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ch4. 消えない傷跡

(無法消失的傷痕)

我在一生中從未困惑過給予別人其所亟需。但從未有人能這樣待我。沒人碰我,沒人走近我。而今你已觸到我如此要命讓我無法相信的深處而我不能那樣待你。因為我無處尋覓你。

——《4.48精神崩潰》

“麻煩你,我要一個巧克力香蕉味的。”

“好的,一個巧克力香蕉味。那邊的小姐決定好了嗎?”

順着店員甜美的聲音,他将視線移向一旁的女生身上。她彎着身子盯着冰櫃裏各色的冰淇淋,向來嚴肅的表情這時候看起來別有一番趣味。

“瑪莉妲小姐?”

“好難決定啊……”她支着下巴認真地嘟哝。

“快點決定吧,奧黛麗還在那邊等我們呢。”他接過店員遞給他的冰淇淋,瑪莉妲似乎心意已決,擡起頭氣勢十足地說:

“我要一個草莓加香草味的。”

“好的,請稍等。”

看着女生像是完成了任務一樣舒了口氣,他不由自主地笑了。

“只是個冰淇淋而已啦,想吃的話随時都可以買吧。”

“話雖如此……”

瑪莉妲怔了怔,像是想起了什麽開心的事,嘴邊挑起一抹笑意。

“對哦,已經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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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所以我們才能一起來吃冰淇淋嘛。”

“再也不用拿槍指着你叫你投降了呢。”女生打趣地說。他露出無奈的微笑。

“我說你啊……”

“吶,巴納吉。”

“嗯?”

“真的一切都結束了嗎?”

毫無預兆的冰冷問話令他滞在原地。刺眼的光芒一寸寸從腳邊滑過,他看見自己的手腳一半被埋在漆黑的影子裏,動彈不得。他回頭,看見站在自己另一邊的挺拔身影。他仿佛一個巨大的影子,遮蔽了大半日光。

那個人緩緩回過頭,他得以看清他的臉。他開口,低沉的聲音仿佛在宣告世界終結。

“————”

他猛地睜開眼睛,渾身大汗淋漓。不知為何,今天的晨光比任何一天都要刺眼。他将手搭在眼上,恍惚以為自己仍然身在夢境。

“巴納吉~起床了~巴納吉~起床了~”

機械活潑的電子音在他耳邊突兀地響起,他抓住那個在床邊滾來滾去的球體機器人。

“哈羅……”

“醒了嗎。”

低沉的聲音毫無預兆地響起。巴納吉回過頭,看見在床旁坐着的男子,不知在那裏坐了多久,他交叉着雙手斂目看着他。他對上他的視線,發現那雙蔚藍色的眼睛裏沒有任何光彩。

“利迪先生……”

男人突然站起身,椅子發出喀噠的聲音。他背過身去,低聲說“我去叫醫生”,然後沒再看少年一眼便走了出去。

跟前一天一樣的反應。躺在床上的巴納吉看着他離去的背影,隐隐感覺到某些重要事物的消逝。

“感覺有哪裏不适嗎?特別是頭部。”

巴納吉搖搖頭。醫生關上檢查眼睑的手電筒,露出了安慰的微笑。

“看來是記憶全部恢複了。而且慶幸的是沒有對身體造成太大影響。不過為了保險起見,最好是再觀察幾天,如果沒事的話就可以正常生活了。”

正常生活?難道之前我不是在正常生活嗎。

無言地在心底反問,但他并沒有說出來,只是偷偷瞥了在旁邊站立的利迪一眼。後者面無表情地聽取醫生的囑咐,時不時地應一聲。

——這樣看起來,我就像是他的累贅。

巴納吉感到一陣難過,縮回了自己的視線。記憶恢複了。一切都回到了原樣。但這卻是以他們兩人某種安穩祥和的關系結束為代價的。

短短兩周朝夕相處的點滴,就像四月的春光一般轉瞬即逝。

請好好注意身體。最後留下了一句叮囑,醫生便離開了。杜瓦雍看了兩人一眼,也識趣地以送醫生為由離開了房間。房門發出緊閉的悶響,随後房間陷入了靜默。

兩人都沒有看對方。時間在他們之間沉默地流逝。氣氛僵硬得讓人喘不過氣,巴納吉整個身子都僵直着,仿佛下一秒那個人就會跳起來将他脖子扭斷。可是他終究沒有。過了許久他回過頭,嘶啞的嗓音讓少年緊抓着被單的手顫抖了一下。

“以後不要再接近我了。”

仿佛宣判一般的話語,令巴納吉擡起頭望向對方。他站在落地窗邊,燦爛的陽光毫不吝啬地傾瀉在他的身上,光影在他臉上分明地切割開來。一時間他竟分辨不出,眼前這個男人到底是懷着解脫還是酸楚的心情才說出這番話的。

“恨我也好,不能原諒我也罷……我都無話可說。但是不管怎樣,我都只會傷害你。所以,不要接近我了。”

他如同一頭受傷的獅子,低垂着挫敗的頭顱。少年讀出他的疼痛,但卻無法靠近。他缺乏應有的實感。仿佛被人從一個夢中猛然推醒,從懸崖峭壁上一躍而下。停在邊上也遲早會塌方,只是看用什麽姿勢往下跳。

一起掉入深淵的他們,彼此都已是傷痕累累。

至于該如何面對彼此,至少現在,笨拙如他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出來。

巴納吉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但“利迪先生”還未出口,對方便轉身離開了。話語哽在喉嚨裏,卻像有千斤重。他還有很多話想問他,包括世界的現狀,奧黛麗的去向,大家——拓也、米寇特和拟?阿卡馬上的人們的事,以及他将來要面對的,還有自己的歸宿。

但是他突然覺得,這些好像又不那麽重要了。

從利迪那裏傳來的痛楚,他切實感受到了。可是如何與對方溝通,如今他沒有更好的辦法。別管我。離去的背影給了他這樣一個明顯的訊息。

拒絕一切的溝通。哪怕用精神感應也無法拯救現在的他。跟以前一樣,他選擇了逃避。

“傷害別人也傷害自己……嗎。”

──他也在痛苦着,你應該也懂的。

耳邊響起了飄渺而溫柔的聲音。我懂的,瑪莉妲小姐。可是,要怎麽辦才好。要怎麽做才能解除他的痛苦,還有我的。

——一點點去尋找吧。不要着急,總會找到的。

只要相信你心底的可能性就好。她的聲音含着笑意,聽起來似乎一點都不着急。

望着虛無地覆在自己手背上,仿佛要為自己打氣的雙手,少年的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

“我回來了,瑪莉妲小姐。”

可惜已經無法帶你一起去吃冰淇淋了。

>>>

将房門關上後,利迪在門外發現了等候的杜瓦雍。老管家向主人投去了探詢的眼神,“少爺,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您看是叫上巴納吉少爺一起吃還是……”

“不用了。”他打斷了他,“以後也不用特意準備了。”

“少爺?”

“……已經,不會再一起吃早餐了。”他垂下眼,神色複雜地說。杜瓦雍欲言又止,一貫溫柔的少爺卻只是扔下一句“好好照顧他”便黯然離開。弄得他不明所以地呆在原地。

昨晚的宴會上到底發生了什麽?為何後來利迪少爺會抱着昏迷的巴納吉滿臉驚惶地撞進房間,讓他馬上叫醫生呢。期間辛西娅小姐來過一次,見到這個狀況立刻将利迪少爺叫到隔壁屋談話。兩人談了什麽他自然不得而知,但是從屋子裏走出來的利迪少爺卻非常郁郁不樂。而今天早上的氣氛也僵冷得令人退卻。從醫生的話語裏得知,這個少年已經恢複了所有的記憶。不難看出少爺也是因為這個才對他的态度180度大轉彎。

如果是這樣的話,或許他的記憶一直不恢複是件好事也說不定。杜瓦雍嘲笑着自己奇怪的想法,敲了敲門,沒有得到應答,于是他說了句“失禮了”便擅自推門進去。

少年坐在床上,視線放在窗外,清晨的朝陽包裹着他,整個人都像是要融化在這燦爛的晨曦之中。杜瓦雍以為自己老花了眼,一瞬間他仿佛看到少年的背後似是生出了潔白的翅膀,如果不及時拉住的話,他就會回到天上去。

“……先生?杜瓦雍先生?”

老管家回過神,少年清澈的眼眸注視着自己,眼神比先前的更加坦然,更加堅強。

他總算明白:這個少年已經完全恢複了自我。他是之前的巴納吉,但又不是他。也就是說,兩個人格已經融成了一個。那就是現在的巴納吉。

“巴納吉少爺,請問現在要用餐嗎?”

他收回自己的注意力,恭敬地問道。不管怎麽說,他仍然要遵守少爺的吩咐。

用餐……巴納吉嘀咕着,又神情複雜地移開了視線。

“是不會再和我一起吃早餐了吧,利迪先生。”

他看起來很低落。但杜瓦雍知道,那低落已經不再是之前像被主人抛棄的野貓一般,而是認識到兩人的關系難以彌合而不由自主地悲傷。

“沒那樣的事,我相信少爺他只是一時間難以适應而已。雖然不知道兩位以前發生了什麽事,但只要用心對待,少爺他一定會明白的。他只是需要時間,您能多等他一會嗎。”

聞言,棕發少年看了他一會兒,露出了白鴿般潔淨的微笑。

只有這笑,是絲毫未曾改變的。

>>>

盡管身處在理應相當溫暖的初夏,南部的海岸依然是冷的。海風有着幹薄犀利的冷,打在臉上絲毫不留情面。只穿了一件襯衫的利迪站在海風裏,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而旁邊的男人嘲弄地看了他一眼,讓他不受控制地心浮氣躁起來。但比起身邊這家夥,他更懊惱的是偏偏叫了對方出來的自己。

“托大少爺的福,我才難得有這麽一次漫長的假期。自從上了【拉?凱拉姆】以來,我可是一年只有一天休假哪。而且那天還是因為全艦休整。”

面容端正的男子嘴角挂着令人不适的笑意,在利迪看來那就是在嘲笑他。不過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更好的傾訴對象了。

“夠了奈吉爾,你想嘲笑我随你的便,不過今天我不是為了這個來見你的。”

“那麽為了報答你給我一個難得的假期——我洗耳恭聽。”

說着抱起胸做出一副好整以暇的樣子。

“你還記得巴納吉?林克斯嗎?就是那個……獨角獸的駕駛員。”

“哦,那個不殺生的少年嗎。”奈傑爾挑起眉,“說起來還沒見過面呢。據說他被你帶到地球了?”

是奧特艦長走漏的消息嗎……利迪在心底嘆了口氣。

“沒錯,我今天來是想跟你說一些事……如果我不跟什麽人說起,或許這些事就會伴着我一起進墳墓了吧。”

家世良好理應順遂的金發青年露出了苦笑,奈傑爾看着這苦笑,靜靜地聽他說起對誰都沒有說起的,那段長達一個世紀的仇恨,以及遇到那個少年之後的故事。

>>>

“漢斯,對不起,這幾天都沒有跟你一起玩。”

剛來到庭院,就被卧在院子裏曬太陽的金毛犬飛奔過來撲倒在地。撫摸着大狗的耳朵和腦袋,巴納吉歉疚地說。好像聽懂了他的話并且接受了這歉意,大狗用舌頭舔起少年的臉。

“好癢哈哈哈……下來吧,我們一起去玩。”

漢斯從他身上下來,鼻子動了動,轉過頭對着別處發出一陣嗚咽。巴納吉見狀苦笑着摸了摸它的脖子。

“你的主人今天不在家哦。所以先陪我玩吧。”

撫摸着皮毛的動作漸漸緩慢下來。

“……什麽時候才能再一起去散步呢。”

似乎嗅出少年的低落,漢斯用濕潤的眼睛看着他,鼻頭輕輕拱他的手。巴納吉回過神,強打精神對它笑了笑。

“好了,走吧。看看那只小鹿還在不在。”

他走在夏日的草原上,踩過沒到小腿的野草,任陽光灼燒皮膚,呼吸着充滿草葉清香的空氣。這是他恢複記憶後第一次走出大門。身體的細胞正以前所未有的廣度接受世間給予它們的一切,他感到刻印在身體裏每個角落裏的記憶都以全新的方式漸漸複蘇。比起原本那具空蕩蕩的軀體,現在取而代之的是飽滿得快要溢出的情感。真不可思議,明明是同一具身體,所感受到的卻是截然不同的東西。

這才是我。我回來了。他仰頭站立在草原中央,在心底如此感嘆道。與此同時卻有另外的聲音在心裏蔓延。從夢裏殘留下來的回音,已經化為了巴納吉?林克斯這個人的碎片,成為他的一部分了。

汪汪的狗吠聲引起了巴納吉的注意,漢斯似乎發現了什麽,興奮地搖着尾巴沖他叫着。

“怎麽了漢斯,有什麽發現嗎?”

他走過去,發現草叢裏躺着什麽。他心裏一驚,蹲下身在草叢裏拾起了那個東西。那是一架木制的飛機模型,有着精巧的手工,只是螺旋槳似乎碎了一塊。大概是掉在地上的時候摔的。

他眼神複雜地看着那架模型,腦海裏自然浮現當時的場景。那是一周前剛到地球不久,利迪帶着他到這裏來放飛機。是他幼年時候收集的模型飛機。他珍惜不已地從櫥櫃裏拿出來,掃去上面的灰塵,說自己以前小時候最喜歡看着飛機在天上飛,後來也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一名駕駛員。

——一、二、三……飛!

——嗚哇,飛得好高!

——是吧,和以前飛得一樣高呢。不愧是“特裏爾”號。

那時候,那張映襯着藍天的側臉看上去是那麽爽朗,仿佛推開了所有的陰霾。他喜歡看他笑的樣子,但是他一直都沒有說出口。

然後那架飛機,在經歷了一段不算漫長的飛行後,便消失在他們的視野中。

“原來掉在這裏了嗎……”

“特裏爾”號不見了後,他和利迪一同在草地裏找了很久,結果直到夕陽落山也沒能找到。聽着周圍漾起的蟲聲,利迪無奈地表示放棄。

——算了吧,巴納吉,找不到就算了。

——可是利迪先生……那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嗯……不過找不到的話,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是嗎。

夕陽給男子的側臉塗染上枯橙的色彩,火燒雲濃墨重彩地燃燒着,天空美麗得令人幾欲淚下。巴納吉望着他逐漸被暮色所籠罩的身影,看上去真是十分寂寞。

而現在這架飛機竟然被自己找到了。他看着手上有些殘缺的“特裏爾”號,不由得微笑起來。

“雖然受了點傷,不過能找回來就好。”

利迪先生他一定也會高興的吧。他低喃道。眼前浮現出面對自己時那張神情複雜的臉,心髒毫無預警地揪緊了。

——不要接近我了。

記憶一旦恢複,所隐匿的回憶會像潮水般漫上來。利迪對着瑪莉妲開了一槍,剎帝利消逝在宇宙中的畫面如同傷疤刻在腦海裏。不可原諒,不可原諒。當時血液沸騰般的恨意依然殘留在身體裏。但是不知為何,現在想起來卻感覺十分遙遠,仿佛一杯被稀釋的淡鹽水。

恨我吧,一輩子都不要原諒我。利迪離去的背影就像一塊冷澀的生鐵,深深烙印在他的眼底。往日與他在一起的點滴日常在腦海裏飛馳而過,今昔鮮明的對比令巴納吉感到一股熟悉的空虛與脫節感漫上來。那和當時奧黛麗拒絕自己說“不需要”所感受到的痛楚是一樣的。

是啊……我對利迪先生而言,是不需要的人吧。

為了忽略心中強烈的失落感,他盡力回想着當時對他的恨意。如果能恨他或許就簡單多了。可是不管如何用力,那恨意始終還是一杯淡鹽水。只是不知不覺,混進了更為複雜的東西。

>>>

“……”

聽着利迪将事情一五一十道來,奈傑爾陷入了長長的沉默。在【拉?凱拉姆】服役已久,自認已将這世上荒誕之事看了不少,但真相還是令他說不出話。

“……所以說,你現在是把一個家族仇人養在家裏?”

話語裏倒依然是濃濃的嘲弄意味。

“說是家族仇人……但‘拉普拉斯之盒’引發的事件已經落幕了,這種關系也……”

似乎覺得這說法有點不妥,卻又不知如何反駁,利迪閉上了嘴。

“要是再把這事糾纏下去,你可就真不負自己曾經的行動代號了啊。羅密歐008。”他意有所指地調侃道,看着昔日同僚的臉色一點點暗下來。

“奈傑爾……”

“好了好了,言歸正傳,那個少年是不知道這件事的吧。”

“雖然沒來得及把這件事完整告訴他,但我想他大概多少猜到了。”

——你跟我正适合當祭品。留下詛咒的馬瑟納斯家,與隐藏詛咒的畢斯特家。只要各自繼承血緣的我們消失了,這百年來的恩怨也會消滅。

利迪語氣黯然。雖然是在幾近被報喪女妖吞噬的時候喊出的這些話,但他知道以巴納吉的敏感,應該會察覺到這一點。他會怎麽看呢,對于身為世代結怨的家族血脈的他們,以及曾經如此在意這個詛咒的自己。

但是又能怎樣呢。最壞的結果頂多是更恨自己罷了。

“先把家族恩怨放一邊不說——畢竟連你的父親都接受了他,這事本來也沒什麽好談的。問題是你和他兩人之間的問題吧。”奈傑爾的眼神銳利地向他刺過來。

利迪感到心髒猛地一沉。

“沒錯。我殺了人。而且對方是他相當重要的人。這就足夠讓他恨我了。”

“喂,你等一下。”奈傑爾制止他,“你有聽到他親口說他恨你麽?”

利迪怔了怔,“……沒有。”

“明明沒有聽到他親口這麽說,你憑什麽這樣肯定他恨你?”

奈傑爾的質問讓他愣住了,他緩緩握起拳頭,眉頭狠狠揪起:“這還用說嗎……!”

——饒不了你,你也消失吧。

“那家夥……是在恨着我的,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嗎!我沒有遵守約定保護好奧黛麗,還愚蠢地背叛了他們,最後還殺掉了他重要的人……讓他痛苦的元兇是我。他沒有理由不恨我!”

他垂下頭,喉嚨裏擠出痛苦的嘶吼。少年純真而清澈的眼睛在腦海中一閃而過。

啊啊,恨我吧,巴納吉。已經被罪孽染得漆黑的我,再也沒有洗脫的可能了。我沒有打算逃避。

所以,恨我吧。

“那也不過是你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奈傑爾冷冷地說,“擅自幫別人決定想法太失禮了吧。你怎能斷定他除了恨你就沒有別的想法了?”

“那是因為……我……”

“你看,你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奈傑爾挑起嘴角,“利迪少尉,你是不是太狡猾了。”

“狡猾……”他困難地咀嚼着這個詞語。

“你總是自以為是地揣測別人的心理,自以為是地認為自己現在做的是正确的。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能否對此全盤接受?”

“……”

“說到底,你放任他恨自己,看似是為他着想,實際上還是一種自我滿足而已。你以為這樣就是贖罪了嗎?”

奈傑爾的話仿若一聲驚雷落在利迪的耳裏,他渾身一顫,拳頭無意識地蜷起。

“你以為逃避就能解決問題了嗎?你只是把你失手射殺的一個亡靈擺在了你們兩者關系的天平上而已。這不是什麽高尚的贖罪,這只是你的懦弱和退縮。”

面容冷峻的男子一針見血地淡淡指明,利迪咬着牙,但卻無法反駁他。

“我還以為你經歷過這麽多事已經學乖了吶利迪少爺。與其一味逃避,不如好好正視你犯下的錯,把在這裏痛苦糾結的精力放在今後要如何贖罪上。”

──不懂得變通的心靈,傷害他人也傷害自己。

瑪莉妲?庫魯斯的話無預兆地響起。他捂住自己的額頭,陡然感到頭痛欲裂。

“這種事……”

沒錯,我明白你們所說的一切。可是那顆心卻不那麽容易接受。在思維選擇去面對之前,心便早已背叛了自己,往着更深的底部墜落。

“如果能那麽容易做到的話,我倒是想試試看啊!”

每個人都說着漂亮話,因為這些事并不是發生在自己身上。如果你們有朝一日嘗試過地獄降臨在自己身上的滋味,還能毫無顧忌地說出這些話嗎?別開玩笑了。我——我到底是為了什麽才會變成這個樣子?!

奈傑爾看着表情扭曲的金發青年,露出了近乎淡漠的憐憫神色。

“你要是覺得這樣下去比較好,那也随你喜歡。但是這樣下去對你自己真的有好處嗎?對那個少年又有好處嗎?或許你覺得沒人能夠理解你的心情,但現在的你找任何人都無法解決這件事,你需要的也不是別人的開解。真正能給你解脫的除了你自己和他以外再無他人。你最好搞清楚這一點。”

仿佛覺得很是無趣似的,他發出了一聲冷笑,抱起胸重新将視線投向那片湛藍的大海。

“少爺啊,你是為什麽要把那個少年帶到這裏?真的就只是為了讓他恢複記憶恨你麽?你當真沒對他抱有除了罪惡感以外的感情嗎?”

——是你把我救回來,是你給了巴納吉?林克斯新的生命。因為你我才能存在。對于這樣的你,我無論如何都恨不起來。

少年懇切的臉龐和聲音揪住心髒,利迪抓住胸口的衣料,手腕上戴着的作為護身符的吊墜悄然滑落。

這份讓胸口隐隐作痛的感情是什麽?

那不是愧疚,是更加難以形容的、複雜的心情。

那跟當時面對着眼神堅強的少女時的心情很相似,但卻是不同的。

“我到底……對巴納吉……”

陷入彷徨迷失的他,一遍遍追問着自己,卻無論如何都得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

>>>

“少爺,您回來了。”

杜瓦雍恭敬地向利迪行禮,接過他手裏的行李包。利迪走過只開了夜燈的門廊,問跟在身邊的老管家:

“他睡了嗎?”

知道少爺口中所說的“他”是指那位少年,杜瓦雍微微颌首。

“這個鐘點大概還沒睡。”

“是嗎。”

望着眼前利迪的背影,老管家露出一絲苦笑。

“如果在意的話,少爺為什麽不去看看呢?您外出的這兩天,巴納吉少爺可是一直在等您呢。”

聞言,利迪的腳步滞住了。

“他今天用餐的時候問我,您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慈祥的老管家頓了頓,道了聲失禮了便轉身離開。然後他聽見踏在大理石地板上略顯急促的腳步,正往客房的方向走去。

“哈羅,巴納吉,哈羅,巴納吉”

機械的電子音規律地叫道,綠色的哈羅在主人手裏待着,眼睛一閃一閃。巴納吉靠在床頭,舉起它将視線與之平行。

“喂,叫別的名字來聽聽吧。”

“哈羅,哈羅”

“別用自己的名字糊弄過去。”他嘆了口氣,舉起的球形機器人逆着光,在臉上投下了灰暗的陰影。他就這樣呆滞地盯着它看了好久,最後試探性地說:

“叫‘利迪先生’?”

“巴納吉,巴納吉”

“……是‘利迪先生’啦。”

“利迪先生,哈羅,利迪先生”

“不是能做到嘛。”

巴納吉如釋重負似地微笑起來。哈羅像是感應到主人的褒獎,開心地扇動着耳朵。

“巴納吉,還好嗎,巴納吉”

“我很好哦。”

開朗的聲音如此回答。然而很快,少年便抱着哈羅如同一只體內包裹沙粒的貝類那樣,疼痛難忍地蜷起了身子。

“巴納吉,還好嗎,巴納吉”

“……嗯,我很好。”

安靜地閃爍眼睛的哈羅,埋在自己膝蓋間的棕色腦袋,以及投射在寂寞身影上的昏黃燈光。透過門縫看到的這一切在利迪眼底漸漸幻化成虛影。

一把刀溫柔地捅進心髒。

——那孩子是相信你的,為什麽你就不能相信自己呢?

——你是為什麽要把那個少年帶到這裏?

——希望你能夠待在巴納吉身邊。

「利迪……先生……」

那一瞬間,腦海裏響起了巴納吉對自己的呼喚,聲音落寞得仿若一只失去目的地的海鳥。利迪用盡力氣按捺下沖動背過身去。如果繼續留在這裏,他怕自己會忍不住推開門不顧一切地抱住那個少年。

“可惡……!”

喉嚨裏瀉出幾不可聞的低吼,他一拳砸在牆壁上。走廊裏的一盞燈明明滅滅了好幾下,忽地就熄滅了。

就像人們一生中不斷重複着上升和墜落的心。

他們在三千米的海底交會,彼此都是溺水之人,就連如何展示自己的內心都無從得知。過往是幽藍寂靜的海水,柔軟地掐住了脖子,直到窒息喪失意志。他裸露着自己的心,從他身旁經過,這便是他們的交會。

他眼睜睜地看着對方指尖從自己手中悄然滑落。無能為力。他們彼此傷害,卻從未找到一條來讓兩人都獲得幸福的道路。

與此同時,窩在床上的少年仿佛感應到什麽似的擡起頭,望向那扇尚未緊閉的房門。

“利迪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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