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1. 欠け落ちたもの
強光。溫柔的聲音。彩虹。爆炸。真空中的震顫。光。震蕩。嘶喊。震蕩。
然後是無盡的空白。空白。空白。
“——”
巴納吉·林克斯再一次從重複了無數次的夢中醒過來。
醒來的他大口喘氣,伸手擦去額頭上的汗水。他努力平複呼吸,将視線聚焦在略微顫抖的手上。在耳邊殘留的混亂噪音如潮水般退去,大腦仍然嗡嗡作響。他已經習慣了這種在腦海中漸漸消退的噪音,但每天醒來都想要伸手去抓住這些碎片,就像它們本身存在着某種意義。當然今天也以失敗告終。
這是一個自清醒後度過的每一天別無二致的清晨。
注入耳膜的是窗外輕快的鳥鳴聲。穿梭在樹影之中的鳥兒帶來清爽的生機,拉開落地窗簾感受陽光傾瀉在身上的少年眯起了眼。他邊感受着每天都擺脫不了的“脫節感”,邊确定了自己的所在。
這裏是地球。
來到位于南美的這所宅邸已經有一周了。在利迪·馬瑟納斯的牽引下,作為一介平民的他才得以來到這所聯邦中央議會議長的宅邸進行字面意義上的“休養”。當他對自己如此建議的時候,臉上流露着懇切的神色。大概正是因為如此,巴納吉才沒有拒絕他的好意。
盡管如此,來到這裏一周後,記憶也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恢複。雖然地球上新鮮的空氣,青蔥的樹林與草原,舒适的住宿環境及可口的飯菜都令少年疲弱的身心在逐漸恢複,但是位于大腦深處的某些空缺,卻遠遠無法靠這些來填補。
那是他遺留在那片漆黑的宙域中,名為“自我”的碎片。
據說在自己剛被回收的時候,已經是不省人事的狀态。此後他昏迷了近五天才醒來。醒來的時候面對着眼前有哭有笑的男女老少,大腦僅僅是空白一片——
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的他,對激動地抱住自己的少女作出了木讷的反應。看見那雙翡翠色眸子溢出的淚水,他想,自己一定是失去了非常非常重要的東西。
而把哭泣的少女拉開的金發青年,站在床邊用複雜的眼神看着自己。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讓他心裏一顫。
是錯覺嗎?看着自己的那個男人,為何會如此痛苦。
Advertisement
在醫生檢查完畢後,他才得知這個面容俊朗的男人,叫做利迪·馬瑟納斯。同時,他也是救自己回來的人。
什麽都沒在他的腦海中留下切實的刻印。包括在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那架名為獨角獸的機體對自己做了什麽,自己是如何被救回來的,是為誰人,身份、年齡、所在之處與歸所都完全不明。但是只有那雙蘊藏着近乎扭曲的痛苦的蔚藍色眼睛,是他在蘇醒後的第一個記憶。
對了,也不是全然不記得。至少他覺得對方叫自己名字的聲音非常熟悉。
巴納吉。你叫巴納吉·林克斯。我是你的戰友。他這麽告訴他。
>>>
你們聽說過“殘留思念”這個名詞嗎?
精神感應框體擁有反應人類意志的性質,同時也會吸取人類的意志。精神感應框體能夠發動足以移開星體的力量,而代價是将擔任核心的人類意志吸收殆盡。
哈桑大夫解釋道。利迪、米涅瓦、奧特艦長和辛尼曼将他圍成一圈,聞言每個人臉上都浮現出複雜的神情。
大概是他的意識在全力抵擋殖民衛星雷射的一擊後,因為強烈的沖擊集中寄宿在擁有精神感應框體的獨角獸中——但要從機體之上将意識分離,讓意識回到肉體之中,卻很容易導致意識的潰散。造成失去記憶的結果,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所幸他似乎還記得生活常識,不至于生活不能自理。這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哈桑大夫聳聳肩,語氣卻很沉重。空氣凝固了許久,辛尼曼緩緩開口:
那小子……巴納吉他是不是什麽都無法記起了?
也并不能如此斷言。畢竟意識這種東西很難斷定之後恢複的可能性。
那——
雖說如此,但他現在非常虛弱,免疫力極其低下,如果用強硬的手段迫使他恢複記憶,恐怕結果會适得其反。
意思是不能刺激他嗎?奧特艦長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黑皮膚的大夫點點頭。
雖然告訴他過去的事,刺激他的記憶是常用的手段,但考慮到他承載的記憶……大概回想起來會受到一定的沖擊,搞不好連身體也會受不了。
一群人再度沉默下去。想起這個孩子所遭受的種種:身邊的親人和朋友接二連三的死去,無數的背叛,背負着全世界的期望及敵意,殘酷的戰鬥,以及被迫直面的這個世界的真相。要把這些告訴他,不僅對于失去記憶的本人而言是種殘忍,對于告訴他的人亦如是。
可是,他難道會這樣一直下去……什麽都記不起來嗎?
米涅瓦雙手緊握,眼裏露出了無法接受的悲戚。她會做出這種反應,也是在人們意料之中的。
他答應過我一定會回來……但是現在這樣……這樣……
夠了,奧黛麗。
利迪抓住她的肩頭,一字一句地說:巴納吉能活着回來,就足夠了。
睡在簾子後面的巴納吉,昏昏沉沉中将這席談話聽進去了多少,他自己也記不清了。他感到很累,身心俱疲,就像在外漂泊了很久很久。為此他需要長足的睡眠。大概是自己清醒的時間遠遠比睡眠的時間要少,所以他們才會這麽放心地在自己聽得到的地方讨論這種事吧。
可是,他們口中所說的事情,巴納吉一樣也記不起來。他只是不斷地在做夢,在夢中自己被包裹在彩虹般的羊水中,聽見屬于女性的溫柔聲音,爆炸,強光。
然後,聽見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聲嘶力竭的吶喊,不間斷地回響着。起初他只能聽見模糊的隆隆聲,仿佛是從最遠的地方傳來的雷聲。在接下來的很多場夢境,那個聲音逐漸清晰起來。他認出來,那是利迪少尉在喊他的名字。
某一天他從這個夢境脫離出來的時候,正好看見利迪坐在自己床邊。看見自己睜開了眼,金發青年擡起了昏昏欲睡的臉。
醒了?要不要喝口水?
他點頭,利迪便拿起一旁的吸管瓶遞到他嘴邊。巴納吉含着吸管,偷偷地看了一眼身邊的男子,正巧撞見他出神地盯着自己,又趕緊移開視線。
那個……利迪先生?
嗯?
米涅瓦小姐呢?
因為平常睜開眼看到的都是那個少女陪在身邊,今天換了人讓他有些訝異。
男人蔚藍色的眼睛黯淡了一分,他将水瓶放在桌子上,低聲說,她回去了,和辛尼曼先生一起。
回去了?不明白她的歸處是哪裏,巴納吉眨了眨眼。
利迪欲言又止,表情流露出些許為難。見狀少年明白自己問了不該問的事,趕緊将嘴巴閉上。
醫療室一旦沉默下來,聲音就像被真空所吸走了一般。正當巴納吉猶豫着要不要幹脆睡過去的時候,身邊的男子躊躇着開了口,但語氣是他所不熟悉的懇切。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地球?
>>>
“巴納吉少爺,您醒了嗎?”
三下規律的敲門聲後,響起了老管家的聲音。雖然已經在這裏做了一個星期的客人,但讓一位老者如此稱呼自己,巴納吉依然無法适應。他一邊說“請進”一邊披起薄外套。初夏的清晨依然有着依稀的寒意,管家已經再三囑咐過他的身子不能受寒。在和藹的老人面前,巴納吉總是乖得像一只白兔。
杜瓦雍滿意地看見小客人已經穿戴整齊。“如果收拾就好請到樓下用餐吧,利迪少爺在等您”,他邊說邊禮貌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跟随着老管家,巴納吉緩緩步下樓梯,來到平時用餐的餐廳裏。馬瑟納斯宅非常大,剛到這裏的時候巴納吉沒少被這屋子複雜的格局搞暈,而這個餐廳也不過是諸多餐廳中最普通的一個。平時只有利迪和他兩人會在這裏用餐,仆人擺好餐具和食物就會離開。典型的美式風格的餐廳,不大的長木桌上鋪着潔淨的格子桌布,以及每天都不同的一束鮮花,陽光透過雪白的蕾絲窗簾流瀉滿室。在椅子上坐下來,裝在籃子裏的金黃色面包和黃油映入眼簾,還有早就放在眼前的荷包蛋和牛奶。在宇宙中可見不到這樣的情景,也吃不到這樣美味的食物,所以巴納吉對用餐的時光格外珍惜。
當然依戀這段時光的原因還有一個,就是坐在對面的金發青年。巴納吉看着正往面包上塗黃油的利迪,怯怯地說了句“早上好”。對方看向他,手裏的動作停了下來。
“早上好,昨晚睡得好嗎?”
“嗯嗯……”
“是嗎,那就好。”
這麽說着的利迪似乎安下心來,把塗好黃油的面包遞給面前的少年。後者接過來,嗫嚅了聲“謝謝”,然後不客氣地咬下了一大口面包。
看着他胃口大開地吃着早餐的樣子,利迪微微露出了一絲笑意,然後才拿起刀叉吃起自己的那份早餐。
南方的陽光總是太過燦爛,金黃的陽光毫不隐晦地傾瀉在青年的身上,讓那頭金發顯得更加耀眼了。土地和陽光與早晨的露水氤氲出濕潤的空氣, 混合着面包的香味令人心曠神怡。享受着平和寧靜的一刻,巴納吉抱着馬克杯慢慢喝着牛奶,盯着用餐的男子出了神。
為什麽會答應這個人來地球,他自己也并不清楚。但是彼時的自己并沒有可去的地方,『拟·阿卡馬』上的大家雖然對自己很友善,可每個人看着自己的眼神都像在看着一個會走路的傷口。因為忘記了一切,所以不知道這些眼神的意義。久而久之,巴納吉感到了拘謹和無可适從。連自己是什麽人都不記得,就連自己存在于此的意義也心存疑慮。懷抱着空洞的內心,知道詢問也得不到任何答案,巴納吉感到自己陷入了徹底的孤獨。
他并不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可以回去的家。
艦上的米寇特和拓也來看望自己,帶給他名為哈羅的球形玩具。據說那是自己一直帶在身邊的東西,那麽,大概是很重要的東西。他認不出昔日的友人,看着癟起嘴露出一副要哭的表情的女孩和皺着眉頭的男生,他只能在心底默念了幾十遍對不起。
無力感簡直要沒頂。就在這個時候,利迪少尉提出了帶自己去地球的建議。因為那兒是他的家。那時巴納吉才知道,這個救自己回來的駕駛員,是現任殖民問題評議會的議長的嫡子。
醫生說去地球是個不錯的選擇,會有更好的治療環境,緩解身心的疲勞也對恢複記憶有幫助。艦上的推波助瀾讓巴納吉動搖了,然而真正讓他下定決心的,是那雙流露出懇切及悲哀的蔚藍眼睛。
他想,他是想要相信這個人的。
“利迪先生,以前和我關系很好嗎?”
和利迪·馬瑟納斯一同來到地球的時候,巴納吉歪着頭這麽問。金發青年皺起了眉頭,表情認真地糾結起來。
“啊,我只是随便問問,如果不想回答的話也不要緊……”
不想讓他過于困擾,巴納吉趕緊擺手。但是他卻轉過臉,若有所思地垂下眼。
“算不上關系很好吧……可是,那都已經過去了。”
扔下這麽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後,利迪便沒有再看他。雖然不了解這句話明确的意思,可是看他的樣子,大概是有什麽難言之隐吧。
不過……既然利迪先生也說已經過去了,那麽大概不是什麽值得在意的事吧……?
既然他是自己的戰友,那麽就相信好了。
并非是無條件地相信他人。只是舉目無親、無依無靠的巴納吉·林克斯,只能選擇相信與自己的過去和世間關聯着的利迪·馬瑟納斯。
至少目前,他是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唯一倚賴。
“怎麽了?我臉上有什麽嗎?”
利迪察覺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擡頭與對方對上視線。少年突然目光閃爍地移開眼,臉頰也染上淡淡的紅色。
“沒什麽……”
“不舒服的話,不要忍着哦。”
“嗯。”
“今天天氣也很好呢,等會一起出去散散步嗎?”
“嗯,好的。”
來到地球後,巴納吉喜歡和利迪待在一起。短短一周內的相處,幾乎是無微不至的照顧令他完全相信了這個男子的溫柔。因為對方的邀請,他高興地笑了。
出現在每一天早晨日常的、普通的對話,這是兩個星期之前的他們所無法想象的。而埋藏在這份安穩的平靜表面之下,又會是一個悄然崩潰的現實嗎。
那個時候,被世界蒙在鼓裏的少年并不知道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