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Ch殘像は消えない (2)

沒必要勉強自己去憎恨。那個會說出“即便如此”的你,才是真實的你。這是屬于你的寶物,無論何時都不要抛棄。

人類,是在其他人的心中找尋自己的生物。想必大家都是一樣。

所以我相信你——巴納吉?林克斯,從那段日子裏尋回自己的你,也一定能讓他找回真正的自己。

兩個人在一起,不應該是只有互相傷害的。

“我會好起來嗎?”

漢斯在巴納吉身邊嗚咽着,仿佛要安慰他似的輕輕舔着他的臉。瑪莉妲抱住男孩輕微顫抖的肩膀,在他耳邊柔聲安慰。

(會好起來的。親愛的巴納吉。)

不管是怎樣的傷口,最後終歸會痊愈。

哪怕那傷口再深、再難以彌合。

“你走了以後,我一直都很寂寞。”

(嗯,我知道。)

“非常寂寞啊。”

(現在我不是還在你身邊嗎,巴納吉。)

這個世界看起來似乎已經沒什麽希望了,但還是讓人想肯定它。絕望與希望同在,悲傷與歡愉共存,日子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持續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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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冽的夜風吹進窗戶,将桌子上的信紙卷起,利迪按住欲飛走的信紙,想了想又将它卷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他撐住額頭,苦惱的表情令他看起來就像一個落魄的失戀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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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還是不行……”

他已經很久沒有握過筆,習慣握槍和駕駛杆的手有點發抖,但比起寫字本身的難度,如何将心中所想化為文字才是更大的難題。

盡管對他來說,或許面對面傳達想法會比這種原始的表達方式更難。

就在他煩惱的時候,房門被敲響了。伴随着房門響起的,還有少年猶豫的聲音。

“利迪先生,你在裏面嗎?”

那個聲音令男子渾身一震,仿佛那是來自上帝的審判之音。他望了房門半晌,最終起身去開門。

棕發少年低垂的腦袋出現在門後。毫無預兆的開門聲讓他吓了一跳,他擡起頭,正好對上高自己幾乎一個頭的男人的目光。他的臉頓時紅了起來,說話也結結巴巴。

“我、我能進去嗎?想跟你稍微談談……”

他無聲地側過身子,讓少年進來。雖然看上去面無表情,但他的心底早就已經因為巴納吉的到來而沸騰起來。他拼命壓抑自己,默然無語地關上門,努力不去看對方。

“有什麽事?”

“我打算明天回工業七號。”

巴納吉語氣不安地說道,卻成功吸引了男人刻意躲開的視線。

“……明天……”

“嗯,已經和拓也他們商量好了,一直這樣打擾你也不好,所以想盡早離開。”

是嗎,迫不及待地想要離開這裏嗎……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哦,嗯……那麽,祝你一切順利。”

“謝謝。對了,其實我是想把這個還給你。”

他這才注意到,少年手中捧着個什麽東西。他将它展露在他的眼前,利迪微微睜大了眼。

“這是……特裏爾號……”

他接過那架心愛的模型飛機,才發現那上面缺了一塊。它曾經被丢棄在某處,但他那時候一心只挂念着巴納吉的事,而漸漸忽略了它。

“我之前在草地裏無意間撿到的,雖然碎了一點,但它還能飛起來哦。我想,修補一下的話大概能飛得更好……”

巴納吉盡力解釋道。他看着他躍動着希望的眼眸,拿着飛機的手逐漸垂了下來。

“你就是為了專門給我送這種東西過來的?”

他訝異地注視着男人。發現了他眼裏的危險光芒,他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脖子。

“我只是……因為那時候利迪先生好像很遺憾的樣子……”

“你不該來的。”

冷漠的話語打斷了巴納吉,他的餘光瞥見他咬住了下唇。

“我說過了吧,你離我遠一點比較好。不然我不知道會對你做出什麽事。”

巴納吉花了幾秒才領會他的意思,臉頰頓時變得通紅。

“不……我相信清醒的利迪先生不會對我做什麽的。”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他對他的勇氣感到難以置信,“你這麽晚獨自來曾經侵犯過你的男人的房間……還露出這麽一副毫無防備的表情,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想跟你談談。”

“沒什麽好談的。”

“不!”他強硬地擋在他面前,雙眼直視對方。“我不想就這樣離開。我們還一次都沒有好好談過……那時候利迪先生你不是說過嗎,我和你在這個世界上還有許多該做的事。自從恢複記憶以來,一直沒有機會跟你好好聊過。”

利迪感到喉嚨哽住了。

他還記得……他拼命要将他帶回來的那個時候,在宇宙中自己無意間透露的心聲。仿佛是要為自己打氣的,除了他以外就沒有第二個人聽到的喊聲。

見利迪沒有反應,巴納吉露出了躊躇的神色。

“利迪先生,你讨厭我嗎?”

得到的依然是沉默。他的眼睛黯淡了一分。

“如果你讨厭我的話,為什麽在我失憶的時候,你會那樣溫柔地對待一個家族仇人的兒子呢?”

“那是……”

是負罪感在作祟嗎。不,不完全是。他清楚自己的答案,但是,他說不出口。

“那麽,你當初為什麽要把我從宇宙中救回來呢?”

巴納吉不死心地追問,但對方只是将目光移開了。面對态度如此冷漠的利迪,他心裏的火光一分分變得微弱。

“我明白了……如果我是令你困擾的唯一因素,那麽我會消失。不過在那之前我只是想确認一下,”他閉了閉眼睛,“我們一起度過的那段時間,并不是虛假的吧。”

少年濕潤的雙眼和佯裝平靜的語氣令他的心髒突兀地顫抖了。他緊緊握起拳頭,卻無法克制自己記起兩周前的那些平和安穩的時光。

那時候巴納吉對将要到來的關系的崩壞渾然不知,只是把一切都交給自己,毫不顧忌地對自己露出歡欣的微笑。那才是一個普通的十六歲少年該有的笑容,為此他曾不惜一切代價去守護。

然後他才察覺,他是多麽地想回去啊——回到那些尚未崩壞的時光。遺憾的是,這些都被自己親手毀掉了。

“是啊,可是已經再也回不去了。”

他說,聲音幹澀粗啞。再見了,那些一同尋找金絲雀和啄木鳥身影的日子,再也找不回來。

“——是的,時間已經回不去了。可是,還有挽救的機會。”

在昏暗的燈光中他的手被抓住,他不由得一顫,下意識地想要甩開少年的手,但是碰到他的目光卻又放棄了。

“瑪莉妲小姐說選擇權在我手上,但是我認為,選擇權在你手上,利迪先生。請你不要逃避,逃避只會讓你更加痛苦而已。”

那個名字宛如火種,點燃了他長期緊繃的神經。無名的焦躁烈火在胸中橫沖直撞,他一把反握住他的手,喉嚨榨出兇狠的低吼。

“你為什麽能說得這麽冠冕堂皇?要不是因為你……不是因為你的話……”

——如果不是因為你的存在,我怎麽會這麽痛苦,一直、一直都活在愧疚的煎熬之中。如果沒有你的話,如果你不在的話……

“如果我想要原諒你呢?”手腕被抓得生疼,巴納吉皺起了眉,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哈、哈哈……你居然敢這麽說……”

他扭曲出一個憤怒的笑意。面對少年堅定的眼神,他發現自己從來都不能冷靜。

“是真的,利迪先生,我沒有恨你……不,我不想恨你。”

“別開玩笑了——你敢說你從來沒有恨過我嗎?!”

眼前嗡嗡地閃過碎片般的殘像。少女拒絕自己的手墜落雲層的一瞬;被家族詛咒與報喪女妖輕易侵蝕的自己;男孩抓過失去目标的飛機模型;與純白機體分庭抗禮的瞬間;他心中懷抱的模糊恨意,無法排解的恨意,說不清是對着自己、少年抑或是這個堕落的世間;宇宙中爆炸的火花,通訊器裏傳來的撕心裂肺的哭叫;腦袋一片空白的瞬間;駕駛艙裏眼神空洞的少年;望向自己仿若求救的眼神——

殘像永無休止地擁簇着,蠶食着他僅剩的理智。

停下來啊,利迪·馬瑟納斯。

你不能,不許再傷害他了。

然而接下來少年的話語卻擊碎了他所有的冷靜。

“沒錯,我是恨過你。”他說,“但是在那個時候……她對我說,你很痛苦。”

——他也在痛苦着,你應該也懂的。

他聽見自己分崩離析潰不成軍的靈魂在嘶吼。血氣猛然湧上頭顱,在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時候,手指便已經掐住了少年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床上。他就像一個前途末路的失敗者,垂死掙紮着要将自己的怨恨都發洩在他身上。

最終在意的只有自己,最終痛苦的只有自己。

這樣落魄不堪的我,簡直就像小醜一樣。

“你懂什麽?你們懂什麽?你擁有所有我所沒有的東西……堅強、不屈……是啊,所以奧黛麗才會選擇你……所以瑪莉妲才會相信你……但是我一無所有……除了痛苦以外我一無所有——”

巴納吉握着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腕,艱難地從嗓子裏擠出斷斷續續的單字。

“不是……這樣……唔!”

看着痛不欲生的少年,窒息般的悲傷籠罩了他。他沒有放松力道,語氣絕望但平靜。

“在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裏有一把槍,把它拿出來殺了我,你有那個權力。”

那對琥珀色的瞳孔突然在他眼前放大。他顫抖的嘴唇扯出一個扭曲的弧度,仿佛是信徒在祈求着神的赦免。沒有什麽痛苦比慢性折磨更甚。自己曾經犯下的種種錯誤、罪行,在他的腦海裏如煮沸的開水翻騰着,就像将死之人記憶的走馬燈。

“殺了我。不然的話……不然的話……”

——我就會傷害你。

“……不……”

他困難但堅定地壓榨着字眼表示拒絕。眼角滲出細碎的淚花。

“我不能……殺你……”

男人震驚地瞪大眼睛。手下的脖子是那麽細,好像能夠一扭就斷。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即使自己的生命線掌握在別人手裏,他卻依然不願殺掉自己。

神啊,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是因為我等罪人根本不配得到解脫嗎?

“你在同情我嗎……我……”

碎語般的喃喃又變成了歇斯底裏的喊叫。

“我不需要你們的同情!!!”

掐着他脖子的手逐漸用力。啊啊,如果我們兩個都不在的話,就會徹底結束了吧。那些噩夢再也不會糾纏着我,那些在胸口漲得快要裂開的情感也會随之消失。

“利迪……先生……”

将帷幕拉上吧。

不要再看我。不要再管我。

要是一切都毀掉就好了。

“你,巴納吉?林克斯,是注定要恨我的人,而瑪莉妲?庫魯斯是被我殺掉的人,我憑什麽要被你們同情不可?!”

——為什麽,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呢。

“我啊,可是殺了她的人哦?!你到底懂不懂?!我,利迪?馬瑟納斯,是殺人兇手!!!!”

仿佛被自己的自我控訴所驚醒,利迪緩緩松開他的脖子,難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雙手,仿佛那上面沾滿了鮮血。脫離了禁锢的巴納吉劇烈咳嗽,男人粗啞而歇斯底裏的喊聲傳入耳中。

“像我這種人、像我這種人……只要恨我就好了!不要原諒我就好了!把我殺了就好了!明明應該是這樣的!但是你為什麽還——”

“憎恨是沒辦法解決任何問題的!!!!”

巴納吉聲嘶力竭地大吼。他像一頭猛獸般撲上去,以驚人的力量将男人按倒在床上。被他的舉動驚呆的利迪只能怔怔地看着上方少年糾結的表情,然後,淚珠大顆大顆地砸下。

滾燙的淚水在皮膚上暈開,仿佛冰冷的火焰在灼燒。利迪徹底怔住,屏息注視着少年。他的眉頭纏在一起,淩亂的額發和鬓發被淚水沾濕,哭得那樣不忍而傷心,仿佛自己在看着世界上最悲傷最可憐的生物。

某些激烈的情感伴随着記憶的碎片向他湧來,那是屬于少年內心的,殘留下來的無法抹消的思念。

短短相處過的父親被火海吞沒;在達卡,那個駕駛MA的女孩要他殺掉自己;無法保護幫助過自己的大人們,眼睜睜看着他們消失在宇宙;失手殺掉曾經照顧過自己的人;無法制止瑪莉妲的死;還有,質問自己為什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時候——

那些人生中至為痛苦和悲傷的時刻,濃縮成他此刻的情感,排山倒海地吞沒了利迪。

——啊,我是知道的。

他本來就是會把他人的悲傷當作自己的悲傷的人,所以他的眼睛才會如此明亮,才會像這樣流下眼淚。

是這樣嗎……

原來,這淚水是為我而流下的嗎。

“大家都離開了……爸爸、媽媽、瑪莉妲小姐、羅妮小姐、塔克薩先生、奇波亞先生、賈爾先生都不在了,再也不會回來……我救不了他們,我失去了幾乎所有重要的人……就連奧黛麗也走了……我不要……不想連你也失去……”

拜托了。他看見剝開了堅強外殼的少年一邊哭泣一邊啞着嗓子說道。然後利迪才明白,自己對他做出的殺掉自己的懇求是多麽的愚蠢——那再一次深深傷害了他。失去了幾近一切的巴納吉,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殺人的。哪怕那個人對自己的傷害是那樣深重。

“瑪莉妲小姐說你非常痛苦……我知道的,你也非常痛苦……就算恨你,一直恨着你又能得到什麽呢……”

為什麽你每次看着我的眼神都是那樣痛楚憐惜,明明受傷的那個人是你。

不要哭。他感到一陣痛徹心扉的悵然。但是,讓他哭泣的是自己。要怎麽做才能停下他的淚水呢。

“那只能讓你我更加痛苦罷了……所以,我想原諒你……這樣的話才能結束……才能真正解脫……”

“為什麽……”他的嘴唇顫抖着動了動。少年再一次露出了他不忍心看到的表情,仿佛要發洩自己心中無法排解的情感般一拳砸在他的身邊。床板發出的嗡嗡回音和少年嘶啞的嗓音在耳邊回響。

“因為我沒法眼睜睜看着利迪先生掉下去!”

利迪張了張口,喉嚨卻好像被什麽柔軟溫熱的東西堵住了,然後是鼻子。

「——親愛的巴納吉。」

“利迪先生你不也是不忍心看到我掉下去,所以才把我拉回來的嗎?!那個地方什麽都沒有,非常、非常的寂寞……我不想把你一個人留在那種地方……所以請不要這樣,不要折磨自己了……”

「在你讀這封信之前,請原諒我不能當面和你說這些話。或許你可以将它當作我的遺書。因為我已經沒有任何存活在這世上的理由了。

我清楚你給予我的一切。我總是在假裝漠然,因為不這麽做我就無法面對你。你屬于夏日溫暖幹燥的大地,而我,在自從了解了自己的歷史,以及背負上自找的一切的時候,便一直生活在泥沼般的深海之中。

我從未奢望過任何射進這片深海的光。但是,你出現了。」

“求求你,不要再說什麽殺了我的話了……回來吧,大家都在等着你回來啊。”

牙齒咯咯作響。他聽見了自己心裏土崩瓦解的聲音,宛如連成一片的冰原細碎地碾裂。

「明明是我殺了你重要的人,被當作姐姐和友人的溫柔女性,奪走了你的信任,還用如此令人不齒的手段侮辱了你。但我卻像一個受害者一樣,拒絕與你溝通,拒絕你那顆傷痕累累的心。明明我才是造成這一切的元兇。盡管如此還要努力原諒我的你,簡直就像天使一樣。

你至為美,你擁有我永遠不會擁有的善意的強大,但願你不要沾染上我的悲傷。」

“一定、一定能夠跨越的。過去的傷痛也好,未來也好,一定都能好好面對的。所以不要離開,請——回到我的身邊。”

少年哭泣的面容映入他動搖的眼底,溫熱的液體滲透了衣料,沁入皮膚。在那一瞬,他忽然恍然大悟。

長久以來,我一直在尋求自我毀滅,或許那對我而言是一種解脫,但在他眼裏看來并不是。

為什麽,這麽簡單的事,我到現在才明白呢。

仿佛突然失去了束縛,眼淚在反應過來之前便滲出來,濡濕了男人的面龐。

“你……真是太狡猾了。”

“彼此彼此。”

利迪伸出右手撫上少年的臉頰,想拭去他的淚水。巴納吉抓住那只手,沖他露出一個帶着淚痕的微笑。他注視了他片刻,再也支持不住,起身一把抱住他,埋在他的肩窩哭出聲。

“對不起……我這樣對你……做了這麽多、這麽多不可饒恕的事……”

他泣不成聲,胸腔痛成一片。巴納吉回以他緊緊的擁抱,輕撫他寬闊的脊背。都過去了,他貼在他耳邊輕聲安慰,像一片輕若無物的羽毛。

“我一直都……不知道該對你說些什麽……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你……”

“利迪先生……”

“這樣太痛苦了……一看到你我就痛苦,可是,看不到你我更痛苦……”

“……嗯。”

“其實我一直……一直都希望你能原諒我……”

“嗯。”

懷抱着這麽多快要爆炸的情感兜了一大圈,結果還是回到了這裏。

利迪抱着窩在自己懷裏的少年,感受着比自己略高的體溫,汲取着他身上散發的淡淡溫暖,仿佛被深埋在忍冬花叢中的春天的氣息。他的內心長期荒蕪,而巴納吉為他撥開了覆蓋其上的枝葉。就像從沉溺的深海中探出了頭,他終于得以呼吸。

他一度想要掙開那雙手,想要獨自一人溺亡在海底。但是巴納吉不肯。他掙紮着呼喚自己,要将自己拉回來——因為他比任何人都知深知那個地方的寒冷。倘若有人要墜落于此,他是無論如何都不允許的。

如果沒有他的話,大概自己就會一直被冰封在罪惡感的牢獄中,永生永世,都得不到解脫。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推搡着他,利迪吸了口氣,收緊了懷中的纖細軀體,忐忑不安地在他耳邊懇求道:

“可以……陪在我的身邊嗎……”

抱在自己背脊上的手垂下來,他一陣心悸,稍稍松開力道,鼓起全部勇氣看向對方。

那雙仿佛能夠包容一切的琥珀色眼眸眨了眨。片刻後他終于綻開笑顏,伸手抱住利迪的脖子,輕輕貼上他的唇。

“嗯。你總算需要我了。”

鹹苦的水分滋潤了幹澀的嘴唇。利迪捧住少年近在咫尺的臉,在那令人暈眩的深邃中,他看見了倒映在琥珀中自己的模樣,那是至今不曾猜想過的,愛的景象。

“對不起……”

他低聲呢喃着發自內心的歉意,懷着融化的苦澀的柔情,吻住了他。

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互相清醒的情況下接吻,比任何一個吻都要甜蜜而苦澀。他無意的碰觸讓他的心充滿狂野寂寞。他誘使他張開嘴,而後不知餍足地侵略他的每一個角落,吮吸他柔軟濕潤的唇瓣。少年起初似乎被這種過于激烈的方式弄得不安,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察覺到這一點的利迪非但沒有放開他,反而盡其所能地收緊懷抱。當他想退卻的時候,男人就用舌尖溫柔地挽留。兩具身體交纏在一起,幾乎沒有一絲縫隙。房間裏只有唾液交換的水聲、少年悶悶的嗚咽聲、還有肉體摩擦發出的聲音。他在用他的全副身心吻他。巴納吉能從這個激烈的吻感覺到這一點。于是他逐漸放松了身子,好讓自己更能投入這個吻。

雖然是直截了當的吻,可卻不乏溫柔。不論是利迪嘴唇的溫度,交疊的嘴唇傳遞的苦澀與愛意都讓巴納吉感到被需要的安心。他伸出雙臂抱住男人的脖子,想盡力将自己的體溫傳達給他。

果然不能離開這個人。如果他連自己都失去的話,那還有什麽能讓他振作起來呢。

恍惚中他感覺他們回到了那片漆黑的宙域,仿佛全宇宙只剩下他們兩人。曾經自己漂落在空曠無聲的宇宙中,只有對方的聲音不停回響在殘留的意識中。

而這次,輪到自己來找他了。

冗長的吻結束後,利迪輕輕撥開少年耳邊的鬓角,望着他的蔚藍色眼睛充滿柔情。巴納吉似乎還沒習慣他用這樣的眼神看自己,臉頰泛起淺淺的紅暈。

事實上他們緊貼着對方,距離之近讓巴納吉能夠清晰感到身上男人身體上的細微變化。他紅着臉推拒身上的軀體,帶着難以置信的羞怒斥道:“利迪先生……!”

利迪也察覺到自己生理上的反應,他尴尬地松開懷裏的巴納吉,滿臉愧疚。

“抱歉,我只是有點忍不住……”

然後他露出了安撫的微笑。

“但是我不會對你做什麽了。相信我,巴納吉。我再也不會傷害你。”

巴納吉看着他小心翼翼對自己伸出的手,以及他忐忑不安的,祈禱般的眼神。

“所以,只有今晚……可以留下來嗎?”

因為明天就要分開了。利迪低落地說,然後他才想起自己将要離開的事實。總是這樣,兩人分別的時間總是要比見面的時間長,而真正相處的時間則短暫得猶如綻放的煙火。

只是沉默了片刻,巴納吉便點點頭,将自己的手置于那只寬大的掌上。他沒有看漏男人在那一瞬流露出的寂寥微笑。

然後他們相擁着躺在月光如水的夜晚中。窗外青草和薔薇散發着青澀甜香,空氣靜谧得只有兩人的呼吸和蟲子偶爾的叫聲。

“小時候,我曾經撿到過一只啄木鳥。”

利迪突然在黑暗中出聲,巴納吉從他懷中擡起頭。

“它還很小,從窩裏跌出來摔壞了翅膀。我把它養在屋裏,想和它多待一陣。”

“然後呢?”

“它死了。它天天都看着窗外,我沒有把它關在籠子裏,但是它出不去,也沒有它的同伴來救它。然後某一天,我看見它死在窗臺上。”

懷裏的少年傳來小小的吸氣聲。

“它死去的樣子一直在我腦海裏掙紮。我一直在想,如果當初不把它撿回來,對它而言會不會更幸福。或許我只是想看着它,讓它待在自己身邊,但是,它并不覺得這是幸福的吧……”

“但是,利迪先生并沒有錯啊。”

巴納吉靠在他胸膛上,過長的額發遮住了他的表情。

“你只是做了你該做的。你只是不忍心看它獨自死去而已。不要因此怪罪自己。”

清淺的話語讓堵塞在回憶裏的某處缺憾染上了溫暖的昏黃色。他感到喉頭有些發幹,手指輕輕撩開少年的頭發,露出線條柔韌的頸。

“我想,我大概是在羨慕你吧。”

“羨慕?”

“雖然你是那個家的人,卻沒有受那個家的控制,也不會按照畢斯特財團的價值觀來思考及控制他人。”

“這樣不好嗎?”他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

“不,我覺得那樣很好。所以我才羨慕。因為我無法成為你那樣的人。”

他嗅出話語裏的寥落意味,沉思了一會兒,說:“可是,我并不是那個家的人啊。”

然後他輕輕抓住男子的背心一角,頓了頓。

“雖然有血緣關系,但我畢竟是那個人的私生子,身份不會被畢斯特財團承認。要說那個家給我的東西,僅僅是這副身體,還有獨角獸罷了。我不屬于那裏。以前不屬于,将來也不會。”

他的語氣平靜但篤定,在短短的幾個月內他經歷了比常人一輩子都要多的事情,這令他能夠堅強而坦然地去面對自己的命運。這是屬于巴納吉的特質,而正是因為這些才令他散發着無可比拟的光芒。

雖然知道他不是在刻意安慰自己,但利迪動容地攬住少年比自己纖瘦得多的肩膀,讓他能靠自己更近一點。

“利迪先生,你不也是認為自己不屬于這裏麽?”

冷不丁地收到這種反問,利迪心裏一驚。

“你為什麽會知道?”

懷中的腦袋因為笑出聲而顫巍巍,柔軟的棕發弄得手臂一陣瘙癢。

“因為我能聽到啊,你的心聲。”

“……這能力真是太犯規了。”

“你也可以聽到我的,只要你願意。”巴納吉擡起頭看着蹙着眉的男人,然後抱住他的腦袋,将自己的額頭靠了上去。

“你聽得到嗎?我現在在想什麽。”

利迪下意識地閉上眼,宛如從思維的海洋中單獨剝離的意志,一個聲音清晰地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撼動了他的心髒。

——我喜歡你。

喜歡你。喜歡。喜歡。

世界上最美好的那個詞彙圍攏了他。他聽到眼前少年此刻的心聲,沒有說出口的話語,正一遍遍在自己的腦袋裏回響。

他不知不覺地流下淚來。

“利迪先生,你怎麽了?”巴納吉困惑地睜開眼睛,看着他落下的眼淚在過于明亮的月色裏熠熠生輝。他搖搖頭,但并不覺得自己丢臉。

“我只是覺得很幸福。”幸福到不像是我該擁有的。

在無數夢境的最後,他們終于走過了橫亘于兩人之間的海水,從而擁抱彼此。他的罪孽可能需要一生去償還,但至少這一路總算有人陪伴。

于是他抱緊了他。月光如同一席憂郁的薄被籠罩着他們。

“對不起……巴納吉……我愛你……”

他不斷低語着魔咒般的歉疚與愛意,兩種并不相容的東西編織在一起,化為細而綿長的繩索溫柔地困住了他。

“我居然……曾經想過如果你和我一起下地獄該有多好……對不起……”

他為有過這樣罪惡的想法的自己感到了厭惡。但是少年緊緊地抱住了他。為了減輕他的罪惡感,為了擁抱這荊棘般的愛情。溫和青澀的嗓音在耳邊回響。

“如果是和你一起的話,我不介意。但是,在那之前我們必須好好活着。這也是為了死去的大家,必須活下去……”

他想讓他知道,這世上一起活着是比一起死去好一百萬倍的事情。而當他終于明白之時,那個教給他這件事的人卻即将離自己遠去。金色的額發落在少年的肩上,他近乎央求地抵住他的肩膀。

“巴納吉……不要回去,和我在一起吧。我們一起離開這裏……到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

他不想離開他。直到最後一刻,他才發覺自己已經無法容忍他不在自己身邊。這對自己恐怕是最殘酷的懲罰了。可是,他害怕再度失去他,那種恐懼甚至勝過了至今為止的任何一種恐懼。

“我們可以回到你以前居住的殖民衛星上,不,去一個更遠的,沒有人能夠找到我們的衛星上……我們可以買一間房子,一起住。我去打工,随便做什麽都可以……養一條大狗,像漢斯那樣的……你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讓畢斯特財團獨角獸盒子新吉翁什麽的都見鬼去吧……”

他碎碎念着零星的願景,聲音流露出苦澀的憧憬。他埋在少年散發着草葉清香的頭發裏,多希望時間永遠停留在這一刻。

“不行哦,利迪少尉。不是說了不能逃避嗎。”

巴納吉的聲音仿若宣告白晝來臨的黎明,平靜而突兀地驚醒懷中的男人。

“巴納吉……”

“我會陪在你身邊的。可是,你說過你要當駕駛員的吧?那麽就不要讓夢想就此結束。它還可以飛的,就像特裏爾號一樣。否則你這麽多年來的努力不就白費了嗎?”

在月光的照映下他看到他清亮的瞳仁,巴納吉意有所指地握住他戴有護身符吊墜的那只手腕。他說不出話,靜靜地等待着他的繼續。

“我也有想做的事。我答應了拓也和米寇特要回去工業七號,一起參與重建,然後把剩下的學業完成。等到畢業以後,嗯,畢業以後……”

少年突然忸怩了起來,他支吾了半天,似乎沒能下定決心說出剩下的話。看他這樣害羞的樣子,利迪突然産生了逗弄他的沖動。

“畢業以後,要怎麽樣?”

“畢業以後,我、我們就……像你說的那樣,兩個人在一起吧。”

他鼓足勇氣說完這句話,雖然因為黑夜的遮掩而看不真切表情,但利迪猜想他此時臉一定漲得通紅。

但是,心情卻好了起來。手掌撫上少年的臉龐,輕輕摩挲他濕潤發紅的眼角。巴納吉似乎很依戀這種溫柔的碰觸,放任自己靠在他的手上,晶亮的眼眸盯着他。

“那,約好了哦?”

“啊啊……我會花一輩子來實現它的。”

他笑了,這是他這些天以來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笑。短暫的失神後,巴納吉綻出一個飽含少年稚氣的微笑。

“果然還是笑容比較适合你,利迪先生。”

>>>

當第二天清晨,在杜瓦雍再度打開餐廳的門之前,這位老管家在心裏對慈愛的上帝祈禱了不下百遍,希望會出現奇跡。而這次,奇跡确實發生了。

他年輕的少爺端正地坐在餐桌的一側,而那位少年就坐在他的對面,兩個人相視而笑,一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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