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Ch海の底から (1)
(從海的深處)
陽光流瀉的餐廳裏,少年孤零零地坐在餐桌旁,望着對面仍然空無一人的座位許久,最後擡起頭問身邊的老管家。
“請問利迪先生還沒有回來嗎?”
“不……昨晚少爺他就回來了。我以為您已經見過他了。”
“……是嗎。”
沒有再問下去,巴納吉靜靜地吃起自己的那份早餐。
雖然昨晚依稀感覺到利迪的氣息,但那只是停留了一瞬就消失了。他當時确實在那裏。只是他不想見自己。想到這裏,巴納吉感覺送進口裏的美味早餐都變得食不知味。
留在這裏的理由,似乎已經越來越淡薄了。
吃完早餐後他和往常一樣到外面散步。他沒有問老管家利迪的去處,是覺得自己就算現在見到他,大概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于是他只好獨自一人去散心。
陽光從疏密有致的樹梢間漏下來,映在地上形成斑駁的光點。這種情景讓巴納吉十分着迷。包括在樹影間跳竄的鳥兒愉悅的叫聲,還有啄木鳥咚咚地敲擊樹幹的聲音,風穿過樹林的聲音,這些都是在宇宙難以企及的事物,但在地球上卻是再平常不過的。
他繼續前行,踏過淹沒路面的羊齒綠海。鳥聲離他越來越遠。某棵大樹後閃現出兩只耳朵,他馬上認出來是上次的那頭小鹿。鹿從樹後冒出頭,以過于率直的眼神盯着少年看了半晌,然後掉頭走進樹林深處。
等等……!他在心底喚道,身體自動跟了過去。但是那匹鹿只是在眼前奔跑,他怎樣都無法追上。
一股恐懼油然而生,那是像被人抛下似的恐懼。印象中自己無數次被人抛下,被母親抛下,被父親抛下,被奧黛麗抛下,被瑪莉妲抛下,然後是被帶自己來到這裏的利迪。
為什麽我非得一次次地被抛下,然後再不斷追逐抛下我的事物的幻影呢。
疑問如同海水的泡沫浮上來。但他自己明白,這個疑問已經根植在他的骨子裏,長年累月地灼燒着他的靈魂。莫非是因為我自己的問題麽?莫非我是為了讓大家抛棄自己而降生到這個世上的麽?
他不停地跑,不知道是在逃開還是為了追逐什麽。未經損毀的事物哪裏都不存在,不管是他的自身,還是與利迪之間的關系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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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風驟然停了。
前方豁然開朗。他停下腳步,才發現那頭鹿已經把他領到了一片被巨樹包圍的空地之上。透過樹枝窺見的天空依然晴朗,但鳥兒卻不再鳴叫。心髒鼓動起來,他看向離自己只有咫尺之遙的小鹿,對方則毫不在意地卧下來,吃起了生長在樹根邊的草。
他兜轉了一圈,陡然發覺這頭鹿把自己帶到了樹林深處。如果貿然走的話可能會迷路,自己并不知道該如何出去。片刻後他坐在地上,無奈地嘆了口氣。
“都是你害的……”他對在一旁悠然吃草的鹿抱怨道,但即便這樣也無濟于事。正緩慢咀嚼青草的鹿擡起頭來,用黑亮的眼睛與他對視。一股安心感頓時湧了上來。整個世界好像只剩下他和這頭鹿。他們被鎖在這個空間裏。但是至少他追上了它,沒有再被別人抛下,這就足夠了。對于他而言,這是最重要的。
但是,當真會有人來找自己嗎?迷路在這個誰都不知道的地方,叫天天不應。如果找不到的話,自己會幹脆死在這個地方嗎?
沒有任何實感,腦袋僅僅是模模糊糊地思考,卻無法激起逃生的意志。他伸手抱住那頭小鹿的脖子,它毫不恐懼也無逃走的意思,只是定定地盯住他。那對清澈的眸底映出自己的模樣,是彷徨的少年臉龐。
“好像很久以前……也有過這樣的……”
陽光透過樹葉撒在身上,像是有誰在溫柔地撫摸自己。風又沙沙吹響樹葉。睡意毫無預兆地襲來。他昏昏沉沉地閉上眼睛,那雙鹿眼裏的身影在一點點縮小。最後在那雙眼底映出的,竟是被遺忘在記憶深處的、仍是孩童的自己。
……納吉……巴納吉……
他努力睜開眼睛,模糊的視線中晃動着熟悉的女人身影。是媽媽。他欣喜地沖母親伸出手。握住自己的手非常溫暖。
巴納吉今天也很努力,已經可以休息了哦。
不知為何,母親溫柔的聲音聽上去是那樣苦澀。然後他注意到,一個高大的人影逆着光,站在他的另一側。
爸…爸……
他猶豫着呼喚道。那個人影轉過身,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腦袋。然後那只手牽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寬大的掌心非常溫暖。
今天想給你看點東西。他一下子抱起了自己。巴納吉吓了一跳,因為印象中父親很少這樣抱自己。但他對自己露出了慈愛的笑意,讓他幼小的心雀躍起來。
忍不住想要待在這個寬大的懷抱裏更久一點,再久一點。
父親把他帶到庭園裏。小型的人工湖泊有野鴨游走,而一頭小鹿在一片整齊的灌木叢邊正在低頭悠然啃食枝頭上的樹葉。他第一次見到這麽漂亮的生物,興奮地睜大了眼睛。
小鹿見到生人,警戒地後退了幾步。去吧,巴納吉,和它做個朋友。父親松開他的手,他膽怯地看了父親一眼,感受到鼓勵的目光,繼而鼓起勇氣往它那邊一點點接近。不要怕。他努力與那雙清澈的眼睛對視,沖它伸出了稚嫩的手掌。
這樣僵持了一會,小鹿終于垂下了腦袋,用天鵝絨般的鼻頭蹭他的手掌。掌心傳來濕漉漉的觸覺,他被逗得笑了起來。輕輕地抱住它修長的脖子,滿足地貼着它溫暖的皮毛。他回過頭,父母就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正看着自己安靜地微笑。
父親特意贈予自己的幼獸,如同那幅織錦畫裏的獨角獸一般純潔。與父母和那匹小鹿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是從何時起被痛苦的記憶所掩蓋的呢?人真是不可思議的生物,盡管刻意遺忘過去,但殘存下來的,除了無法抹消的痛苦外,就只剩內心深處對溫暖的渴求與憧憬了。
現在看來,雖然已經是無法挽回的事,但卻是不能遺忘的重要往事。
那是,對于僅存在記憶中的溫暖,深深的思念——。
>>>
“失禮了,少爺。”
杜瓦雍敲了敲房門,沒等利迪應答便推開了門。利迪訝異地看着神色緊張的老管家,印象中他很少會這麽慌亂。
“怎麽了?這麽急……”
“少爺,巴納吉少爺不見了。”
“什麽?”
“今天用完早餐後他就自己出去散步了,但是午飯也沒見他回來。現在天色逐漸變晚,我擔心他會不會出什麽事……”
利迪擡頭看了一眼挂鐘,已經是下午四點了。再怎麽說也應該回來了。
“但是他會去哪裏呢?”
“我出去找,你叫上其他人去房子旁邊看看。”
“是。”
利迪沒再多說什麽,徑自大步邁出了房門。出大門的時候,在院子裏坐立不安的漢斯沖着他大聲叫了起來。
“漢斯,你能找到巴納吉吧。”
他拍拍它的頭,金毛犬肯定地叫了兩聲,一個箭步就沖了出去。利迪沒有猶豫,跟着漢斯一路奔向少年的所在。
>>>
——巴納吉,生日快樂。
他回過頭,父親和母親正站在那兒,眼神溫柔。
——喜歡嗎,生日禮物。
他抱着已經被他馴服的小鹿拼命點頭,不知為何,他感覺這說不定是他人生中最後的生日禮物了。但是父母的面容是那麽和藹,他拼命忍住掉淚的沖動,擠出了開心的笑容。
如果能一直這樣,一家人在一起該多好啊。可是時間已經所剩無幾了。懷着前所未有的勇氣,他以孩童的幼小身軀上前抱緊了父母。
爸爸……媽媽……
好溫暖。他依戀着大人的手臂環繞着自己的體溫,無論如何都不想放開。只要放開這雙手的話,大概就再也不會見面了。已經不想再度被抛進黑暗的深淵裏去了。但是——
怎麽了,巴納吉?
母親溫柔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他搖搖頭。
媽媽……這一定不是真的吧。
他擡起頭望着母親的眼睛。笑容在母親臉上僵住了,漸漸地,那笑容變得苦澀起來。
他明白這只是一個所謂的夢境,把被遺忘的過去用這種形式表現出來而已。就算這只是個夢境,但他依然能夠切實地抱緊他們。這是神刻意安排給他的時間嗎?好讓來不及道別的他們,能在虛設的空間裏得到最後相處的光陰。
一只手覆上了自己的腦袋,他望着僅僅存活在自己心裏的父親,鼻子一陣酸楚。
爸爸……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說。
我也是。一直都沒能跟你好好聊天,真是太遺憾了。男人的臉上浮現了慈愛的苦笑。
我……一直都很努力地活着。我接受了這麽多事……我實現了你的願望……
我知道。
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他無言的目光這樣說道。感受着父親的視線,巴納吉感到胸口一陣熱潮湧動。
我做得好嗎……?
那只寬大的手掌安慰般撫摸着自己的頭發,與自己一樣的眼睛露出了憐惜的笑意。
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
淚水奪眶而出。他就像是個做錯了事被父親原諒的孩子,悔恨與感激化作了實體不斷地湧出來。雖然努力活到了今天,但是——
我要是能早點察覺就好了。我……什麽都拯救不了。
眼睜睜看着家人和朋友死去,卻什麽都做不了。
他痛恨如此無能為力的自己。
逝去的人已經無法挽回了。但是巴納吉,擡起頭來,你身邊還有活着的人……那些一定對你更為重要。
父親的話語逐漸遠去,那只覆在頭上的手失去了重量。他下意識地想去抓住父親,但捏在掌心裏的僅僅是一線殘餘的溫暖。他無聲地看着他們沖自己微笑,直到一點點被光芒所吞噬。
可是,我已經無家可歸。他呢喃着,心裏明白自己又被留了下來。如果能跟着他們而去該多好。和那次一樣,被包裹在彩虹色的羊水中,遠離所有的痛苦和悲哀……
但是,如果再往那邊前進一步,那個聲音就會呼喚自己的名字——
“巴納吉?”
利迪跟随漢斯一路跑到樹林入口,一個靈巧的身影在不遠處一晃而過。
“是那頭鹿……”他沒有錯看那只曾經與巴納吉一同邂逅的動物,對方停下來看了他一眼,然後掉頭往樹林深處跑去。他沒多想便跟了進去。那頭鹿就像在引導他似的一路小跑,他只能在後面追趕。這種熟悉的追逐感讓利迪心底升起一陣涼意。某些理應封塵在宇宙中的記憶像浪濤一樣推搡着他。
不行,你不能被帶走。
大家,都在等你。
我不會讓你到那邊去的……哪怕走到天涯海角我都會把你帶回來。
強壓下心中的慌亂與悔恨,昔日親口所說的約定像錐子般牢牢地紮住了他。是啊,自己是希望那家夥回來的。否則他當時為什麽要費這麽的力氣将他從彼端拉回來呢。
“我把你找回來可不是為了再讓你走丢的啊,混蛋!”
懷抱着快要漲破的情感,利迪?馬瑟納斯拼盡全力跟上去。
撥開層層的草叢與樹桠,他找到了他。巴納吉躺在草地上,像是玩累困倦睡去的小孩,兀自陷在冗長的夢境之中。一簇時明時暗的光在他臉上晃動,烘焙出安靜溫暖的,時光凝固的味道。
“居然在這種地方睡着……”
他嘆息,卻又不忍心打斷他的睡眠。蹲下身思索該怎麽把他叫醒,卻意外瞥見少年臉上迅速滑過的淚水,就像瞬間湮沒在蒼穹彼端的流星。
“等等我……”
對象不明的呢喃讓利迪的呼吸凝滞了。從少年那邊傳來的悲傷傳達到他的心裏。樹影落在少年的眼角和鼻梢上,緩和了他悲戚的睡容。盡管睡在這麽個寧靜得不容許任何打擾的地方,但他做的夢依舊是那麽悲傷嗎?
那一瞬間他突然明白過來,其實每個人都活在各自的牢籠裏。只是多數人都只能看到自己的悲傷,面對他人的痛只是束手無策。
要是他能一直看着自己就好了。面對如此自私的念頭,利迪發出了苦笑,但卻移不開自己的視線。沉睡的少年看上去過于純潔無暇,與他駕駛的潔白神獸的名號很是匹配。那一刻他明白了米涅瓦對于這名少年的執着,想必也是被這樣潔淨的特質所吸引吧。
真是不可思議,明明因為家族的恩怨和種種無法挽回的過錯,他與他注定是不相容的兩個個體。但為何會有這種情感呢。想要他看着自己,想要他恨自己從而記得自己,想讓他成為自己的東西。
其實一直注視着他的,是自己才對。
不行。
不能再靠近了。
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我會……
洶湧襲來的情感将利迪淹沒了。少年單純的睡容無聲地誘惑着自己。如果給他一個吻的話,他會像童話故事裏的睡美人一樣醒來嗎。
明明給他親手種下詛咒的,就是自己啊。
交織的矛盾情感在胸腔裏猛烈翻湧,如果不做點什麽平息它的話,大概就會因此而爆炸吧。對自己的欲望繳械投降的金發男人,最終俯下身,像是要把停留在少年唇邊的樹影據為己有一般,輕輕地碰觸他的唇瓣。那雙唇和記憶中一般柔軟,或許是感到了些許不适,沉浸在夢中的少年溢出了小聲的呻吟。
世界靜止下來。時間只是在徒然地摩擦。一切都不複存在。他對他懷有的糾葛,仇恨,罪惡,迷惑,在那一刻統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只有胸中滿溢的愛戀。
然而風卻忽然不解風情地喧嚣作響。被無形之物打斷的利迪如夢初醒,猛地擡起身子,像個剛犯下罪行的新手小偷那樣心髒狂跳不止。但比起那些,更讓他震驚的是自己無意識暴露出的,仿若禁忌的感情。
我到底在做什麽!如此自責着,利迪感到羞恥不已。而被吻的巴納吉則不明所以地睜開眼,看見垂着手僵硬地站在一旁的利迪。
“利迪先生……?”
背光而站的男人背影裏有說不出的懊喪,巴納吉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慌亂地從地上爬起來。
“抱歉,不小心迷路……後來就睡着了……”
他尴尬地理了理被睡得亂七八糟的頭發,沒想到利迪會來找自己,意外之餘他更感到一絲欣喜。
“回去吧。”
利迪始終背對着他,冷淡的話語中聽不出任何情緒。但僅僅如此是騙不了他的。他清楚地感覺到,眼前這個男子的情緒,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波動之中。然而他無法了解其原因。
“……對不起,特意讓你來找我。”
歉意收到的只有沉默。反倒是一直安分守己的漢斯似乎不習慣這氣氛似地叫了起來。沒有再多說什麽,利迪拍了拍大狗的腦袋讓它在前面帶路,然後兩人一狗沉默地走出了樹林。
在沉默的途中,巴納吉跟在利迪身後,看着他被夕陽拉得狹長的背影,感覺喉嚨被什麽堵住了。
明明只是一伸手就夠着的距離,為什麽會感覺永遠都跨越不了呢。
回到大宅後,老管家和一衆仆人看見他們,都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得知自己讓馬瑟納斯家如此興師動衆後,巴納吉羞愧地都想鑽進洞裏去了。
沒關系,能回來就好。杜瓦雍向利迪投去征詢的目光,表示晚餐已經準備好了。然而他推說自己不餓,讓巴納吉先吃。
面對着态度冷淡的少爺,老管家自然是沒轍。他轉向已經餓得肚子咕咕叫的少年,帶他去餐廳吃飯。
“對不起,我好像讓利迪先生生氣了……”巴納吉誠懇地道歉,管家則朝他微微一笑。
“請不要放在心上,少爺他只是在擔心你而已。”他說,“我還是頭一次見到他這麽緊張的樣子,當我跟他說你不見了的時候。”
“是嗎……”
巴納吉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更嚴肅。但是聽說他因自己不見而緊張的時候,心情居然莫名地好了起來。
“對了,今天有你的朋友打電話來。”
朋友?巴納吉一怔,才想起遠在宇宙的拓也和米寇特。
“我已經代為轉告晚些會聯系他們。”管家恭敬地拉開餐廳的門,“電話已經放在房間裏了,有需要的話可以随時使用。”
>>>
可視電話的屏幕上顯出男生長着雀斑的臉,還有旁邊長相稚氣的女孩。見到久違的友人,巴納吉感到一陣放松。
“巴納吉!已經恢複記憶了嗎?!”男生看見他的臉,精神飽滿地叫了出來,音量震得巴納吉往後一縮。
“嗯……”
“太好了!我們還以為你沒法恢複了呢,沒想到這麽快就……米寇特,你哭什麽?”
拓也對突然小聲抽泣起來的女生報以沒轍的眼神,見狀巴納吉忍不住笑了。
“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們這麽擔心我。”
“我們是朋友嘛,擔心你也是應該的。對了你在那邊過得怎樣?利迪少尉的家一定很大吧?是不是還有管家仆人之類的?真好啊,可以的話我也想看看呢。”
被他一連串的疑問搞懵了,巴納吉只能苦笑着點頭回答“嗯,還不錯”諸如此類的。那頭少女推開拓也占據了屏幕,陡然放大的眼裏滿是緊張。
“我說啊巴納吉,利迪少尉沒有欺負你吧?”
“诶?”他只愣了一秒,反射性地搖頭。“沒有,當然沒有。”
少女松了口氣,“是嗎……那就好。”随後旁邊傳來了男生抗議的聲音。
“米寇特!利迪少尉可是他的救命恩人啊,怎麽會欺負他!”
“我就是這麽一問嘛!畢竟以前他帶過那女孩去過地球吧,回來後兩個人的氣氛很奇怪,所以我才在想會不會是出什麽事了……”
被她這麽一提醒,巴納吉才想起了以前利迪帶奧黛麗來地球的事,就像突然吞進了難以消化的東西,他感到胃裏一陣不适。
在那艘艦上,自己一度失去了記憶,但是他記得奧黛麗一直陪在身邊,直到她連告別都沒有的離開。想必忘記了一切的自己對她造成了很大的傷害吧,可是就連道歉的機會大概也沒有了。
“我還真是在無意間傷害了很多人啊……”他自言自語道。電話那頭的兩人面面相觑,拓也做出了滿不在乎的表情,大大咧咧地說:
“好啦好啦,不管怎樣你恢複了就好。身體沒問題了吧?”
“嗯,醫生說沒什麽大礙了。好像記憶一恢複,身體也就跟着複原了。”
“噢噢,那你打算什麽時候回來?”
“回來?”他一愣,回到哪裏去?
“回工業七號啊。”拓也一臉理所當然,“那裏已經在着手重建工作了,進展也很快。別忘了我們還是沒畢業的學生啊。而且,比起待在艦上,我還是更想畢業後進行開發工作。”
“又沒人問你想幹嗎!”米寇特吐槽道。
“你幹嗎老打岔!也就是說,工專那邊還保留着學籍,現在正召集學生回去參與重建工作。你打算怎麽辦?總不能一直待在地球上吧?”
拓也直截了當的問話讓巴納吉沒了言語。他垂下頭,不敢看友人直率的眼神。
“說的也是……我确實沒法一直在這裏待下去……”
“是吧。你不是說還要去開發木星圈麽?總之你好了就趕快回來吧。我們都在工業七號等你哦。”
“……嗯。”
“等等。”米寇特突然擋在屏幕前,眼裏洩出憂心的神色。
“巴納吉,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诶?不……我沒……”
“是嗎,但你臉上分明寫着有事啊。嗯,那個,我其實是想說……我和拓也在艦上過得挺好的,雖然我們決定了過幾天就回工業七號,但是如果巴納吉你有更想做的事的話——”
“喂米寇特你在說什麽啊!”拓也在一旁嚷嚷。被女生瞪了一眼後又閉上了嘴。
“……總之,你如果有更想做的事的話,做完再回來也不遲。我們會等你的。你回來之後,我們再一起把大家……放進墓地裏吧。雖然連身體都沒有了,但是我希望至少把他們的名字留下來……”
少女語調憂傷地說。她口中所說的大家,巴納吉當然是記得的。和他們一樣都是阿納海姆工專學生的同學們,在工業七號的襲擊中不幸罹難。眨眼間就化作了空氣的屍體,就連死人都談不上。那種死法現在仍是巴納吉所認知的最令人不齒的事。
他還記得。他們還記得。漆黑的過往并不會消失,只會化為一道傷痕,烙在名為歷史的刻度盤上。或許會随着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淡化,但絕不會消失。
“巴納吉,你會回來嗎?”
迎上女生近乎祈求的目光,巴納吉點了點頭。米寇特露出了可愛的笑臉。
“那麽,約好了哦。”
他點點頭沖她微笑。互道再見之後,屏幕變得漆黑一片。房間裏恢複了安靜,只有哈羅叫着“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在床上滾來滾去。巴納吉倒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發呆。
對了,原來我還有回去的地方。
“工業七號嗎……”
談不上不回去的理由,回去後也是将該做的事做完罷了。但是在那之前,感覺還有更重要的事。
“咦?”
門口傳來了敲門的聲音。這麽晚會是誰?懷着疑惑巴納吉打開了房門,一股酒氣頓時撲鼻而來。
“晚上好。”
站在門外的金發男子一手扶在門框上,兩眼迷離滿臉通紅。他身體搖搖晃晃,臉上還挂着神情恍惚的微笑。不必特意揣測也能知道他幹了什麽,巴納吉皺了皺眉。
“利迪先生,你喝醉了?”
男人發出兩聲傻笑,手離開了門框,身體往前傾的那一瞬巴納吉及時接住了他,于是他整個人都幾乎挂在少年的身上。
“真是的……到底喝了多少啊。”他一邊嘆氣一邊盡最大努力扶住男子,然而那具比自己結實許多的軀體總是往下滑。
“等、利迪先生,請好好站着啦!”
還是泡杯茶會好點吧。巴納吉這樣想着,試圖将挂在身上的男子移到沙發上,但是下一秒卻被對方毫無預兆地抱了個滿懷。
“利、利迪先生?”
脖子上拂過的帶着濃重酒味的鼻息讓少年汗毛直豎,他手忙腳亂,不知道該怎麽應付喝醉的利迪。抱住自己的那雙手臂越收越緊,巴納吉愈發感到難以呼吸。想要從中掙脫出來的時候,嘶啞的聲音卻從頸窩處響起。
“巴納吉……”
他停止了動作,因為那個聲音裏刻骨的沉痛與自嘲。
“如果你不是巴納吉?林克斯……如果我也不是利迪?馬瑟納斯該多好……”
“诶?”
出乎意料的發言。片刻後他反應過來,這不就像是羅密歐與朱麗葉裏的臺詞麽。巴納吉啼笑皆非。
“利迪先生,你醉了啦……”
“如果我不是利迪?馬瑟納斯的話……你會留在我身邊麽?”
他稍稍擡起臉望着少年,那張端正俊朗的面龐染上了深深的悲哀。這是巴納吉第一次如此赤裸地看穿這個男人的傷口,如此慘重,宛如一張深不見底的血盆大口,一寸寸地把他吞噬。
一瞬間呼吸停止了。
——原來一個人可以如此痛苦。刻意壓抑自己的痛苦,懷抱着無法消除的罪惡感的痛苦。
男子幹澀的喉嚨裏透出兩聲嘲笑,抓住少年衣服的手指生硬地蜷曲。
“所有人都離開我了……你呢,你最後也會離開我吧……”
不是的。不是這樣的。他在心底下意識地抗議。但是喉嚨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巴納吉,你會回來嗎?
對了,跟米寇特和拓也說好了要回工業七號的。但看着利迪這個樣子,心又一陣陣抽痛起來。
如果能留在這個人身邊就好了。
或許他說的只是醉話,但是此刻——也許只有此刻——他是需要自己的。
“不會的,我會留在你身邊。”
他輕聲說道,手臂在空中掙紮了幾下,最終像是要撫慰孩子般地抱上他的背脊。那個高大的身體滲出來的酒味讓巴納吉感到憐惜和安心,他擁抱他,毫不在意自己沾染上那濃烈的酒味。
果然還是沒法放着他不管。
結果僅僅是做出了這個回應,下一秒,巴納吉便感到一陣因外力的撞擊和拉扯所導致的眩暈,短短的一瞬間內,頭頂上的吊燈似乎就翻轉了個方位,身體狠狠地被壓進柔軟的床鋪裏。
他發出一聲呻吟,逐漸恢複清明的視線中映出男人壓迫下來的臉,蔚藍色的眼睛深不見底。一股莫名其妙的危機感攫住了巴納吉,他打了一個寒顫。他燥熱的手就在身邊。而他的嘴唇就快貼在自己鼻子上了。劇烈的酒精味像夢靥一樣籠罩着他,無孔不入地侵蝕他的身體,讓他的大腦也逐漸陷入停頓。
他并不明白男人想要做什麽。
“利迪……先生……?”
他緊張地看着壓在自己身上的男人,希望他能給自己一些反應,但那雙沒有神采的眼睛依然空洞地看着他,就像看着一條在砧板上掙紮的活魚。
然後,被毫無預警地,堵住了嘴唇。
潮濕而麻木的舌頭帶着酒精的味道不由分說地長驅而入,少年猛地瞪大了眼。腦子還來不及消化這種行為的意義,僅僅一味接受着單方面的入侵。他聽見唾液的聲音,從腦芯處如潮水般蔓延開來。
“嗯、嗚……!”
臉頰的溫度開始急遽上升。比起缺氧,利迪強吻自己的沖擊更讓大腦一片空白。巴納吉伸手想推開他,但手腕卻被對方粗暴地抓住固定到頭上。他發出一聲哀鳴,但被緊緊壓住的身體卻無法有任何作為。
前所未有的恐懼感讓他渾身發抖。而壓住自己的男人卻沒有放過他。他不斷改變着角度用力吸吮他的嘴唇,這對幾乎毫無經驗的巴納吉來說實在無可适從。他顫抖着身體不斷抵抗,終于仿佛是告一段落一般,男人稍稍離開了他。
巴納吉大口呼吸着新鮮空氣,與此同時耳邊響起了利迪浸染着悲傷的低沉嗓音。
“不要走……”
他一驚,擡眼看住剛剛侵犯自己的金發男子。利迪用自己從未見過的走投無路的眼神看着他,絕望而孤寂,仿佛他才是被傷害得最重的那個。近乎乞求的聲音讓巴納吉心跳驟然加速,面對着這樣的利迪,他沒辦法推開他獨自逃離。
“不要逃走……留在我身邊……”
他反複地懇求,少年思緒混亂地看着他,連拒絕都忘記了。
“利迪先生……唔!”
轉眼間嘴唇又壓了下來,他撬開他的嘴唇,舌頭潛入他的口腔內,舔弄着內壁與上颚。深長的吻讓巴納吉感到體內仿佛有一簇火苗嚓地點燃,奇異的熱度順着尾椎爬上來。他被吻得渾身發軟精神恍惚,只能在接吻的間隙吐出淩亂的喘息。利迪好不容易離開他的唇,卻不期然地移到已然通紅的耳垂,咬住。
“啊!”
他失聲叫出來的瞬間,臉因為羞恥而變得滾燙。而随之壓下來的男人的腰,讓他紅着臉瞪大了眼。即便隔着衣服,也能感覺到從對方下腹那裏傳來的熱度。
“為什麽……”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一定是有哪裏弄錯了。明明利迪一直喜歡的是奧黛麗,明明他對自己那麽冷淡——因為他曾經與他為敵,又殺了他的至親之人。他懇求自己留下來,難道不是因為他醉了嗎?難道不是因為他一直都這樣寂寞,所以才把自己當做消遣嗎——。
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巴納吉不由自主地戰栗起來。他應該恨他的,可是主宰恨意的那塊區域卻被深深的痛楚所填滿。被抛棄般的痛楚,令他腦海中掠過許多不想再想起的畫面。
“————不要!”
他拼命地掙紮起來。不要,我不要這樣。和不喜歡自己的男人在這種狀态下發生關系,世界上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嗎?
但他的抵抗似乎激起了利迪的施虐心。他騎在他身上,一手抓住巴納吉揮舞的雙手,重新按回床上,另一只手則猛地将他的睡衣下擺高高掀起,裸露出少年潔淨的肌膚。做這些事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始終是平靜的,甚至可說是冷靜,但那雙迷蒙的眼裏浮起的情欲色彩少年并沒有錯看。他感到徹骨的恐懼,于是他只能選擇大聲呼喚。
“利迪先生!醒醒!不要這樣——”
尾音在男子俯身咬上他的乳首時變了調,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身體下意識地蜷縮起來。
“不、嗚……不要……!”
他的聲音傳達不到被酒精熏昏頭腦的利迪那裏。男人只是徑自給那個地方添加不間斷的刺激,讓少年發出一陣陣敏感的嗚咽。他扭動着身體,想從這折磨中解脫出來,但每一次反抗都被對方全數壓制,到最後他只能疲累地喘息着,任淚水從眼角滲出,沾濕了他的臉頰。
而就在他的心逐漸冷卻下來的時候,男人的低吟在胸口處響起。
“不要逃……巴納吉……求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