏沒有戰争,也沒有什麽盒子什麽新吉翁和聯邦。仿佛那些是離他們一光年以外的事。
這樣就好。他沒有必要想起來。這樣對他來說或許是種幸福。
一閉上眼就會看見坐上報喪女妖時發生的噩夢,仿佛要把自我抛離的加速度,少年難以置信的喊聲,把一切都吞沒的恨意,爆炸的火光,以及毫無實感的、殺了人的那雙顫抖的手。獅子與獨角獸,是要成對才能維持平衡的。被自己錯殺的溫柔聲音如此說道。若只剩其中之一,也許會毀了世界。
每天每天,利迪·馬瑟納斯都被這樣的噩夢所折磨着。他深陷在泥沼中,感覺全身心都要被那負面的情緒吸進去。駕駛艙內冰冷的僵硬環繞在身邊,毫無生氣的冰冷。有誰在呼喚着自己,從很遠的地方……
那是,從夢中剝離出來的聲音——
“利迪先生?你還好嗎?”
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那雙澄淨的琥珀色眼眸。柔軟的褐色額發和鬓角,略帶迷茫的神情,就像一匹從潔白中誕生的幼獸。
“巴納吉……是你啊。”
“是我。流了很多汗啊,利迪先生,做了惡夢嗎?”
“嗯……我沒事。”
少年的手貼到自己的額上,笨拙地為自己擦去滲出的汗水。感到一陣不妙,利迪适時抓下了他的手,順勢坐起身來。而對方只是呆愣愣地任他抓着自己的手,沒有任何閃避的意思。這是完全信任自己的表示吧。就像那頭鹿信任他一樣。
他——一無所知。
毫無預兆襲來的罪惡感擠壓着心髒。
“喂,巴納吉。”
“嗯?”
“為什麽……你會相信我呢?”
是啊,這完全不合理。難道失去了記憶,肉體也會随之消除對昔日拿槍指着自己的人的恐懼嗎?不應該是這樣的。他應該揮開自己的手才對。
被對方過于沉重的表情所吓到,巴納吉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為什麽……我也不知道……不過,和利迪先生在一起的感覺非常安心……”
男人擡眼望向他,少年垂下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利迪先生本來就是個很可靠的人啊。不知道為什麽,總覺得如果是你的話,我可以完全信任。”
金發青年的臉上露出了動搖的神色。
“……這是恭維話嗎?”
巴納吉沒有說謊的習慣,這點他很清楚。正因為清楚,所以才——
“怎麽會,我是真心這樣認為的。利迪先生,真的非常溫柔。”
不要再說了。
溫柔什麽的,這種話是應該對我這種三番五次想殺了你,并且把你重要的人殺掉的人說的嗎?
拜托你,不要再這樣,用這種表情看着我,用這種語氣對我說話——
“如果我騙了你呢?”
“……诶?”
“如果我騙了你,你還能這麽說嗎?”
大風刮過,樹枝搖曳着發出嗚咽的悲鳴。他看着少年陷入呆滞的臉,最終仿佛不忍直視般地移開了眼。
利迪·馬瑟納斯,你在做什麽啊。
想要保護他的也是你,想要把這一切毀掉的也是你。你到底想要做什麽?難道把這個人徹底毀掉你才甘心嗎?難道你不是想讓他像普通人一樣生活,才把他帶到這裏來的嗎?你不是知道的嗎,不知道真相的他或許才是最幸福的。
你不能毀掉這一切,你沒有那個資格——
“我……相信利迪先生。”
少年下定決心似地看定了他。
“如果不是利迪先生,我不會活下來,現在也不會在這裏。比起懷疑,我更想要相信你。”
這真像是他會說的話。輕易用言語束縛人的心靈,把人的意圖都理解為善意,下意識地去相信、理解他人。可是,他越是相信自己,利迪就感覺積壓在心上的罪惡感更重一分。
“巴納吉……你……想要恢複記憶麽?”
他低喃着,終于把壓制已久的話說出口。巴納吉的表情瞬間凍結,随後他輕輕抽回了自己的手。
“……我想恢複。可是我很害怕。”
“為什麽?”
“因為利迪先生也好,米涅瓦小姐也好,還是艦上的大家都不想告訴我關于我的過去。那肯定是非常不好的回憶吧。是我傷害了大家嗎?還是我闖了什麽禍嗎?我很可能殺了人,或許犯下了不可挽回的過錯……一想到這些,我就覺得非常害怕。”
不,不是那樣的。其實你根本沒有必要責怪自己。真正傷害到大家,犯下無法挽回的過錯的,是我。
利迪感到心如刀絞,宛如墜落在地獄裏一般煎熬。可是,這些話他說不出口。至少現在的他不能。
“我到底做了什麽?只是想象一下都恐懼不已……但是如果不恢複記憶的話、不恢複的話……就沒辦法前進,也沒辦法贖罪——”
瞳孔陡然放大,某些零星碎片在腦海中飛速闖過。
少女的眼淚。幾千米高空墜落的失重感。雲層底下蔚藍的海。沙子打在皮膚上炙熱的痛感。獅子和獨角獸的織錦畫。說要生十個孩子。誰人撫摸自己的頭發。不變的震動,火光,爆炸。彩虹的光芒。溫柔的聲音。嘶喊聲。那個聲音叫着——
“巴納吉!”
抱着自己的腦袋爆發出慘叫的少年痛楚地蜷縮在地,利迪抓住他的肩膀,看見他額上滴下的豆大汗珠,心裏猛地抽緊。
“別想了!巴納吉,別折磨你的腦子了!巴納吉·林克斯!”
少年掙紮着睜開眼睛,淚水不受控制地從眼角滑落。那個人在喊自己的名字,一如在夢中聽見的那樣。可是他為何看起來如此痛苦,仿佛自己就要從眼前消失。
明明,就算自己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也不會有什麽改變。但是這樣的我,你依然想要拉住。
——果然是很溫柔的人啊,利迪先生。
那是少年在昏迷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