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Ch殘像は消えない (1)

(殘像不消失)

窗外的鳥鳴聲喚醒了利迪,本是一個再熟悉不過的早晨,他卻敏感地察覺自己所處環境的陌生。不論是天花板上的吊燈,還是床的觸感,都告訴他并不在自己的房間裏。只是稍微動一下,腦袋便發出一陣接一陣的鈍痛。他扶住額頭,覺得自己似乎忘記了很重要的事情。

我昨晚到底……

一些碎片在腦袋裏閃過,他突然睜大了眼睛。他緩緩地轉過臉,少年的睡顏就近在咫尺,令他差點停止呼吸。陽光掃過他的鼻尖和眉梢,将他略卷的棕色發尾染上金黃,看起來整個人就像浸在蜂蜜裏一般。雖然不是第一次近距離看他,但是露出這樣毫無防備的睡容的他,正和自己睡在一起。

他戰戰兢兢地将目光往下移了一些,少年赤裸的脖子和肩頭上的刺眼痕跡讓他的心髒漏跳一拍。即便不掀開被子确認,也足以說明眼下的事态了。意識到現實的利迪感到頭顱像要爆炸般痛起來,他努力回想着昨晚的回憶,但一旦碰觸到關鍵的片斷時,他又恨不得立刻殺了自己。

“我……把巴納吉……”

關于昨晚清醒的記憶,僅僅停留在把巴納吉找回來後,他獨自在房間裏喝了很多的酒為止。酗酒是因為想要把自己趁少年睡着的時候吻他的記憶删除掉,他不知該把那種心情置于何地,索性暫且遺忘。但用酒精來麻痹自己的結局卻是釀下了更難以挽回的大錯。上帝何以如此懲罰自己。他簡直想要冷笑了。

昨晚酒醉後的片段像掰開的面包屑撒在記憶的森林裏,時不時就能撿到一片。少年哭喊的聲音,抽泣的模樣,央求着讓自己停下來的迷離眼神,骨骼細幼的手腕,痛得咬住自己肩膀的那瞬間,他在低聲喚着“利迪先生”,仿佛一頭受傷的幼獸……只要深入回憶一點,內心的罪惡感就更深一分。

這個事實給了利迪·馬瑟納斯最後一擊。他原以為他們的關系不可能比自己殺了瑪莉妲那時候更糟糕了,但是他錯了。上天往往會在你糟透的時候把你再往深淵裏推一把。他早該知道。

他該如何面對他?明明不想傷害他,明明把他帶到這裏來只是為了保護他,為什麽會一步步走到今天這個境地呢?

“我到底在幹什麽……!”

他悔恨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膝蓋,腦袋裏都是懊惱得想去死的念頭。他想大哭一場。

——那孩子是相信你的,為什麽你就不能相信自己呢?

我到底有什麽資格讓他相信?!我連自己都無法相信,我明明就是個不可信任的混蛋而已——

“利迪先生……?”

少年嘶啞而虛弱的聲音制止了他對自己頭發的暴行,他驚吓地回過頭,視線對上此刻最不想面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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揉着惺忪睡眼的巴納吉明顯睡眠不足,也不知道自己這個動作在利迪眼裏是多麽的引人犯罪。他茫然地看着身邊的男人半晌,終于像是回憶起了昨晚的一切,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了。

“巴納吉……”

他近乎呻吟般地低喃,看着少年忙不疊地把自己通紅的臉埋進被子裏,鄙視了一剎那竟覺得這動作很可愛的自己。

随後,酸楚、慌亂、甚至是恐懼等等亂七八糟的情感紛至沓來。他捏緊手心,喉嚨像是被膠着了般。絞盡腦汁想說些什麽,最後吐出的只不過是一些無意義的單字。

“呃、我,那個……對不起。”

終于說出口了。他輕輕呼了口氣,眼角的餘光瞟到隆起的被子動了一下。

“身體……還好嗎?”

“……很痛。”

被子裏傳來悶悶的回答,讓利迪的心猛地一沉。雖然對昨晚沒有具體的印象,但是他可以想象自己對他造成了多大的傷害。不論身心。

“對不起,我做出了無法挽回的事。我已經……”

——已經,無法再面對你了。

對他做出這種事,按理來說自己死一萬次都不足惜。如果巴納吉此刻真的對自己說“去死”,想必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拿槍飲彈而盡。利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像自己這種人,根本不該生在這個世界上的。

“我可以問一下嗎……”透過被子傳來的聲音似是有些痛苦,但更多的是迷惑。“你……為什麽會對我做這種事?”

“……”

他一時啞口無言。為什麽會對他做出這種事,他自己也不清楚。但他一閉上眼,眼前就全是巴納吉的模樣,他對自己露出的無防備的笑,茫然若失的樣子,悲傷的側臉,堅定的眼神,安靜單純的睡容,抱着哈羅蜷成一團的寂寞模樣,還有他哭叫着自己名字的模樣——

然後他才驚覺,不知什麽時候對方已經占據了自己所有的思緒。這個認知讓他如五雷轟頂,因為比起面對侵犯巴納吉這個事實,他更怕正視自己對他的感情。

——你是為什麽要把那個少年帶到這裏?真的就只是為了讓他恢複記憶恨你麽?你當真沒對他抱有除了罪惡感以外的感情嗎?

奈傑爾的诘問讓他心驚肉跳。在瘋狂的一晚過去之後——或許還要更早——在那片樹林裏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他之前,在看見他那雙空洞無物茫然若失的眼睛之時,他就知道他對巴納吉的感情,正是他最不想要的結果。

不,也許追根溯源,在他第一次在宇宙中與他驚鴻一瞥的時候,他便已經陷入了名為巴納吉·林克斯的感情漩渦中不可自拔了。

抱有那種感情是不行的。就算喜歡上他又能怎樣呢。他與自己注定不能相容,他與他在一起只會傷害他,而少年的存在則會一直是他喉嚨裏的那根鲠,除非他死去。不,或許只有自己死去,他才能從自己的世界裏徹底消失。

——希望你能夠待在巴納吉身邊。獅子與獨角獸,是要成對才能維持平衡的。只有其中一個人,也許會毀滅了世界。

我和他是無法維持平衡的。如果在一起的話,或許我們之中會有一個先被毀掉。

我對他做了這麽多不可饒恕的事,先是你,瑪莉妲,然後是他。如果說這個世上有一個人必須得償還罪孽,那就是我了。我和他最後一絲希望都沒有了。我以前不曾擁有他,現在失去了他,今後也會繼續失去。我不該奢望的。

這世上有那麽多深不見底的關系,卻沒有哪一種能夠像他們這樣疼痛不堪。利迪覺得自己從未像現在這般絕望,連第一次從父親口中得知家族的真相,被米涅瓦放棄,被報喪女妖吞噬,将無辜的人錯殺之時都無法與之相提并論。

他被束手無策地扔進黑暗,就像身處路途的盡頭。然後他才終于發覺,毀掉自己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

“……我只是喝醉了而已。”

雙手捏緊了床單。可以的話,真想立刻從這裏消失。

巴納吉終于從被子裏鑽出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大概是生氣了,他的臉漲得通紅。

“你說謊。”

“我沒有。”

“你說謊!”他一下子拉開被子,卻牽扯到昨晚劇烈運動而導致的患處,痛得扭曲了臉。見狀利迪想伸手去扶他,但碰到他的手臂時又收了回來。他移開視線,盡力讓自己不去看他。如果看着他就會忍不住想幫他,但自己已經連碰他的資格都沒有了。

巴納吉抓住被子往裏縮了縮,悵然地垂下眼說:

“并不僅僅是喝醉而已吧,利迪先生。那個時候你對我說不要走,你讓我留下來……”

“那種事……”

利迪皺起眉頭,他不記得自己有說過這樣的話,但昨晚的記憶已經模糊不清了。但是,巴納吉不會說謊,他是知道的。原來自己是這麽想的嗎,他竟然會寂寞到對一個孩子求援嗎?他為自己感到恥辱。

他鼓起勇氣看了他一眼。那張還依稀留着稚氣的臉上染有淡淡的紅暈,被額發遮掩了一些的琥珀色眸子同時看向他,一對上又像被驚吓到似的趕緊移開。盡管經歷過那樣的事,這個少年還是保持着和以前毫無二致的純潔眼神,這讓他的心裏隐隐作痛。

如果裝作沒有發覺的樣子,屏蔽自己的內心,告訴自己什麽都沒有感覺到就好了。可是他無法做到。

“你為什麽不逃走……應該有機會能逃的吧……”

握緊的拳頭在發抖。他既害怕又期待聽到那個答案。而他害怕和期待的東西,實際上是一樣的。

片刻的沉默後,巴納吉緊抓着罩在身上的被子吞吞吐吐,語氣躊躇而悲傷:

“因為……那個時候我聽到你的心聲。我知道的,雖然只是醉話,但那是你的真心話……”

向來不懂得如何隐瞞感情的少年,只是糾結着眉頭對他做出坦白。

“我在意得不得了,無論如何都沒法丢下你不管。從剛見面開始我就這麽想了。你雖然是個善良的人,卻很讓人挂心……雖然我不清楚為什麽會這麽想,但是,那時候的利迪先生,看起來非常寂寞。如果我離開的話……”

——不,夠了。

我不是什麽溫柔善良的人,如你所見,我只是個遇到這種事就想退縮,面對挫敗會感到無力,而且會對人狠下殺手,強暴了你的男人而已。為什麽你要理解我,為什麽還要費心去照顧我的感情?根本沒那個必要不是嗎?!你——竟然會因為一個會傷害你的人感到寂寞所以沒逃?!開什麽玩笑?!

心髒某處發出噼啪的開裂聲。他咬牙切齒地看着少年,名為理智的潮汐在一點點退去。

“你懂什麽?那不過是你自己的妄想而已吧?那種時候不是應該先為自己着想一下嗎?!你會死的,總是這樣下去一定會死的。哪一天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巴納吉·林克斯,你不要太相信人類了!”

好痛。

心髒好痛。

就像被人砍了一刀一樣,就像把自己之前認知的世界全盤推翻一樣,心如刀割般的疼痛。

“我……我只是……”

面對他撲面而來的怒火,巴納吉揪緊着被子哆嗦了一下。利迪聽到自己的嘴唇發出艱澀而憤怒的聲音,已經失控的歇斯底裏。

“既然你聽得到我的心聲,那麽你也能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麽吧!看着我,告訴我在想什麽?!”

那雙受到沖擊的眼睛微微睜大了。他仿佛被抽空力氣一般注視了對方片刻,輕輕地說:

“……我只感覺到你很悲傷。那個時候也是。”

仿佛被他的悲傷感染,他疲倦地移開目光。利迪看着他因昨晚的折磨而顯得無比虛弱的軀體,幾乎要噴薄而出的怒氣重新被壓制下來,最後只化為顫抖的拳頭和滲出血的下唇。房間的空氣被死寂所替代,直到男子表情陰郁地開口。

“你回去吧。”

巴納吉迅速看住他。他轉過臉,盯着發皺的床單。

“我會傷害你的。只要你在我身邊,我說不定哪一天又會忍不住更重地傷害你。所以你走吧,到我見不到你的地方。”

這樣就好。

只要不在一起的話,什麽事都不會發生。沒錯,如果不曾遇見對方,大概一切都無從說起。如果注定只能傷害的話,分開豈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從一開始,我們就不該認識。我也不該帶你來地球的。對不起,巴納吉。”

“……什……什麽啊,這也太狡猾了吧……”

巴納吉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聲音顫抖起來,隐隐帶上了一絲哭腔。利迪感到胸口驟然抽緊,卻不敢回頭看他。

“說什麽一開始就不該認識……但是一開始告訴我名字的不是你嗎!”

給予了我新生、告知我名字和一切的不都是你嗎。然而在我生命中占據初始地位的你卻告訴我,或許我們不認識會比較好。這種事,怎麽可能會接受呢。

“啊啊,我是很狡猾。”

該結束了。他想,然後披上衣服下床。他們的關系就到此為止了。

“我說過了,恨我也沒關系。這是你的自由。”他低聲說,“反正我,從一開始就沒奢望你原諒我。”

他踏出房門,把少年幾近崩潰的表情關在身後。

>>>

在床上發了很久的呆,巴納吉才察覺到自己目前的身體狀态之糟。他爬下床,拖着疲憊的身軀走進浴室,每走一步都感覺全身像散了架一般的痛楚。他開了噴頭,然後順着牆壁跌坐在地板上,任熱水澆了自己一身,又過了很久,他才想到要脫掉身上濕透的睡衣。

他機械地把緊貼在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皮膚暴露在熱水濺起的白色霧氣中。他看見肩頭、鎖骨、胸前和大腿上刺目的痕跡時,突然覺得自己真是太悲慘了。他在心底苦笑,淚水卻從眼眶中落下。喉嚨裏擠出不成調的嗚咽聲,他終于忍不住哭了,那哭聲顯得撕心裂肺,但所幸被水聲遮掩了大半。

他弄不清自己為了什麽而哭。或許是為了妄想能通過這次得到好轉變的、那麽傻的自己,或許是為了曾經如此相信對方的自己,或許是為了傷人傷己不想被原諒的利迪。無論哪一樣想起來都很凄慘,如果能夠停止腦袋的運作不去想的話就好了,可是不管怎麽把頭腦裏的念頭驅逐出去,這些想法就像一只惡魔的手攫住了他的身心。

無可抑制的悲從中來。自從被救回來後,他還未曾試過這般痛哭過。這場酣暢淋漓的大哭或許是這些日子以來的發洩——不妨說,他需要這樣的一場哭泣。

記憶中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在哭泣的時候有旁人陪在身邊。幼時的記憶已經消失殆盡,明白要成為母親支撐的他,自小就學會了不在母親面前哭泣。因悲痛而流失的淚水,第一次在別人懷裏哭泣,是在瑪莉妲死去後,他不得不放下仇恨原諒利迪的時候。哭泣是至為羞恥的事,特別是對于男生而言。所以他才在剛跟面對着利迪時咬牙努力不哭出來。他不願意讓自己看上去更悲慘了。然而此刻他感到孤立無援。他多希望那個人此刻是陪在自己身邊,而不是把他踐踏得遍體鱗傷然後推開。

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巴納吉·林克斯,可是這種事不也是你咎由自取嗎。他說的對,你會死的,你活該。

是的,他曾經想過破壞掉他們之間那條岌岌可危的隔閡就可以有所轉機。關系性确實改變了,但只是變得更壞了而已。一想到自己只不過是在自取其辱,巴納吉就更忍不住大哭的欲望了。

全身的酸痛和身體內部撕裂般的疼痛和不适讓他非常難受。第一次經歷這些事的巴納吉不知道該如何處理自己的身體,他只感到徹底的疲倦。他哭累了,仰起頭靠着浴室牆壁,失神地望着上方,熱水不間斷地澆在他的臉上和身上,他就像一個破布娃娃。

“……爸爸……媽媽……瑪莉妲小姐……”仿佛在尋求着慰藉,嘴唇在無意識地顫抖。熱水順着嘴角流進嘴裏,他嘗到了一絲被沖淡的鹹味。“我想回去……”

我想回去,想回到那一切都尚未發生的,仍算得上是美好的日子裏。

“巴納吉少爺,您在裏面嗎?”

在他幾近将身體全部清空的時候,浴室的門外響起了遲疑的聲音。他一個激靈,擡起頭注視着緊閉的浴室門。

“……杜瓦雍先生?”

“是我。因為一直敲房間的大門沒人應,于是就擅自進來了,抱歉。”

“沒關系……有什麽事嗎?”少年有氣無力地應道,同時撐起身子關小了水,好讓自己能聽清外面的聲音。

“其實是少爺他……他讓我給您送點東西,希望能對您有幫助。我把這些放在房間裏了。”

“……謝謝。”

巴納吉苦笑着道謝。他會送些什麽呢?居然大費周章地要管家來送給自己,是不打算再見自己了嗎。

“少爺說,大概您需要一身幹淨的衣服,還有一些緩解疼痛的藥。所以準備了這些讓我拿過來。”

“……”

管家的聲音停頓了一會,再度開口時已經摒棄了公式化的言辭,而是更像一個擔心年輕人的普通老者。

“我并不知道少爺對您做了什麽,但看他的臉色,我相信一定是難以啓齒的……甚至是不可饒恕的事情。我想,如果是道歉的話,他應該已經這麽做了,但想必沒有得到好效果。”

巴納吉讓自己靠在牆上,他已經失去了答話的氣力。

“從以前起他便是個不善言辭的孩子,又喜歡一個人把什麽都扛下來。所以雖然看上去是那個樣子,或許內心是希望解脫的吧。他非常在意你,我從未見過利迪少爺像這樣在意過任何一個人。自從你來到這裏,他幾乎每時每刻都挂念着你的事……說實在話,把這樣的态度統統理解成仇人也太說不過去了。但是,他本人似乎并不希望認識到這一點。”

這樣實在太悲哀了。——從老管家那裏,巴納吉感覺到這樣的信息。是的,真是太悲哀了。他一直都在自己的周遭搭建堡壘,不斷拒絕他人伸出的援手,明明他才是最需要拯救的那個人。

“雖然我明白事到如今,老朽我沒有資格再向您要求什麽……但我知道,巴納吉少爺我見過的最善良的人,正因為如此,所以我想鼓起勇氣,向您做一個不情之請……。”

老人苦澀的聲音透過門板和淅瀝的水聲傳過來,如同從一個遙遠的夢中傳來一般。

“請和他談一次好嗎?你們……還未曾好好談過一次吧。”

沒等少年回答,在浴室外的人影便深深彎下了腰。如今他已垂垂老矣,只是希望從小看到大的孩子能夠活得稍微輕松一點。

>>>

“利迪,我聽說了一些不得了的事情呢。”

在窗前呆立的金發男子陰郁地轉過臉,與自己有着相同血緣的姐姐動作優雅地阖上房門,雖然看起來依然是一副自在的模樣,但從口氣裏卻能聽出她興師問罪的意圖。

“最近經常回家呢,姐姐。”他沒有應對心情,随口敷衍。辛西娅對弟弟冷淡的反應只是挑起了細長的眉毛。

“那個孩子的身份我已經從父親的口中大致搞明白了。你和他過去發生的事——好吧,別用那種表情看着我,我也已經知道了。猜猜看我為什麽這次會回來?”

他無意答話,而是等着姐姐繼續。

“杜瓦雍——他在昨天早晨給我打了電話。他告訴我昨晚你喝得酩酊大醉,他擔心你去敲你的房門發現你不在房裏。而今早你是從那孩子的房間回來的。你老實告訴我你做了些什麽?別告訴我你是因為找不到抱枕跑去找替代品了。”

“我從來都不知道杜瓦雍是這麽多嘴的人。”

“別轉移話題,你知道我回來的目的。”

利迪移開目光,艱難地扯起一絲笑意。

“你明明心知肚明,何必問我。”

辛西娅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那兇狠的表情就像一頭母獅子,他想,和她平素親和優雅的形象完全不搭。

“真不敢相信。”她喉間發出一陣低沉的咕哝,“你居然——居然真的對那孩子做了那種事?你真是個混蛋,利迪。”

“這事還輪不到你管,我親愛的姐姐。”

說這話的時候,他盡量避開辛西娅犀利的視線,好讓自己能夠更順暢地說出來。

“閉嘴,你雖然已經是成人了,但明顯你現在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她說,“你應該照照鏡子看看自己的樣子,你現在和一個囚犯有什麽區別。”

她有些痛心地看着昔日意氣風發的弟弟。金色的頭發顯得淩亂,而深陷的眼窩和頹喪的氣質都讓這個挺拔帥氣的青年仿佛是剛從地獄裏爬出來。面對姐姐的形容,他笑了,然而說出口的話語如鉛塊一般沉重。

“你說的一點沒錯。”

“我……犯了罪。”

他像一個對警察坦白犯罪行徑的罪犯,對長期的欺瞞及擔驚受怕已然厭倦。他的瞳孔微微放大,聲音也随之微妙地變調。

“我對他犯了罪。無法挽回的罪行。已經沒救了,他和我的關系。”

與灑滿陽光的室內氣氛格格不入,站立在房間裏的兩人周遭圍攏着冰冷的沉默。辛西娅看着弟弟,頭一次感覺到徹骨的無力。他一直是個優秀的孩子,盡管曾因年少輕狂從家族的枷鎖中逃離出去,但他一直憑着自己的努力活了下來,但為何現在——為何偏偏是在一切都結束後,他又把自己逼上了絕路?

“到底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利迪,明明事情并沒有這麽糟的,可是你卻——”

“沒錯,我搞砸了。”他露出走投無路的表情,抓亂了那一頭金發。“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變成這樣,或許我錯了,我是因為嫉恨他,所以才會下意識地傷害他……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麽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但是有什麽用呢,他已經不會再原諒我了。不,從一開始就不會……”

“你冷靜點!”辛西娅抓住他的手臂,讓他停止蹂躏自己的頭發。“那孩子姓林克斯,他雖然是畢斯特家的血脈,但他一無所知,也不像是會因為家族恩怨記恨你的人。你不要給自己制造混亂!”

“但他早晚會冠上畢斯特這個姓氏,不是嗎。就像我是馬瑟納斯家的人一樣。”他眼神空洞地望着姐姐,那裏面俨然沒有一絲光。

“你不是早就脫離了這個家嗎,事到如今用這種借口,你想隐瞞些什麽呢?”

“……”

像是想到了什麽難以啓齒的事,他再度安靜下來。然而那雙蔚藍色的眼眸深處,卻掩埋着深深的哀愁,以及在那哀愁其中的沼澤般深不見底的柔情。那一線與絕望同色的情感沒有瞞過辛西娅的眼睛,她熟悉這種情感,但又很是陌生。大概是她從不曾見過這樣與絕望如此相稱的,被稱為愛情的東西。

“你愛他。”她斬釘截鐵地說。

“不。”他回答,聲音幹澀。

“你愛他。”她斷言,眼睛緊緊盯着他。“但你不願承認。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不敢承認喜歡一個人。哪怕他是男人,或者他是你曾經的仇敵。”

“你懂什麽!”他毫無預兆地爆發,充滿血絲的雙眼瞪着她,“如果你愛上一個注定會恨你的人……如果你連抱有那種感情也是罪惡……如果你待在他身邊只會傷害他……你還會承認嗎!那種東西還不如一開始就沒有——”

一個耳光打斷了他發洩般的嘶吼。從小對他疼愛有加的姐姐,第一次這樣打了他。利迪緩緩轉過臉,呆滞地對上辛西娅沉痛的目光。

“不要把愛和恨混為一談!你沒有資格決定巴納吉對你的态度,永遠都沒有!恨你這種話,如果是從他口中說出的我會相信,而你無權這樣侮辱他。”她的言辭激烈而憤怒,印象中姐姐很少這樣對自己生氣。

“——你明明愛着他,被名為巴納吉·林克斯的個體吸引,但你卻違背你自己的或許還有他的意願一次次把他推開,還對他做出那種事——利迪·馬瑟納斯,要不是你還保留着這個姓氏,還死裏逃生了一回,我會立馬拿槍把你殺了。”

她一字一句地說,表情冰冷認真,帶着某種無法排解的惱恨。她的話對于利迪而言是來自家族的拷問,比任何一個人的話更能令他受到沖擊。他頓時感到眼前一黑,為了維持自己站立的力氣而靜靜攥起拳頭。

“我……”

——是嗎,原來我确實愛着他。

“你說你沒救,現在我确實相信了。”辛西娅別過視線,“我對你很失望。二十多年來我從未如此覺得自己的弟弟是這樣的一個懦夫。”

言盡于此。她僅僅是停頓了一下,便頭也不回地踏出房門。她沒有再回頭看自己一眼的必要,利迪知道。從以前開始她就是個看不起弱者的人。而在她眼裏,他是個沒能盡力便已舉旗投降的逃兵。

但他确實是。

——巴納吉就交給你了,利迪少尉,我相信你能好好照顧他。

腦海裏閃過少女那雙懇切的翡翠色眼睛。自己從米涅瓦手中搶過來的巴納吉,卻沒有遵照約定守護他。

“抱歉,沒能好好遵守約定。”

他站在空無一人的房間裏,冰冷的寂靜一點點包圍了他。

此刻他終于感覺自己失去了他。

>>>

“啊,這個。”

在巴納吉收拾自己為數不多的行李時,在床頭櫃裏他發現了那個東西——之前在草原上拾到的“特裏爾”號,一度丢失的利迪的愛機。

他停下手裏的活,将那架模型飛機小心地拿起來。螺旋槳上殘缺的部分襯着它完美的形狀,顯得格外突出。每次看見那塊缺失的螺旋槳,就像自己某處缺了一塊似的。

他撫摸着機翼,回憶起過去和利迪少尉一起放飛機,還有與他初次見面的事,唇角溢出一絲微笑。

“還能不能飛起來呢……”

擡起手中的飛機,正對着從窗邊降落的夕陽,暮色停留在那缺口之上,刺痛了他的眼睛。

“好……!”

他下定了決心,朝日光漸弱的室外跑去。

“哦?”

在書房裏處理公務的羅南議員聽到窗外傳來的聲音,被那聲音吸引,他擱下筆走到窗前。

一個棕色鬈發的少年正在草地上孜孜不倦地放飛一架模型飛機。

他一遍遍地調試,然後往前沖上幾步,放開手中的飛機。飛機似乎出了點問題,升起不到幾秒就像斷了線的木偶從空中掉落。

而金毛犬漢斯在他身邊跳躍着,見到飛機将要掉下來的那一刻便朝着它直沖過去,精準地接住掉落下來的飛機,然後再叼回少年身邊。拍拍大狗的腦袋,少年從他嘴裏接過飛機仔細檢查,然後再一次重複剛剛的舉動。

這般嘗試了好幾次都失敗之後,少年似乎有些失望。他雙手捧着飛機呆立了很久,祈禱似地自言自語了什麽,然後他重新邁開步子,朝已經垂落至地平線的夕陽跑過去,同時順勢放開了手中的飛機。

——飛起來了。

“飛起來了……”

飛機在空中劃出一道漂亮的弧線,在被暮色熏染的天空下平穩地飛翔。那利落的飛行姿勢在巴納吉的眼底化為一道殘影。

——可是利迪先生……那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嗯……不過找不到的話,也是沒辦法的事不是嗎。

“才不是什麽沒辦法的事……”

如果那真的是很重要的東西,就要拼命去找回來。

如果你不去尋找的話,我來替你找回來。

然後他聽到從腦海裏響起的某個聲音,停息已久而又從未消失的聲音。

(做得很好,巴納吉。)

“瑪莉妲小姐……”

那只虛無的手輕輕撫摸他的臉頰,他看着已經沒有了實體的故人,表情懷念而感傷。

“對不起。”

(幹嘛要對我道歉?)

“盡管他殺了你,但我還是無法恨他……我不想恨他。”

停留在意識之海的女子笑了起來。

(傻瓜,為什麽非得要恨他呢。仇恨是結不出任何果實的。這可是你教給我的。)

“我知道……但是,心裏止不住地悲傷……我……做的是正确的嗎?”

女子哀憐地看着面前難過的少年,伸出雙臂擁抱了他。

(你做的是正确的。要相信自己,巴納吉。不要被悲傷打敗。)

他感受着擁抱着自己的,已然失去體溫的溫暖,伸出雙臂輕輕回抱她。從瑪麗妲那裏傳來的光芒溫暖了他被悲傷澆鑄的心靈。

人世間何以存在如此之多的悲哀,而人類又何以去跨越這龐大的悲哀。

是因為心裏還僅存着名為希望的光芒嗎。

「只要利迪先生願意的話,我會的。因為有他,我才能夠成為現在的我。」

「——那麽,請你牢記自己此刻的話。無論如何也不要忘記。不管以後發生什麽,請你随時想起今天的話。這樣你就不會迷失自己。」

“我想要原諒他……”

他輕聲嗫嚅着,眼底映出薄暮絢麗的色彩。被鵝黃淺紫薄金橘紅層層疊染的天空美麗得過分了,或許如果不用雙眼親自見證,恐怕沒人曾經知道它曾經發生過。

如果将悲哀一直持續下去,要怎麽打心底欣賞這美景呢?明明這個世界上還有那麽多美好的事物和景色。若把自己的雙眼就此蒙蔽,豈不是太可惜了嗎。

即使他做了那麽多錯誤的選擇,但是,他還是沒法丢下他。與自己一樣孤獨的男子,會對自己微笑,會在身邊徹夜照顧生病的自己,會在他失去記憶之時把世界隔絕在他的保護之外……他是那樣一意孤行,甚至并不期待別人理解自己。如果只是為了贖罪的話,這樣的人生未免也太過悲哀了。

他想要擁抱他。用盡全身力氣,緊緊地擁抱他。

“我想讓他需要我……而我說不定也需要他……我想要陪在他身邊。”

他努力将自己的真實願望傾訴出來,這看起來像是花費了他所有的力氣。瑪莉妲看着他,微微地笑了。

——這樣就好,巴納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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